三輝圖書的最後一頁
2001 年,出版人嚴搏非和一位澳大利亞朋友白傑明聊天時,聽到了尼爾 · 波茲曼的名字,白傑明說他寫了一本叫《娛樂至死》的書。不久後,白傑明回到澳洲,寄來了一本英文版。書在朋友之間傳閱,看過的都說好。嚴搏非決心拿到它的版權,由他的圖書公司 " 三輝 " 出版。
他試着給波茲曼寫郵件,但許久無回音,後來才知道,波茲曼有長期不同外界聯系的習慣。在編後記裏,嚴搏非回憶聯系版權的漫長過程:1999 年,學者劉擎與他一同聯系波茲曼;2002 年,學者張旭東就近訪波茲曼,最後是身在紐約的朋友幫他拿到了版權。七年後,波茲曼的《童年的消逝》和《娛樂至死》終于由 " 三輝圖書 " 策劃上市。
如今,《娛樂至死》已經是讨論現代性與媒介文化時繞不開的著作,而當年争取版權的三輝,卻在近期發布了關停通知。在最後一本書《碳民主》出版之後,這家經營二十年的出版公司宣布在去年十月已經停止運營—— " 這之後我們努力将有望付梓的書做完,《碳民主》是最後一本。"
從大觀念到小切口
2018 年,小段從香港取得碩士學位,她看到了三輝圖書的招聘,随手投去了一份簡曆。
小段是先知道的季風書店,再關注到的三輝。三輝圖書公司由上海季風書園創始人嚴搏非主持。1997 年季風書園開業,以一個小書刊亭起步,逐漸擴展到 40 平方米的小店,再到遍布上海的八間分店,一度成爲上海文化地标。然而,嚴搏非并不滿足于單純 " 賣書 ",2003 年,他創辦了三輝圖書公司,也想做一些圖書出版工作。
簡曆投去不久,嚴搏非和另一位編輯給小段打了一個約二十分鍾的微信視頻。與其說是面試,更像一次聊天,在一些并不正式的問答裏,小段記得嚴搏非穿插問了她如何看待自由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問題。
回想當時的答案,她覺得說得不夠好,但幾天後,她獲知可以去上班了。
在三輝圖書的豆瓣網頁裏有這樣一句話:" 所有的出版都應該圍繞一個核心使命:爲當下我們遇到的問題提供思想。"
黃翠翠曾在季風工作,後來也進入了出版行業,她始終與三輝編輯部保持着緊密的聯系。最早了解三輝時,她觀察到書目更注重宏大的觀念,無論是對各色主義的讨論,還是對政治和制度的關注。" 你可以想象就像法國大革命,或者美國立憲,把舊制度推翻,建立一個新的世界的激情。再比如冷戰兩大陣營的互搏。三輝對由觀念所主宰的‘漫長的 19 世紀’和‘短暫的 20 世紀’有着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
就像每家季風書園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書——政治、哲學、曆史等,三輝圖書也專注于思想學術類出版,而思想亟需回應緊迫的現實。《極權主義的起源》《如何抑制女性寫作》《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童年的消逝》等都是由其引入國内。
" 三輝讓我看到了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重要的德性,就是寬容。" 小段發現,十餘年裏三輝既出版過古典自由主義作者,甚至還有著名的右翼哲學家安 · 蘭德,也會引介 " 左翼前沿書系 ",她慢慢理解了面試時爲何會問到那個問題," 自由主義是三輝自始至終的關切。"
三輝引介了許多鮮爲中國讀者所知的作者,意大利作家普裏莫 · 萊維便是其中之一。萊維曾因參與反法西斯運動被捕,後被遣送至集中營,他的寫作大多基于其集中營幸存者經曆。在中文語境裏,萊維極爲小衆,但三輝系統性引進了他的作品。
作爲三輝的作者、讀者,夏佑至認爲萊維不僅是被嚴重低估的作者,更是對他影響很大的人。2022 年疫情結束後,一位朋友在群聊裏提到,該如何向孩子們講述這段曆史,讓他們理解身處的時代。另一個朋友提議,可以讓孩子們讀一讀萊維。
萊維一生書寫的奧斯維辛,正是三輝關注的重要主題。奧地利哲學家讓 · 埃默的《罪與罰的彼岸》上市時,有書評媒體人半開玩笑地對三輝編輯說, " 你們真是精神奧斯維辛人。" 讓 · 埃默裏也描寫的是災難過後,人的精神處境。受過酷刑的人如何帶着怨恨活下去。在編輯小記裏,三輝解釋奧斯維辛爲何重要:
