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駱轶航
矽谷其實一直是一個很 " 政治 " 的地方。可以說,沒有 50 多年前的反戰運動就沒有今天的矽谷。當下,矽谷也頻密将自己卷入種族、就業、安全、社會保障等美國内外的政治議題中。而它的一個 " 副效應 " 就是,矽谷的科技公司,内部的政治氛圍也很濃。圍繞着董事會與核心管理層的内部鬥争不休不止,哪怕對創業公司也不例外。大家平時光被矽谷鼓勵創新寬容失敗的光環閃瞎了,矽谷特别 " 政治 " 的一面被遮蔽了。
這就是 OpenAI CEO Sam Altman 在 11 月 17 日被驚爆 " 出局 " 的背景。這位上周在 OpenAI 首屆開發者大會上高調發布了 GPT-4 Turbo 和 GPTs 全件套的 38 歲的 CEO 被董事會幹掉了,提前半小時得到了通知。一同被解職的還有 OpenAI 的董事長兼總裁 Greg Brockman,他被解除的隻有董事長的職務,OpenAI 董事會有意繼續留他當總裁,但他自己很快公開聲明辭職了,他是提前五分鍾知道這個消息的。
根據 X.com 上的爆料和知情人士梳理的時間線,顯示推動這件事的人大概率就是 OpenAI 的首席科學家 Ilya Sutskever,一位出生在俄羅斯的、以色列裔加拿大籍科學家,蜚聲世界的人工智能科學 Geoffrey Hinton 的學生。根據 X.com 上流傳的各種消息,Ilya 推動董事會炒掉 Sam Altman 和 Greg Brockman,是因爲他對 Sam Altman 一夥人日益激進的外部融資和商業化進度表示強烈的不安,認爲這背離了 OpenAI 一開始作爲非盈利組織的初衷。以及,Ilya Sutskever 認爲 Sam Altman 對人工智能帶來的安全問題和倫理挑戰,其實并不真的在意。
值得注意的是,跟 Sam Altman 同進退的 Greg Brockman 與 Sam Altman 具有類似的背景:他們倆都是辍學生,一個從麻省理工學院辍學,另一個離開的則是斯坦福,倆人都是高中文憑,都是連續創業者和投資人。而幹掉他們的 Ilya Sutskever 師從著名人工智能學者 Geoffrey Hinton,還在斯坦福參加過吳恩達的博士後項目,有 80 多篇學術論文被引用過,是在 Google Scholar 上有自己學術主頁的人,在 Google Brain 業幹過,在 OpenAI 還是非盈利組織階段,Ilya Sutskever 比 Altman 保持着跟馬斯克更密切的關系。被董事會任命臨時出任 OpenAI CEO 的 Mira Murati,出生在阿爾巴尼亞,畢業于達特茅斯機械工程學院,也曾效力于特斯拉擔任過 Model X 的高級産品經理,目前正擔任 OpenAI 的 CTO。
這就很有意思了——兩個在知名學府和矽谷 " 大廠 " 有着豐富經曆的人,取代了兩個辍學生和連續創業者,成了 OpenAI 接下來一個時期的話事人。還有人說這倆人一個在特斯拉幹過,一個與馬斯克過從甚密,加上馬斯克早期參與過 OpenAI 的創建,後來跟 Sam Altman 鬧得不愉快而徹底淡出,就認爲這是一出 " 特斯拉複仇記 ",這恐怕是誇張了。但含着學術界和工業界金湯匙的人幹掉了一路創業、賣公司、投資和攢局的兩個人,是個不争的事實。
這裏面 " 路線之争 " 的味兒還挺沖。盡管 OpenAI 被外界更多認爲是一家工程驅動而非學術驅動的公司,但 " 科學家 " 是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的靈魂,在美國和在中國都是如此。早在上半年,我在矽谷就聽到了來自 OpenAI 内部的一些聲音,認爲 Sam Altman 其實并不了解 OpenAI 真正在做什麽,以及 ChatGPT 究竟爲什麽這麽厲害,隻是他長袖善舞,擅長在外頭 " 忽悠 " 罷了。說這些話的人當然有更好的學術背景,由此也可見一斑的是,Sam Altman 在 OpenAI 内部的處境,沒有他在外部看上去那麽光鮮。他不是那個在 OpenAI 能說了算的人。