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魏東霞(廣東金融學院 教授)、張 月(嶺鵬産業與創新研究院 研究助理),圖片來源:調研團隊拍攝,頭圖來自:AI 生成
通過一家互聯網藍領招聘平台的用工大數據,嶺鵬研究院觀察到 2023 年以後到長三角、珠三角等制造業集聚地務工的勞動者數量明顯減少。
該平台服務的人群畫像顯示,會員平均年齡在 26 歲左右,以外來戶籍人口爲主,男性居多,90% 是農村戶口,高中及以上學曆比例達到 60%。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動下,中國制造業出海步伐不斷加快,以 3C 行業爲代表的大型企業将勞動密集的生産環節轉移出去,大型企業用工規模減少的同時,制造業靈活用工的求職者也在減少(圖 1)。
圖 1:年度面試人數和活躍會員數量及其增長率
那些從制造業流出的勞動者是在家 " 躺平 ",還是在老家附近就業?影響他們個人就業選擇的因素有哪些?這些因素具有長期性的特征,還是僅僅是短期的現象?
調研:人口流出地的就業與生活
9 月 20 日至 9 月 23 日,由嶺鵬産業與創新研究院組織的調研團隊共 16 人來到甘肅省定西市渭源縣調研勞動力輸出情況。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年輕人不喜歡留在當地,還是喜歡去外地務工;老家工作機會少,收入不高;外出務工依然是當地居民主要的收入渠道。
1. 年輕人不喜歡留在老家,願意外出 " 闖蕩 "
" 年輕人是不太喜歡留在當地的。他們喜歡待在有意思的大城市。他們最多在過年的時候回去看看。渭源的年輕人跟中國其他地方的年輕人是沒有什麽區别的。他們即便返鄉,一般也不會去種地。一是不會種地,二是種地以後也是技術活兒,随着規模化和專業化,分工越來越細緻,個人可能隻能承擔某一個部分的工作。
相比之下,年長者都願意通過政府的正規渠道找工作,能夠在工廠做得比較久。然而,年輕人卻不是這樣,他們喜歡通過網絡、朋友介紹等自己尋找工作機會,他們也不喜歡進工廠工作,嫌太枯燥。年輕人的工作穩定性不高,經常換工作。" 這是我們從與渭源縣人社局、扶貧辦等部門訪談中了解到的信息。
今年夏天我們跟嶺鵬研究院的同仁一起在昆山調研就業市場,也發現了類似情況。一些受訪的年輕人,願意做日結工、月結工,如果不是特别合适,他們就不太願意做長期工。很多年輕人也說,不願意回老家,不太習慣老家生活,也不願意被父母約束,隻有春節才會回去。即便城市沒有穩定的工作,年輕人也未必會返鄉。
制造業就業現狀。随着工業自動化水平的不斷提高,以及制造業企業持續布局海外産能轉移,平台數據顯示,用工規模排名前五企業的招工份額自 2022 年以後逐年走低(圖 2),大型企業的用工需求呈現出明顯下滑的态勢。
一般而言,相較于小型企業,大型企業因爲具備規模優勢,其提供的短期工往往工期更長,工價較高,這有助于提升會員的收入水平。平台數據顯示,自 2022 年以來,會員年度在職天數均值明顯下降(圖 3),這與大廠用工需求減少存在一定關聯。
圖 2:2019-2024 年大型企業招聘規模 1 至當月累計比重變化
圖 3:2019-2024 年會員年度在職天數均值
在 8 月底開展的線下調研中,我們發現年輕人更加适應企業用工的零工化趨勢。在昆山的勞動力市場,我們遇到一位來自河南的小夥子,他剛結束 7、8 月暑假旺季的遊泳教練工作,轉而在淡季到制造業尋找工作機會。像他這樣在制造業和服務業之間靈活轉換工作的情況并非個例。
負責工作推薦的經紀人告訴我們,在 2023 年以前,制造業旺季的小時工價可以高達 30 元 / 小時,許多會員會在 8-10 月的旺季進入制造業工作,而到了淡季則會選擇進入服務業工作,比如從事外賣員,網約車司機,物流配送員等工作。在制造業用工需求減少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人湧入服務業尋求工作,服務業的重要性需要得到重視。
2. 老家工作機會少,收入也不高