" 曆史的權威由官方來修辭,普通人隻需要與之保持一緻。如此,萊維所說的‘幸存者的價值’何在,埃默裏所言的‘心靈辯護’又如何有空間?作爲中國人,我們不是沒有曆史教訓需要吸取,相反我們有太多太多曆史需要敞開來談了,多到‘有些人似乎覺得過于充溢,倒需要用權力來封禁一番’。"
電影《索爾之子》
或許是受到各種原因所限,也或許是新生力量的加入,随着時間推移,三輝的書目逐漸呈現新的色彩。黃翠翠發現,三輝的出版方向開始增加更多從小切口入手的書籍,比如關注動物福利的 " 我們和它們 " 系列,以及讨論女性困境與權利的 " 女書系 "。
" 女書系 " 在 2016 年策劃,在當時,國内并沒有太多編輯向女性主義投來目光。黃翠翠回憶,在季風工作時,每周團隊會在微信上推薦 12~15 本左右值得一讀的新書。在 2017 年的選書會裏,她拿起一本讨論 " 森林權利 " 的書,想把它放到每周推薦的那一摞書上。" 嚴老師當時把那本書拿了下來,放上那年 " 未讀 " 出版的《醒來的女性》。他說,自然的權利現在離我們還有些遠,還是先多些醒來的女性吧。"
在報選題時," 女書系 " 面對了一些争議,彼時 #MeToo 運動尚未興起,女性主義也并未被大範圍關注,三輝又向來以出版政治哲學和思想性著作爲主,讀者群中直男居多,有些編輯認爲,策劃一系列女性主義理論顯得有些突兀。
但最終編輯部還是通過了這個選題。2020 年,《如何抑止女性寫作》出版時,恰逢楊笠的脫口秀引發争議,争論的聲音仿佛在重複書中的話語:" 她寫了,可她不該寫。她寫了,可你們看看她寫的啥。她寫了,可這算不上真正的藝術。" 這本三十多年前的女性主義文論在當下引發了共鳴,豆瓣上有超過 1.3 萬讀者标記 " 想讀 "。
早期," 女書系 " 曾計劃出版《違背我們的意願》《不重要的生命》《喀布爾的地下女孩》等作品,但最終隻有《如何抑止女性寫作》成功面世。這本書由女性主義者喬安娜 · 拉斯撰寫,她戲仿經典文學評論的語調,反諷式地揭示出女性創作者面臨的社會阻力。例如,夏洛特 · 勃朗特的《簡 · 愛》被評價爲 " 如果是男人寫的,是傑作;如果是女人寫的,就讓人厭惡 ";西爾維亞 · 普拉斯被稱贊擁有 " 男性頭腦 ";喬治 · 艾略特和艾米莉 · 狄金森則因外貌和未育而受嘲。
爲了讓書更貼近現實語境,當時的策劃編輯在豆瓣還曾發起話題 " 我所見的對女性創作的抑止 ",邀請網友分享切身經曆。許多人提到,J.K. 羅琳出版《哈利波特與魔法石》時,因性别被要求用中性筆名;《鬼滅之刃》作者遭遇 " 熱血少年漫畫隻能由男性創作 " 的偏見。" 如果大家再聊幾天,我甚至可以攢出一本《如何抑止女性寫作 2》。" 編後記中寫道。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美)喬安娜 · 拉斯 著 章豔 譯 三輝圖書|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 年 11 月
" 書一出,有兩百個人肯定是會買的 "
小段負責編輯的最後一本書是《性差異的倫理學》,這是由三輝長期合作的學者張念推薦的選題,作者是 " 法國女性主義三巨頭 " 之一的伊利格瑞。書中,伊利格瑞解構了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笛卡爾及梅洛龐蒂等男性哲學家的經典文本,并嘗試從性差異的視角重寫哲學史。相比市面上正盛的女性主義圖書熱潮,這本哲學書晦澀難讀,但小段決心 " 做得不一樣 "。
在封面設計上,她選擇了美國現代藝術代表人物歐姬芙的作品《黑鸢尾》,并特意聯系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購買版權。同時,小段還邀請文化博主推薦這本書,并在北上兩地策劃了幾場線下活動,邀請張念、汪民安、夏可君等嘉賓參與讨論。
