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時四年的精細打磨,今年春節檔上映的《流浪地球 2》再次拔高中國科幻電影的水準,引發觀影狂潮,截至 1 月 27 日 0 時 0 分,票房已經突破了 19 億!
《流浪地球 2》的觀衆口碑甚至好過四年前的系列前部、被譽為 " 推開中國科幻大門 "、有 " 中國科幻電影開山之作 " 地位的《流浪地球》。
那麼,為什麼郭帆團隊可以打破 " 中國科幻電影一定弱于進口科幻電影 " 的詛咒、持續創作出口碑極佳的商業科幻電影?
作為電影團隊的領導者,他又如何帶領團隊落地項目創新、打造舒心 " 工作場 ",進而賦能團隊?
2019 年末,郭帆導演受邀做客混沌,與複旦大學教授蔣昌建老師對話讨論了電影創作、管理藝術等話題,課程内容深刻翔實、質量極高。本文涵蓋了部分精彩觀點,完整内容還請在混沌 app 聽取學習。
韌性
如果第一次(拍《流浪地球》)失敗的話,還會堅持嗎?
那可能我會去拍個别的,比如《同桌的你 2》,拍完之後再繞回來,再去做嘗試,我可能會不斷地去做這個事情。
這就是我的韌性吧,就是非得把這事兒幹完。
壓力是什麼?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
比如最初,我就沒太把壓力當回事,我覺得就應該是這樣吧。當你沒有把壓力真的去看成是壓力的時候,它可能對你的身體就沒有特别大的損害。
特别是在創作過程中,你甚至都不敢感冒。我記得特别清楚的一個細節,就是我感覺要感冒了,我就跟自己暗示說,我不能感冒,我不能停下來,因為要拍戲,然後就真的沒事了。
其實,很多想放棄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就會出現這樣的畫面:
我已經七老八十了,很老,躺在搖椅上,晃。
然後,我就問自己,有什麼事你沒幹,你會後悔啊?我想,那可能就是拍電影,但那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不想老了之後去後悔。
我覺得人隻能活一輩子,咱不辜負别人的同時,也不要辜負自己。
共鳴感
做科幻電影,可能最好的一個入手點就是災難。
因為災難與觀衆息息相關。
如果你制造一個外星人或者更高等的先進文明,觀衆會覺得跟自己沒關系,會産生一個巨大的推離感。
涉及災難的基礎命題是,我們要生存下去,它處在馬斯洛需求的最底層,與所有人息息相關。
這種共鳴感,是做科幻類電影的基礎,更容易把觀衆拉進影院。
靈魂、骨骼、衣服
如果把電影形容成一個人,那麼首先就要找到這個人的靈魂。
比如《流浪地球》,地球離開太陽系這件事情,其實就很中國。這是中國文化衍生出來的,因為我們是一個農耕文明,對土地的眷戀與熱愛,讓我們選擇了這種方式。
但在西方的傳統中,他們的邏輯是放棄地球,去尋找一個新家園。這就跟當年英國去建立日不落帝國是一個邏輯。所以,你會發現,西方的很多文藝作品,很少有說帶着地球離開,這完全不符合邏輯事實。
我們為什麼要帶這麼一個龐大的東西離開?這種形式感的意義,與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等是相通的,飽含的是中國人對土地的深情。
這是一個文化的根兒,是大劉(劉慈欣)給我們的。
而當我們找到這個文化的時候,也就是說,這個人就有了靈魂。
找到靈魂後,我們接着要把它塑造成一個人,需要骨骼和肌肉,這就是劇本。
我們很難洋洋灑灑地去表現幾千年的故事,隻能在大劉的小說中取一個片段出來,可能隻有幾個小時,但由于它的世界觀足夠宏大,所以也能足夠精彩。
這就是方向。然後,就是基于這個方向去建立這個人的骨骼、肌肉,然後形成這個人。
接下來是包裝。
什麼是包裝呢?相當于我們穿的衣服,包括美術、攝影、特效等等,就好比你穿西裝是愛情片,我穿這個可能是科幻片。
就是說,要基于電影的類型,去尋找美學。比如,這個人穿什麼樣的衣服才能符合中國觀衆,讓他覺得沒有違和感?
這可能是我們最大的一個命題了。
讓中國演員穿上鋼鐵俠的衣服,你會覺得怪怪的;反過來,讓小羅伯特 · 唐尼去演《西遊記》,你也會覺得怪。
所以,我們需要找到觀衆熟悉的,可認知的顔色、形狀、色彩、美學的部分,包括場景,然後讓他慢慢地過渡到一個科幻的語境中去。
信任
拍《流浪地球》收獲的第一個經驗就是信任。建立這個團隊,信任是全部的基礎。
人心很重要。
這種信任,包含所有人,也包括自己跟自己,就是你會面對外界對你的懷疑,你憑什麼可以做這件事情?
我經常加班,會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覺得心情特别不好,就是,哇,這一天又要過去,都不是過去,又要開始……
那種狀态下,你就會懷疑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麼?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
團隊之間的信任感怎麼建立?