跟馬斯克老師在特斯拉、SpaceX 和 X.com 一言九鼎的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目前很難完整地判斷 Sam Altman 與 Ilya Sutskever 的真實關系是怎樣的。不過在一個他們共同接受采訪的視頻裏,你也不難體察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氣場張力,他們顯然不是一路人。毫無疑問,至少在今天之前,OpenAI 沿着激進商業化、成爲全球 AI 寡頭的路是越走越遠了,這應該體現的是 Sam Altman 的意志。不過這個意志與 OpenAI 一開始的初衷——包括 Sam Altman 自己攢局成立 OpenAI 的動機,确實是大相徑庭的。
2015 年,Sam Altman 是奔着成立一家不受任何巨頭挾制的、中立的、非盈利的人工智能機構去的,馬斯克、Ilya Sutskever 和 Reid Hoffman 等人也都認同,這才有了 OpenAI。但在 2019 年之後,Sam Altman 全職投入到 OpenAI 之後,事情顯然偏離了方向。但偏離了當初的方向,對 OpenAI,甚至通用人工智能文明的發展,也不一定就是壞事。一家非盈利機構是沒法融到那麽多錢的,融不到幾十億上百億美元,就訓練不出實現了 " 智能湧現 " 的 GPT3.5 和 GPT4 來,我們也就不會有今天爲之興奮和焦慮的一切。
說句公道話:Sam Altman 在 OpenAI 是不領工資的,他在美國國會聽證的時候這麽說的,應該不可能是假話(當然這不妨礙他拿股票和期權),但首席科學家 Iyla Stuskever 的年薪是 190 萬美元。如果不是從微軟和其它風險投資機構不斷募資,怎麽給 Ilya Sutskever 這麽貴的人付工資?更何況 OpenAI 發工資的科學家可不隻有一個 Ilya Sutskever,這是任何一家非盈利機構都不能承受的事。
現在,OpenAI 的治理結構相當複雜,接受外部融資的 Open LP 是 Open Inc 的子公司,包括 Altman、Ilya Sutskever 和 Brockman 在内的董事會成員都是 Open Inc 的董事會成員而微軟等機構的投入是注入 Open LP 的。而一整套投資回報機制是圍繞着 Open Inc 進行的。我的一個律師朋友說,他正在研究 OpenAI" 詭異的章程和治理結構 ",他表示 " 這種治理結構很難講對 AI Safety 更有保護還是更兒戲 "。
看上去,Ilya Sutskever 對人工智能的安全和倫理問題有着更明确的擔心和憂慮,鑒于他是 Geoffrey Hinton 的學生,有這種憂慮并不令人意外,畢竟 Hinton 教授警惕和反對 " 超級 AI" 的觀點世人皆知。然而,Sam Altman 被董事會炒鱿魚的方式,是以一種非常政治化而非學術化的方式進行的,是一場幹淨利落的閃電戰,是背靠背的私下計議而非面對面的公開較量,看不出什麽光明正大。這也是整件事最令人失望的地方。
OpenAI 的董事會裏,充斥着很多奇怪的人:比如 Quora 的創始人 Adam D' Angelo,自己還在做一個大模型産品 Poe;政治研究學者 Helen Toner,以及演員約瑟夫的太太 Tasha McCauley,這些人分别論從個人利益、自身立場和無腦屬性上,都是輕易能被 Ilya Sutskever 搞定的。所以,一場并沒有事實召開的董事會,閃電戰般地罷免了一家新崛起的 AI 巨頭的董事長和 CEO,一切就這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在中國,我們經常說一個科學家或技術背景的人 " 不太懂政治 ",這在很多時候是靠譜的,他們可能是真不懂。但是,在美國尤其是在矽谷,我們輕易地不要相信一個科學家、學者或資深工程師 " 不會搞政治 ","political" 這個詞是深深地刻在每一個在美國特别是矽谷的名利場混迹的人的骨子裏的。國内有一家大廠曾經邀請過一位矽谷的著名科學家擔任首席科學家,我不止一次地聽到這家大廠技術部門的人私下裏議論 "XXX 其實很懂政治,特别知道怎麽在公司裏搞定人,真沒想到 "。我說你們還是對矽谷有着一些一廂情願的想象,他們從來如此,隻是也沒有什麽不好就是了。