" 這些事放在其他出版方可能不好批預算,因爲書實在太小衆了。但在三輝完全可以實現,嚴老師對于年輕同事們的各種想法向來都很鼓勵。" 小段提到,三輝對營銷和圖書銷量沒有硬性要求,報銷流程也很寬松。這種自由讓她可以充分執行自己的各種創意,《性差異的倫理學》也在出版後不久加印,這讓她堅信," 即使是難懂的哲學讨論,也依然會有人關注。"
《性差異的倫理學》(法)露西 · 伊利格瑞 著 張念 譯 三輝圖書|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 年 5 月
三輝的營銷方法,被黃翠翠總結爲 " 願者上鈎 "。她認爲三輝的讀者群并不龐大,但很穩定。2015 年左右,三輝建立了一個讀者群,初期大約兩百人。" 嚴老師常說,别擔心,三輝一出書,那兩百個人是肯定會買的。"
對于思想類書籍來說,行業的平均數是賣出兩三千冊大緻能夠回本,五、六千冊則能算是暢銷。
三輝的營銷分兩塊,一塊是外聯,就是給媒體人、學者、博主們寄書,以此來獲得他們的推薦,但像絕大多數圖書公司一樣,因爲沒有營銷經費,這塊需要靠内容積累下的人望;另一塊則是自媒體運營,傳播書的内容時,常附加近期發生的社會議題,公衆号在 15、16 年的時候平均閱讀量隻有 200,到了 21 年左右的時則有了 2、3k 的閱讀量。
盡管如此,小衆冷門的思想圖書出版仍需暢銷書的支撐,三輝與季風長期的營銷策略,是用小部分暢銷書養其他書,這一直影響繼續從事出版業的黃屏。
" 我始終認爲,20% 的暢銷書是用來養活 80% 的冷門書的。如果沒有這 80% 的冷門書,就無法構建起一個豐富的生态。" 她将冷門書比作維生素:" 維生素用量雖少,但一旦缺乏,就會對身體造成問題。知識的積累也是如此。許多當年小衆、不被看好的書,可能在幾十年後,就會成爲社會的基本觀念之一。" 後來她發現,這些想法在行業裏并非共識。
雖然如此,三輝也一度陷入過譯者争議。按照行業規範,出版社可以與譯者簽訂有期限的翻譯合同,時限一般與外版書的授權期一緻。到期後出版社與譯者續約,再次支付新合約期的翻譯稿酬。但三輝則以六十元每千字的價格一次性買斷了《事實改變之後》的譯文版權,在行業标準中,六十元每千字是一個很低的報酬水準,永久買斷也是很多譯者所不願接受的操作方式。" 五年前,在簽訂翻譯《事實改變之後》合同時,小白的我謙卑地咨詢三輝圖書的編輯譯著版權事宜,被給了一個‘因爲我們希望隻要我們繼續持有中文版權,就可以繼續使用這個版本’這個流氓邏輯的答複。" 該書譯者陶小路在豆瓣動态裏如此說。
《事實改變之後》(美)托尼 · 朱特 著 陶小路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8 年 1 月
在已經出版的六百多種書目中,大部分是外國引介作品,出自本土原創作者十分少見,夏佑至是其中爲數不多的作者之一。
他與三輝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季風書店的書架。那時,季風書店還坐落在陝西南路,而他則在延安中路的報社工作。每周他都會抽空去書店待一會兒。" 季風當時有專門的書架陳列三輝的書。對我們這一代年輕記者來說,那裏是上海文化生态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在那裏結識朋友,形成一個自發生長的民間文化空間。"
這種生态的寫照出現在 " 東早書評 " 在 2009 年的描述裏,當年三輝出品了《弑君者:把查理一世送上斷頭台的人》,作者羅伯遜來上海,嚴搏非邀請他來 " 季風書園 " 做客。" 隻要自己的作者來到上海,嚴搏非一定會盡力邀請到書店,而他本人肯定到場,他既是主持又是聽衆、提問者、總結者。"
在夏佑至看來,三輝在上海的文化生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認識的許多三輝編輯,都是在其他場合結識,要麽正好在三輝工作,或者輾轉多個地方最終去了三輝。彼此間的聯系像一條隐秘而韌性的網," 三輝有什麽事,我都會很願意參與,并不是能幫上什麽大忙,而是覺得需要去維護這樣的生态,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那個年代,出版機構或許扮演着與今日不同的角色——它們不僅售出作爲産品的書,更是人際交往的平台。追随某家出版社的讀者群往往擁有相似的趣味,彼此識别,并發展出更深遠的合作。