據官方統計,2023 年末,渭源縣常住人口爲 27.13 萬人,其中鄉村常住人口占比高達 68.41%。這裏産業結構也以農業爲主,工業發展的基礎薄弱,三次産業占比爲 35.5: 10.7: 53.8,2023 年人均 GDP 僅爲 2.08 萬元,尚不足上海的九分之一。近些年,當地在農業領域有不少多發展,像馬鈴薯、百合、藥材等種植,但畢竟土地資源稀缺,農業能夠吸納的就業人數較爲有限,難以從根本上解決當地大量人口的就業問題。
在從蘭州中川機場坐大巴去渭源縣途中,我們在附近一家小飯館用餐。這裏的西北菜分量足,價格實惠,大廳裏坐滿了前來就餐的旅遊團。我與一位店員閑聊得知,她每月工資大約 3000 左右。而負責接送我們的司機師傅每個月收入将近 1 萬,他表示這在當地已算比較高的收入了,雖然工作得起早貪黑,但好在離家近,不用背井離鄉外出打工。
抵達渭源縣時,已是晚上 7 點多,我們拿着從酒店獲取的旅遊地圖出門逛逛,直奔縣城最繁華的商業街。縣城規模不大,渭水河穿城而過,商業中心就位于河畔,夜晚燈光斑斓。
圖 4 渭南縣夜景
商業街還算熱鬧,基礎設施較爲完善,有各種燒烤攤、服裝店、兒童用品店、食雜店等,但鮮少能看到電影院之類的娛樂場所。畢竟,人口規模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商業的繁榮程度,也就是所謂的 " 人間煙火氣 "。
這與我們去年在廣州永慶坊調研荔枝灣時的景象截然不同。記得那是廣州盛夏的 9 月,盡管氣溫高達 30 多度,但夜晚的荔枝灣兩岸依舊燈火闌珊,遊人如織,永慶坊更是店鋪密密麻麻、鱗次栉比,年輕人紛紛彙聚于此旅拍打卡。同行夥伴不禁感慨,如此美景,若是放在大城市,又該帶動多少夜間經濟與就業?
我們饒有興緻地走進了一家服裝店,發現店内的衣服和鞋子價格 " 比較貴 "。一件普通的女士風衣動辄四五百塊,即便便宜的也要一兩百。這主要是因爲本地并不生産這些工業品,需要長途運輸,再加上當地人口少,市場規模不大,難以實現規模經濟效應。就拿我們來時乘坐的包車來說,一來一回兩次,包車費将近 9000 元,幾乎是同等服務下上海用車費用的兩倍多,這就是規模經濟的力量所在。
第二天,在當地就業中心黃主任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縣城的短期求職點。這個求職點位于政府提供的勞務用工驿站對面的馬路邊。每天早晨,求職者們都會聚集在此等待工作機會。一旦有合适的工作,便可立即上崗,不過大多是短期的工作。
我們剛一到那兒,就有許多人圍了過來,詢問我們是不是來招工的。通過與他們交談得知,大部分工友都有過外出工作的經曆,後因各種原因選擇返鄉。當談及工作選擇時,他們紛紛表示,首先會考慮收入情況,對于那些收入不高且相對穩定的工作(比如月收入 3000 元左右的),他們興趣寥寥。
我給他們看了幾個從驿站拿到的招工廣告,他們都沒表現出太大的興趣。他們倒是說,如果我們需要導遊的話,他們可以做,報酬是一天 200 塊。總體而言,從這些情況不難看出,在渭源縣,工作機會确實比較少,而且收入水平也普遍不高。
3. 外出務工與就業仍是提高收入的主要渠道
當地主要服務于勞動力轉移就業的部門與企業告訴我們,渭源縣一直以來都是勞務輸出大省。相關統計顯示,全縣常住人口目前尚不足 30 萬,其中縣城人口 7 萬左右,而常年外出務工人口卻多達 7.2 萬左右,占總戶籍人口的比例約爲 20% 左右。外出務工所獲得的收入在家庭收入中占比頗高,達到了 40%-60%,已然成爲衆多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
自上個世紀 90 年代起,越來越多的農民選擇外出務工。渭源縣大部分農民工主要前往新疆務工,這主要基于以下兩方面原因:其一,新疆與渭源縣之間的交通相對通暢,便于出行;其二,早期從甘肅老家定居新疆的老鄉和親屬起到了很好的紐帶作用,爲他們在當地務工提供了一定的便利。這些務工人員在新疆主要從事農活,比如摘棉花,過去每年甚至還有專門的摘棉花專列運送務工人員往返。
如今,當地政府部門的一項重要工作便是爲農民積極尋找就業機會,并提供相應的職業培訓。在縣城設有就業服務驿站,一方面能供找工作的人在此短暫休息,緩解奔波的疲憊;另一方面,驿站還會展示并提供各種招工廣告信息,方便務工人員獲取就業資訊。
