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瀨玻璃丨文
※文章有牛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天國大魔境》成爲了這個4月，内地社交平台上讨論度最高的動畫作品。
爲什麽說它在意料之中？
有兩個原因，一是名聲大，二是制作好。
首先，《天國大魔境》的同名原作漫畫曾在《這本漫畫真厲害！2019》中被評爲男性榜的第一名。
往年能站在這個位置上的，是《間諜過家家》《電鋸人》《約定的夢幻島》。所以在動畫正式開播之前，就有不少粉絲對這部動畫翹首以盼。
其次，《天國大魔境》開播以後的表現也沒有讓粉絲失望。
還原的畫風，流暢的動作戲，還有精心編排過的劇情，從《天國大魔境》的動畫中，都可以說明老牌制作公司 Production I.G 在這部作品上花費了不小的力氣，動畫質量有着相當的保障。
那爲什麽我又要在這裏說，"《天國大魔境》成爲讨論度最高的作品"是在情理之外的呢？
因爲你會發現，在《天國大魔境》正式播出之後，内地社交平台圍繞它的讨論，幾乎不涉及動畫本身。
你很難看到，有人在社交平台上讨論《天國大魔境》這部奇幻漫改時，會聊到它的畫面質量，制作陣容，聊到它的原作内容，世界觀設定。
反之，你會目睹絕大多數路人觀衆，都将目光瞄準在了還未正式播出的，漫畫中的一段"雷普"的戲碼，繼而鋪開了諸如"性焦慮""三觀不正""原諒罪犯"等一系列話題。
這是怎樣的一段劇情呢？
簡而言之，在漫畫第32話，男主與女主在末世的旅途中，與女主一直追尋的，曾經仰慕過的男配相遇。
之後，女主想通過男配了解自己記憶缺失的片段，卻反被男配囚禁、雷普。最後，在男主成功解救，并想要殺死男配時，女主阻止了男主，選擇了離開。
就是這一段劇情，成爲了《天國大魔境》開播以來最針鋒相對的核心話題。
不喜歡這段劇情的人中，有人指責《天國大魔境》的作者，有人攻擊當地的貼吧用戶，還有人會去噴安利這部動畫的B站UP。
而在喜愛《天國大魔境》的人裏，鮮少有人能将這段備受争議的内容，與漫畫的大框架聯系在一起。部分觀衆隻能舉出一些不合時宜，難以類比的不恰當例子，讓争吵不斷升級。
如今互聯網上已經有太多的以訛傳訛，人雲亦雲，根據簡短的視頻評論，高度濃縮抽象化的概覽，很難看清圍繞《天國大魔境》展開的事件全貌。
那麽爲了更加客觀地評價它，我想我們有必要花上一點時間去了解這部作品，了解那個在作品背後進行創作作品的人。
《天國大魔境》的作者叫 石黑正數 ，是日本千禧年後出道的最優秀的漫畫家之一。出道至今，他依靠自己的作品獲得過多個獎項。
抛開文章開頭提到的漫曆2019男性榜第一，以及成就他出道的 四季賞，石黑正數還曾在2018年獲得了日本的星雲漫畫賞。
星雲賞 是日本科幻大會模仿的 雨果獎 而設立的一個獎項。
這個獎項囊括了小說、動畫或電影、漫畫、插畫、散文等不同類型的作品，主辦方會根據參賽作品的題材不同，會劃分成不同的部門。
在漫畫部門，這一獎項可以說聲名赫赫。
在開始評選的45年時間裏，宮崎駿創作的《風之谷》、高橋留美子創作的《人魚之森》、久米田康治創作的《絕望先生》都先後獲得過 星雲漫畫獎。
石黑正數在2018年，同樣獲得了這個可以代表日本上一年度最高科幻成就的漫畫獎項。
有趣的是，讓他獲得這一成就的作品，在讀者眼中更是一部日常漫畫，中文名爲《女仆咖啡廳》，直譯則叫作《即使如此小鎮還是轉個不停》。
這本漫畫的故事乍看普普通通，講述的是一位名叫 岚山步鳥 的女高中生，在咖啡廳打工的歡樂日常。
石黑正數是一個"充滿創意的偵探腦"，他在普通的日常當中，穿插了大量的奇思妙想，筆下的每一個角色都具有一定的多面性。
其中作爲主角的 岚山步鳥 就既是冒失的女仆，又是一個頭腦靈光，有相當推力能力的偵探。