2007 年,夏佑至參與了一份名爲《獨立閱讀》的網絡書評雜志,每月一期,由不同撰稿人對新書進行評論,标語是 " 緻力于公民社會的常識閱讀 "。這份雜志通過郵件形式發送給讀者,頗有些今天 Newsletter 的影子。當時,三輝的編輯也參與其中。這份雜志因種種原因後來停更,隻在互聯網中留下了隐隐約約的痕迹,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卻一直延續下來。
再後來,他的書稿《上街》和《蒙塵記》也通過三輝出版。
夏佑至不時會去三輝編輯部逛一逛,有時看看他們的新書,有時候去看看他們的貓。" 最早他們在建國西路,後來搬到上海體育場附近,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他們的編輯都比較社恐,一般就說哎來了,你看看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書,給你打包。我走的時候就會帶一包書走,就是這麽一種關系。"
三輝編輯部曾經的書架之一(圖片來源:三輝豆瓣相冊)
編輯部養的貓(圖片來源:三輝豆瓣相冊)
" 書出不來 "
去年六月,小段完成《性差異的倫理學》後不久,提交了離職申請。嚴搏非沒有問太多,近一兩年裏,陸續有好幾個編輯都離開了三輝。
小段剛到三輝工作時,公司每年能出版十幾二十本書,有的書經過營銷後銷量都走得不錯。但近幾年她能明顯感覺到,即使有抱負和野心的同事也很難再推進選題。編輯黃屏回憶起 2015 年三輝高峰時期的情景:每個月,季風書店的新書台上幾乎都有三輝的新書,那幾年出版了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徐贲的一套書,以及蔔正民主編的《哈佛中國史》。
2021 年,小段曾報過一本努斯鮑姆的書 The Cosmopolitan Tradition。她認爲這個作家很重要,而且在當時日漸封閉的環境下,不斷提及世界主義思想非常有意義。但最終,這本書因各種原因仍然沒能出版。
2023 年,三輝計劃出版的 26 種圖書中,僅有 6 種成功上市。2024 年的情況更爲慘淡,僅有 3 種書問世。在豆瓣上,一個名爲 " 三輝初版出不來’ " 的書單列出了 81 本未出版的書目。這些書中,有的已聯系好了譯者,有的正在翻譯,但始終未能見到讀者。三輝的公衆号上,編輯還策劃了名爲 " 初版出不來 " 欄目,不定期推送未出版書稿的摘錄。
大多數書都卡在了選題後的送審階段。策劃一本書,編輯們首先會參考國外書訊或歐美媒體報道,發掘在市場上可行,對中國當下也有意義的選題,再進入申請報批、購買版權、聯系譯者、編輯等階段。每一個環境需要的時間都不一定,但絕大多數都在審核中不再有音訊。
在購買版權之後,圖書公司會同步尋找願意合作、擁有書号的出版社,出版社接受後有些敏感選題需要送到各地新聞出版局審核。卡住的步驟往往是與出版社合作不順,不再願意提供書号,也有的則出現在最後的送審階段——從購買版權到最終上市,通常需要數年時間,而現實中的政治與市場環境變化,使得這些書難以順利出版。
電影《編舟記》
《性差異的倫理學》出版後,小段感到公司其他的書稿幾乎沒什麽出版可能了,最終提交了離職。
她印象裏,有幾本自己編輯的書都沒能問世——一本是五百多頁的《反撲:針對美國婦女的未宣之戰》,講的是上世紀第二波婦女運動後,美國女性如何遭遇保守勢力的 " 反撲 ",這本書被囊括在了 " 女書系 " 之中;以及《應得的權利》作者凱特 · 曼恩的首部專著《厭女的邏輯》,另外還有關于猶太人大屠殺時期的回憶錄《人在奧斯維辛》(People in Auschwitz)。" 如果這些書能做出來,我肯定會願意留下來。因爲你到這裏就是希望工作本身能産生收入之外的價值,但最後離開時的感覺是,不少付出沒能得到它應得的結果。"