我會去做目标拆解,因為完成這部電影需要很多步驟,我先從最開始的步驟開始,如果這個步驟還大,就再拆解,拆成一塊一塊的。
剛開始時,我們每做出一塊東西,都會有一個呈現。比如,這個人應該穿這樣的衣服,我們會畫出來,甚至會做出一些小的實物出來;再比如,我們會把所有的鏡頭都畫出來,然後剪成一個片子。我們做了 8000 多格的分鏡,裡邊還會有配音、配樂。
這有什麼好處呢?
因為基于此,包括自己對自己,自己對工作人員,大家其實都會互相地去認知,會覺得還可以啊……
其實就是這樣一點點地積累信任感。而當信任感真正建立起來之後,之後就好很多。
極大的困難,幾乎每天都有。
比如做宇航服,需要物理特效。而在中國,物理特效公司是很少的,而且這種類型的影片也很少,所以有一家物理特效公司,報價就很低,因為沒經驗,但真正去實操時,就發現完成不了。
什麼叫信任呢?
信任就是他也沒有說什麼,繼續做,自己把自己的錢往裡投,甚至把準備結婚買房的錢也花進去了,最後實在沒錢了,才給我們制片人(龔格爾)講。但制片人也沒跟我說,直到後來影片殺青我才知道這事——
為了能夠保證進度,讓這批道具可以出來,制片人把車也賣了。
後來,這兩人又開始合計,制片人問他,這錢你也還不上我了吧?他說,是啊,我把公司這股份給你點吧。制片人說,你這兒都快倒閉了,給我股份有什麼用呢?……
有意思的是,影片上映後,這家公司因為接了好多物理特效的活兒和影片衍生品的單,又活了過來。
還有後來,我也問過吳京老師,為什麼會投資?他說,我投資其實投的是你們這幫人的狀态,是投給了真誠。
我後來想,覺得龔格爾(流浪地球制片人)其實也是投給了真誠。
這份真誠來源于觀察這個團隊的狀态,而産生的信任。他并沒有去計算我們的産出比,我們會不會虧損……
他隻是覺得這些人能夠這麼綁在一起,然後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完成這件事情,就很有意義。他其實是投給了這個東西。
快樂
在團隊管理方面,我們會有一些約定,比如不能在背後說别人壞話。
有一次,我記得特清楚,錄音指導過來跟我說,你看,攝影指導他把機器放的到處都是,我的杆兒下不進去呀。
我直接就拿起對講機說,攝影指導,錄音指導在說你壞話,來,你們倆過來當面聊……
這樣當面去解決,其實可以減輕團隊之間的矛盾。
并且,在解決的過程中,我會去跟他們說,你們倆也不會談戀愛,對不對?所以,你在工作中多看到他的 " 好 "就可以了,其他的,你們又不在一塊兒生活,可以不用在乎。
其實,當你看到他好的一面時,時間長了,你就會覺得這人還不錯;如果你隻是盯着他那點小毛病,你就會覺得這人有很大問題。
但誰沒有問題,沒有毛病呢?
其實,做這個事情本身就是很苦很累,如果這件事又不能讓我們開心的話,那我們豈不是在地獄中生活?
所以我們劇組整體可歡樂了,我們喜歡開玩笑。
不 " 拼命 "
今天,所有的需求都來自于觀衆。
而好萊塢一線大片,令觀衆的需求越來越多,所以我們就需要有更高标準的視覺奇觀。要完成這一類電影,需要有成熟的工業化支撐。
因為團隊規模可能要達到上千人,比如《阿麗塔》,其團隊是 15000 人,而我們自己的團隊有多少人呢?7000 多人(4 年内累加),這就牽扯到流程和管理。
所以,工業化是什麼呢?它特别像畫家畫畫的筆和紙,它是一個工具。
但我們沒有那麼趁手的工具,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像好萊塢的創作者一樣,他們腦海中想到了什麼,就可以變成鏡頭。
我們可能也會想到,甚至于比那個更誇張的東西,但是我們做不出來,甚至于我們不知道怎麼把它做出來,因為我們沒有這個工具。
特别是當我們開始梳理《流浪地球》的整個工業化流程時,才發現,這條路上全是坑。
這個坑怎麼填?沒有人教我們。
當我們把好萊塢的做法翻譯過來使用時,又發現這個流程沒辦法直接用,因為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
比如,我想做一個桌子,假如在中國,美術可能為了讓導演能夠拍到更多的角度,他會把這個桌子做大一點點,但是如果這件事情出現在好萊塢,可能會出問題,是因為合同會寫得很死,就要做這麼大。
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其中的差異是明顯的。
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相對是柔的,而西方社會是基于契約精神的,會相對硬一點點。
所以,我們需要把踩過的坑填一填,把橋修一修,把工業化的這條路再理一理,然後基于這樣的工業化雛形,再次投入到《流浪地球 2》的創作之中,再去驗證叠代,不斷完善。
總之,接下來的《流浪地球 2》,會比 1 在各方面的要求和難度都要大得多,拼命精神還是要有,但我不太希望大家再去拼這個 " 命 ",希望能有成熟的工業化流程提供保障,希望每個人都能夠充分休息,比如至少我們每天得有 6、7 個小時的睡眠,然後每周能有一天的休息……
我覺得隻有用這樣相對正常的方式,才可以真正長久地去做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