石黑正數并不滿足于繪制普通的日常故事。在《女仆咖啡廳》中，你可以看到石黑正數描繪了天堂，講述了怪奇，他甚至還安排了未來人與外星人來到這個普通的小鎮。
而這些各不相同的奇怪元素，能在這本《女仆咖啡廳》中與日常生活相融合的原因，則是石黑正數那偏向萌系的畫風，它的畫風中和了這些怪異要素的沖擊感，讓作品中離奇的展開不會給讀者造成額外的負擔。
就像 岚山步鳥 曾因爲車禍而步入天堂這一段，石黑正數圓潤的畫風就緩和了車禍的驚悚，讓讀者能快速轉進到他想描繪的天堂，将作品輕松的氣氛延續了下來。
除了這些，石黑正數最常被粉絲提起，津津樂道的，其實是他對自己筆下作品，有着超乎尋常的把控力，作品的發展，角色的塑造永遠不會偏離出石黑正數的預想。
得益于這獨樹一幟的能力，石黑正數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肆意彰顯自己的才華。
沒看過《女仆咖啡廳》的人，也許永遠不會想到，在日常漫畫的外衣下， 這部作品的時間線早已被石黑正數拆得七零八落。
在這部作品中，讀者沒有辦法通過更新的序列号，來推測作品時間線的拉鋸。如果真的想要理清楚時間線，需要從台詞所表現的人物關系，不同物品在劇情中的發揮的各種作用，來一點一點對它進行推測。
這種亂序的表達方式讓作品本身煥發了完全不一樣魅力。在相關作品的貼吧，你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通過各種細節去拟定一條故事線，最後再和單行本中石黑正數提供的時間表對照。
亂序的推進方式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給作品進一步留白，最後再通過各種設計，回收前期埋藏的細節與伏筆。使用亂序的推進手法，正是石黑正數的個人風格之一。
那麽現在，當你明白石黑正數的創作風格中有圓潤的畫風，天馬行空的設定，異于常人的作品把控之後，再看《天國大魔境》，它又是一部怎樣的作品？
※以下内容包含部分劇透，酌情觀看
《天國大魔境》可以說是一本逆時代潮流的作品，它與現如今"看标題知設定，在4頁之内展開故事，可以在手機屏幕上跳讀"的漫畫不太一樣，需要長時間的連載才能看出這本作品的魅力所在。
極端一點來說，《天國大魔境》的故事是晦澀難懂的。
漫畫同時交代了兩條不同的故事線，一條首話展開的「天國線」，另一條則是在第二話跟進的「魔境線」。
「天國線」的設定與與《約定的夢幻島》非常相似，故事展開在一個美麗、富足且封閉的世界，不同天賦的孩子在這裏接受相同的教育，過着像烏托邦一樣的生活。
至于動畫爲主軸的「魔境線」則與尋常的末世非常類似，在飽經災害的世界，不僅文明凋零，資源稀缺，各處還存在着形态詭谲，以人爲食的怪物「蛭子」。
石黑正數壓根沒想讓讀者看懂兩條故事線中的聯系，他從一開始就按照不同世界線的步調，穩定推進着故事内容。
在漫畫初期，你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石黑正數像往常一樣，不斷在作品中埋下一個又一個意有所指的伏筆，但，你就是很難從緩慢的更新中，找到可以與這些伏筆相呼應的内容。
在這段時間，《天國大魔境》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它的嚴謹，而是世界觀、不同脈絡的雙叙事主線，以及圓潤畫風下的輕松日常。
《天國大魔境》的畫風還是和《女仆咖啡廳》一樣圓潤可愛，這種萌系畫風與黑暗世界觀的對撞，看起來像是 土筆章人 和他筆下的《來自深淵》。
毫無疑問，萌系畫風中和了末世的絕望感，營造出了一種向上的求生精神。
在前期相當長的一段連載時間中，你都可以享受石黑正數穿插在漫畫各處的輕松笑料，借着可愛溫和的畫風，把「魔境線」看作描繪末世求生的積極日常。