她也提到了 " 二八原則 " ——用小部分暢銷書養更多值得出的好書。" 但後面的情況是,暢銷書本來就難見,其他的書更出不來,作爲圖書出版的業務很難推進下去了。"
編輯部曾經聊過,有沒有可能去出一些其他方向的書?" 但如果變成了其他家,那我們爲什麽還要在三輝呢?大家熟悉的就是這個方向,三輝也偶爾出過一些小說,但這畢竟不是三輝的最爲人所知的,而且稍有名氣小說通常需要更高的預付金,我們本身擅長做的就是人文社科思想類的書。"
黃翠翠曾經問嚴搏非爲何做出版能舉重若輕——許多國外的重磅作者都願意選擇三輝,不需做太多苦功與争搶,嚴搏非回她," 那是因爲你不知道三輝賬上還有多少錢。"
三輝的特殊性在于它對出版生态的嘗試。黃翠翠認爲很少有地方能這樣不計代價地出版一些涉及民主憲政、蘇俄東歐曆史教訓和政治思想的書,編輯部嘗試過很多出版不易的書。" 他們之前還買過《哈維爾傳》的版權,我聽了都覺得很驚訝,這本書也願意試一試,還有《戈爾巴喬夫傳》也通過競争版權後拿下。當然,彼時的出版大環境也給了大家某種可能的希望才願意嘗試," 小段說。
曾有譯者向黃翠翠報過一個與奧威爾相關的選題,她知道自己所在的出版社無力出版,便推薦給了三輝。" 他們說這個選題很好,但現在沒法做,因爲積壓的選題太多了。" 那時她隐隐感到,三輝可能已經賠不起了。而在今年三四月,她參加了和三輝朋友們的飯局,嚴搏非告訴大家三輝将關停," 書全都卡住了。"
未盡的告别
三輝關停的消息,是通過公衆号上一篇平常的新書預告推送傳出的。在文章的第一段,輕描淡寫地提到一句——這将是最後一本書。平日裏,這類文章的閱讀量不過兩千,而這一篇卻攀升至 1.6 萬。消息迅速被關注、轉發,許多人在結束的消息中,第一次聽說三輝。
文章發布後,三輝的公衆号依然繼續更新。十一月至今陸續推出了三篇文章——三輝的作者、史學家孫隆基在上海的學術講座活動、揚 - 維爾納 · 米勒和徐贲談德國政治文化,以及托尼 · 朱特的作品回顧。閱讀量很快回落至往常的一兩千。熱潮散去,日常回歸。
有連續七八年時間裏,每逢新書出版,嚴搏非往往會撰寫 " 編後小記 ",小記書評與觀點。
2010 年 8 月,鮑曼的《工作、消費、新窮人》由 " 三輝 " 出版上架,這本如今的暢銷書在十多年前首次亮相時,并沒有引起太多讀者關注。嚴搏非在編後記中簡要介紹了書的内容,随後将筆觸轉向譯者,一位同時身爲記者的年輕人。書剛送到的第一天,譯者因某篇報道遭受威脅,一邊躲避一邊在微博上發聲, " 我知道我會被鎖定 IP,但我發完這條微博就換地方了。之所以出來說話,就是我不怕,我所報道的都是事實 "。
在網絡的聲援下,他最終沒有了危險。" 這就是我們年輕勇敢的記者。" 編後記裏這樣寫。
小段回憶書出不來時的心态。" 嚴老師和我們相反,他一直覺得應該相信人的理性和友愛。比如書出不來了,他會說這家不行就換一家,換了幾家大家都覺得沒辦法了,他說那我們再換幾個出版社試試。"
2022 年新書預告中,三輝 " 插播 " 了一則合作方征集,希望 " 尋找擁有相似關注、願意合作的出版社 "。作爲一家民營公司,三輝除了策劃選題和編輯成書外,還需找到國營出版社合作,爲書争取書号。
然而,尋找的過程似乎并不順利。今年三輝僅出版了三本書,豆瓣評論中出現了不少讀者對其近況的讨論,三輝去哪裏了?三輝還在嗎?
但有另一本書,沒有網絡條目,不見封面宣傳,曾與三輝共過交集的朋友們都在今年陸續收到了它。這是一本白色紀念冊,厚厚一本,收錄了這家公司從 2003 至 2023 年二十年間出版的所有書目。
" 感謝所有爲三輝工作過的以及幫助過三輝的朋友,願我們都有順利的未來!" 書的扉頁如此寫道。不見悲傷,隻有一絲不深的怅惘,如同臨行前日的同學錄。随書附贈的還有一尾書簽,注腳般印着:思想即使無法付印于油墨,也自能散發它的光輝。
* 文中小段、黃翠翠爲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 " 青年志 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徐魯青,36 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