同時,渭源縣現在有對口幫扶城市——青島市城陽區。幫扶舉措包括在當地開辦工廠,吸納當地人前往青島工作等。并且,如果務工者能夠實現 3 個月以上的穩定就業,還可以享受一定的就業補貼,這無疑爲外出務工人員提供了更多的保障和激勵。
在從渭源前往蘭州返程的火車上,我們遇到了兩位有着豐富外出務工經曆的人。其中一位是在昆明打工、中途返鄉回老家寶雞的大叔。他年年外出務工已經二十多年了,此次返鄉是因爲要趕回家種麥子。
大叔感慨地說,自己馬上就 59 歲了,過了春節就滿 60 歲,到那時工廠就不能再招聘他了。他家裏有八畝地,可如今種地所需的農藥化肥成本與最終收益幾乎持平,種地難以獲得可觀的收入。相比之下,他在外面打工,每個月能有 6000 塊的收入。他還提到,他的兩個兒子也都在長三角地區打工。
坐在對面的是一位曾經在廣州工作二十多年的雲南大姐。她同樣選擇了将自家土地租給别人耕種,自己外出打工。據她所說,現在每天還能賺取 200 元左右的收入。從這些務工人員的經曆不難看出,對于渭源縣以及其他類似地區的居民而言,外出務工與就業在提高收入方面确實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依舊是他們改善生活、增加家庭收入的主要渠道。
思考:在哪裏解決年輕人的就業問題
渭源縣作爲國家級貧困縣,呈現出工業基礎薄弱的典型特征。長期以來,當地主要以糧食作物作爲主要生産農作物,不過近些年,爲了提升經濟效益,在農業方面積極開展了中草藥材等的種植,例如當歸、黨參、黃芪等。
然而,中草藥材種植行業存在其特殊性,一方面,它初期投入成本高且回報周期長;另一方面,當地土地資源有限,導緻相應的産出以及所能吸納的就業人數也較爲有限。随着農業現代化和規模化生産的推進,大部分人,尤其是向往城市生活的年輕人,依然需要向外去尋找更多的工作機會。
渭源縣有渭水河穿城而過,景色宜人,具備發展旅遊業的天然優勢。但當問及當地相關部門是否考慮通過發展旅遊業來增加就業和收入時,負責人均表示,旅遊業存在前期投入和後期維護成本都極爲高昂的問題,并不适合大規模投資。在他們看來,更爲現實且理性的選擇是,将當地人口輸送出去,讓他們到外地去尋找發展機會,甚至在外地安家落戶,以此來提高收入水平。
最近幾年,有一種觀點頗爲流行,認爲返鄉就業對于外出務工人員而言似乎是更好的選擇,仿佛就近生活與工作,不用背井離鄉,就能減少那份濃濃的鄉愁。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如今,中國已經步入後工業化社會時代,在這個階段,大力發展服務業能夠創造出大量的就業崗位,而這也正是滿足年輕人就業需求的主要來源。但不容忽視的是,隻有大城市才具備發展服務業所需的各類資源和條件優勢,能夠爲年輕人提供豐富多樣的就業機會。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農業轉移人口在老家和城市之間反複權衡、搖擺不定,這已然成爲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個典型現象。《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中提出," 推行由常住地登記戶口并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制度,推動符合條件的農業轉移人口在社會保險、住房保障、随遷子女義務教育等方面享有同遷入地戶籍人口同等的權利 "。這一政策無疑爲農業轉移人口在城市的市民化進程提供了有力支持。
但我們也應看到,市民化進程是由流入地和流出地兩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當前,流入地在制度改革方面确實越來越傾向于推進市民化,然而,流出地因素對市民化進程的影響仍然十分複雜,還需要我們展開更多深入的研究和持續的觀察,以便能更好地解決年輕人以及廣大農業轉移人口的就業及市民化等相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