但是到了連載的中後期，随着世界觀向深處進一步延展，各種設定進一步鋪開，你就會發現那些讓人在意的劇情伏筆都被石黑正數一一回收，并随着情節的展開，互相交錯，勾連成爲了一段漫長的故事。
石黑正數準備的劇情伏筆實在是太多了。浏覽這些伏筆的回收與鋪陳，你可以發現漫畫很多底層設定，都是通過細節的對照，在似有似無中交代給了讀者。
不僅如此，石黑正數在作品中留下的伏筆有很多是不起眼的。
類似于牆上的圖騰，紙張上的火柴人，它們有可能一開始隻在作品中出現一瞬，之後卻随着劇情内容深入，在不同時間，不同視角下的收束後，被賦予上了全新的含義。
同時，石黑正數還非常喜歡用細節來對漫畫"劇透"，通過各種巧合一樣的畫面，來對比暗喻出那些難以令人接受的"細思極恐"。
如果對着《天國大魔境》翻來覆去看上好幾遍，任誰都會驚歎其中錯綜複雜的糾葛。
但要記着，這些都是猜想。這些暗喻是不是真的？石黑正數可不一定會給出明确的答案。
除了在細節上暗喻，石黑正數對于人物角色的強調也可以算是特立獨行。
在他的作品裏，你可以看到很多已經随更新殺青出場的路人，竟然會重新回到故事的舞台上。
這些人不一定能推動劇情的發展；不一定是劇情中無法替代的關鍵存在，但是他們就是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現在劇情線的不同位置，以角色形象的變遷，記錄着時間的流淌。
我吹了這麽多，說《天國大魔境》是一部以時間亂序爲手法，環環相扣，有着天馬行空的設定，可以完美駕馭嚴肅與搞笑内容的作品，但我依然不覺得它會在互聯網上爆火。
這麽說的原因，一部分如石黑正數所說，與時代潮流有一定的聯系，但更多的，是我覺得石黑正數的描繪出的畫面是内斂且壓抑的。
石黑正數的作品有着一定的"反高潮"傾向。
就拿《天國大魔境》來說，他本可以将這個宏大的世界一次性展示給觀衆，将自己設定的陰冷，黑暗露骨地展現出來，就像《約定的夢幻島》，鬼族将孩子裝入浸滿液體的罐子，那樣令人震撼。
但是他沒有，石黑正數隻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亦步亦趨，慢條斯理。
不僅僅是關鍵場景上反高潮，石黑正數在處理作品情感上，同樣貫徹着"反高潮"。
在訪談中，石黑正數不止一次提到自己的作畫風格會特意回避可以更好傳遞感情的"跨頁"，在面臨激動的感情時，石黑正數不會用台詞将他們點燃，而是将它們放置在分鏡的留白中，讓這些情感不斷沉澱，最終觸底。
《響子與爸爸》
《外天樓》
石黑正數從來不會吝啬與漫畫的版面，他的留白篇幅總是這麽大。
他會在漫畫中留下無數易燃易爆的感情，最後什麽也不做，隻是将這些濃烈的，鮮豔的留在空氣之中彌散，餘味很足，總是讓人意猶未盡。
而且他釋放的感情從不是漫無目的地噴湧，他會找準一個發力點，将千鈞之力全部按在上面，這就是石黑正數的高明之處。
現在，我想你大概了解了石黑正數是一個怎樣的人，大概明白了《天國大魔境》是一部怎樣作品。
那就讓我們回到争議的原點，去看一看爲什麽會有人爲"《天國大魔境》有牛"而争吵。
還記得我說過，石黑正數的設定天馬行空嗎？
在《天國大魔境》中，作爲女主人公的斬子，在各種意義上其實是一位"男性"。
詳細的設定是在這個架空的世界中，存在可以實現"換腦"的手術。女主是一位經曆過換腦手術的患者。
身體是女主的身體，但實際上大腦（意識）卻是女主的弟弟在操控。
這一點動畫中多有暗示，包括女主對待男性的态度中也可以窺見一斑。
在這個前提下，女主被男配角擄走，囚禁關押并雷普，台詞也因爲這段過于複雜的情感關系，而顯得充滿了沖擊性十足。
也是在經過這一次相遇之後，女主開始進一步依賴與自己相伴的男主，并逐漸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繼續了接下來的旅程。