這也導緻了矽谷明星公司裏的 " 宮鬥劇 ",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說 OpenAI 剛剛發生的事件,是 Sam Altman 的 " 喬布斯時刻 ",可見喬布斯被蘋果董事會開除的事盡管已經過去了将近 40 年,仍令人記憶猶新。但喬布斯與 Altman 的處境可能确實有一些不同:OpenAI 真的不止有一位 " 靈魂人物 ",Ilya Sutskever 的存在感并不比 Sam Altman 弱, 這就好比是一個加強版的沃茲尼亞克幹掉了 beta 版的喬布斯,Sam Altman 确實陷入了被動。
這場 OpenAI 的政變,更像是 Twitter 一系列無休無止、烏煙瘴氣的 " 宮鬥劇 " 的開端。衆所周知,從 2007 年初上線的那一天開始,Twitter 的三名聯合創始人—— Jack Dorsey、Evan Williams 和 Biz Stone 就在彼此鬥争,拉幫結派,CEO 的位置在三個人之間輪流坐莊,你方唱罷我登場。Twitter 的内部政治鬥争其實是被馬斯克的收購強行終結的,而 Twitter 也因此在這 15 年的内部消耗中,從一家明星公司徹底淪爲一家二流公司。
在矽谷,創始人被公司董事會解除職務并不罕見。雅虎創始人楊緻遠也是被董事會突然解雇的,Uber 的 CEO Travis Kalanick 在這家公司的上升期因爲内部指控也被趕出了公司,小一點的公司類似的事更是層出不窮。這是中國很多科技公司的創始人無法理解也無從想象的。在中國,隻有新浪的創始人之一王志東是被董事會突然炒鱿魚的,但那發生在 2001 年,是中國互聯網的嬰兒期,公司治理體系完全照搬美國,發生這樣的事也不意外。在那之後,身處第一次互聯網泡沫破滅期的張朝陽和丁磊都吸取了王志東的教訓,拿下了董事會裏虎視眈眈的美國人,讓自己創辦的公司真的變成自己說了算的地盤。
美國公司在董事會層面的治理結構以 " 獨立董事 " 的存在爲典型特征。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跟公司核心業務毫不相關的人,卻出于保護投資者利益的原因在董事會享有舉足輕重的投票權,防止創始人獨斷專行損害投資者利益。必須直言不諱的是:這套過于成熟的治理機制是會傷害一家上升期的明星公司的,特别是在創始人年輕、精力旺盛且雄心勃勃的情況下,這些人一定會破壞既有的秩序和規則,創造一些新的可能甚至奇迹,不可避免會跟老謀深算的獨立董事們發生沖突。天平一旦傾斜于那些過于穩重和成熟的人,就會發生倒退的事。
無論美國還是中國,創始人能不能在 " 權力的遊戲 " 中獲勝,是一家公司能不能取得 " 聖杯 " 地位的關鍵,這都被證明是事實。Google 的兩名創始人跟投資人派來的 CEO 機警博弈了 10 年,始終掌握着公司關鍵的決定權,讓 Google 一度成爲最耀眼的公司;Meta 的創始人紮克伯格這方面做得也不錯;更不用說始終說一不二的馬斯克了。反面的例子就是 1984 年的蘋果、21 世紀初的雅虎、2017 年的 Uber 和十多年内亂頻仍的 Twitter,以及極有可能的,眼下的 OpenAI。
接下來,OpenAI 在演進方向、ChatGPT 未來的走向和戰略,與開發者的關系等任何方面,有多麽巨大的變化和調整,恐怕都不令人意外。作爲碳奸,我真的覺得如果通用人工智能的商業化和普及化因此被延遲進程的話,還是相當令人沮喪的。不過身在中國,我們中國的通用人工智能玩家們因此獲得了喘息和迎頭趕上的機會,我樂見其成。碳奸也是有祖國的,我是中國的碳奸。
最後再感慨一下,15 年前,35-40 歲之間的 Jack Doesey、Evan Williams 和 Biz Stone 把年輕的 Twitter 搞得烏煙瘴氣,持續了 10 多年,最終把 Twitter 送給了馬斯克。現在,仍然是 35-40 歲之間的三個人:Sam Altman、Ilya Sutskever 和 Greg Brockman,打響了 OpenAI" 宮鬥劇 " 的第一槍,無論如何,看上去都糟糕透了,WT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