這一段内容被掐頭去尾，以一種面目全非的方式出現在B站，并随着動畫更新、熱度提升而被傳播了開來。
很多對牛頭人深惡痛絕的觀衆，以此爲契機，開始攻擊制作了相關推薦視頻的UP主，诘責爲什麽不将這些内容提前劇透。
之後将這段劇情高度濃縮概括，合以行動方針，總結出了4個字：
"有牛别看"。
說來好笑，《天國大魔境》原作在日本的連載雜志是講談社旗下的《月刊Afternoon》，在這本雜志上有《寶石之國》《冰海戰記》《星星公主》。
當然，你不了解這些作品也沒有關系，你隻需要知道這本雜志是一本青年漫畫雜志，在這本雜志上從來不會缺少"性與暴力"。
石黑正數從來沒有隐藏過《天國大魔境》的性要素。
從男主對女主不斷遞進的性騷擾，到女配對男主霸王硬上弓，再到天國線中，園區的支配者刻意像孩子模糊"戀愛"的概念，對"懷孕"這一事件絕口不提，都可以說明，石黑正數曾經、現在、未來都會将"性要素"作爲一種特征，安置在作品之中。
在這種安排下，男配對女主的雷普更可以說是在茫茫多的青年漫畫中，最不值得拿出來一說的内容。
比這一段雷普更加觸目驚心的内容依然有，其中甚至觸及了底層，讓我莫名想起了安田佳澄的《愚者之夜》，它們展現性暴力的方式可以說如出一轍，隐晦卻又直至矛盾本身。
《愚者之夜》
我想大家明白，創作者在作品中表達了什麽，不代表他支持什麽。
我們經常會聊這一類末世作品，在這些作品中階級的差距會更加無法逾越，人性的醜惡也會在時代的透鏡下被放大。
性暴力是他們慣用的表達壓抑，黑暗的一種處理劇情的手法。這些情節，并不能作爲依據來判斷是否是作者的惡趣味。
那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天國大魔境》事件的始末，是這些對牛頭人深惡痛覺的觀衆錯了嗎？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惡，每個人都應該選擇一顆适合自己的樹來吊着。
那是維護這部作品，口不擇言的粉絲錯了嗎？
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口不擇言的時候，爲喜愛的作品發聲，辯解也隻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在這場互聯網口水戰中，真的應該被指摘的，是那些以訛傳訛，将《天國大魔境》比作單純"牛頭人動畫"的另一類網民。
它們也許才是導緻誤解傳播，發酵的始作俑者。
就像石黑正數自己所說，《天國大魔境》可以說是一本逆時代潮流的作品，它與現如今"看标題知設定，在4頁之内展開故事，可以在手機屏幕上跳讀"的漫畫不太一樣，任何一個标簽都不足以概括《天國大魔境》。
更何況是"牛頭人"這樣一個被抽象化的網絡符号呢？
這場圍繞《天國大魔境》展開的荒唐鬧劇，讓我想起了兩年前的另一部動畫《無職轉生》，這部動畫曾在2021年引進，在B站上架。
彼時彼刻，有一位主播，也用了他慣用的手法，将《無職轉生》高度濃縮，概括，并貼上"隻有底層人民才能共情"的标簽，成功引動了自己的粉絲，進一步攻擊《無職轉生》的觀衆。
那件事的最後，《無職轉生》在國内因爲技術原因而下架，之後徹底銷聲匿迹。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兩年後的今天，此時此刻，我卻一點也不擔心《天國大魔境》的動畫在中國互聯網上消失。
可能是因爲，它從來沒有出現過吧。
《女仆咖啡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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