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手向保安下跪，兩個飯碗的碰撞

8 月 12 日，一張騎手對保安下跪的照片，傳遍了杭州騎手群。多位騎手開始在事發地杭州綠城西溪世紀中心聚集，要求保安道歉。

8 月 13 日淩晨，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通報稱，某外賣平台一男性騎手王某某在送餐過程中不慎将園區欄杆踩歪。被保安攔下後，他因擔心延誤其他訂單而下跪，此舉引發現場人員聚集。屬地派出所迅速出警處置，并依法對涉事人員進行調查。後續将根據調查結果作出相應處理。

美團也回應稱，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公司并未如網傳所說，對任何騎手采取封号、限制接單等不利于騎手的負面舉措。沖突發生後，公司第一時間派遣了專員前往現場協助騎手處理沖突，并爲其向物業支付了圍欄維修費用。目前，涉事騎手已安全返回。

外賣員與保安的這起沖突，再度将背後的兩個群體拉到了對峙面上。但在現實中，無論是保安還是外賣員，多數時候都清楚 " 打工人何苦爲難打工人 " 的道理。

當雙方看上去都各有各的理由時，到底誰來解決外賣的 " 最後一公裏 " 難題？

社交媒體視頻顯示，8 月 12 日中午，身穿各類顔色制服的外賣騎手們，在綠城西溪世紀中心園區門口聚集。

這是一個位于杭州西北邊的甲級寫字樓項目，與浙江大學紫金港校區一河相隔。園區一部分是寫字樓，一部分是公寓。所屬物業公司爲港交所上市企業——綠城服務，物業管理費爲 5.5 元 -9 元 / 月 / 平方米。

最早引發騎手聚集的，是一張流傳在群聊的照片。3 位在杭州的外賣騎手都告訴南風窗，8 月 12 日，他們在自己的群聊裏看到了這張照片，大太陽之下，一位外賣騎手跪在了地上，身旁是穿着疑似保安制服的人員。

當天 14 時 30 分許，高中生小琪和朋友路經，目睹了許多外賣騎手聚集在西溪世紀中心西門。小琪告訴南風窗，在她停留的一個半小時，聚集在園區門口的外賣騎手數量不斷上漲。騎手們先是在西門圍了一圈，後來 " 人都擠進（園區）去了，外面又有好多（人）"。

據小琪描述，聚集在園區門口的騎手們，大喊讓保安道歉。少數身着西裝的物業管理人員與騎手面對面，直到警方趕到了現場。

8 月 13 日淩晨，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通報稱，一外賣騎手在 8 月 12 日中午西溪世紀中心園區送外賣過程中将欄杆踩歪，被園區保安攔下。該外賣員因擔心影響其他訂單派送，當場下跪，後引發現場人員聚集。

公開信息顯示，綠城品牌在 1995 年的杭州成立。2004 年，綠城物業獲國家一級資質，主打 " 親情化服務 "，" 視品質爲物業服務的生命線 "。

一名自稱爲綠城工作人員在社交網絡展示的樓盤信息顯示，某綠城小區采取封閉式管理，擁有圈層文化，24 小時安全化管理，對外賣 " 人進車不進 "。她透露的宣傳文案寫道："（我們）通過人防結合技防，跟進外賣人員配送軌迹。當外送員抵達小區，将非機動車停放于小區門口指定領域 …… 物業将持續關注外賣員逗留時間。"

樂跑騎手曹烨從去年三月起負責杭州市西湖區配送工作，對此深有體會。他告訴南風窗，西溪世紀中心園區是一個半開放園區。在今年夏天之前，該園區允許外賣騎手騎電動車進入園區取餐或配送。大部分騎手因此會經過常規的大門送外賣。

約在今年 6 月，綠城西溪世紀中心發布公告，全面禁止外賣員騎車進入園區，僅允許外賣員在園區步行或騎平衡車。

規定發布之後，曹烨說，爲了減少在園區内的步行時間，騎手在會選擇距離配送地點最近的入口步行進入。這些入口過去沒有大門，沒有門禁，多數時候隻是用綠化帶将園區與外界隔開。本次通報的倒塌欄杆的入口，便是騎手們爲了 " 抄近道 " 進入園區的路徑之一。

清楚步行的難度，新規發布後，曹烨說，他便不再接該中心的配送單。" 接到了也會加價轉讓給其他有平衡車的騎手。"

盡管主觀上不願意，曹烨最後一次接下綠城西溪世紀中心的訂單還是 8 月 6 日。那一天，杭州的天氣酷熱難耐——從 7 月 29 日，杭州氣象台已經連發超一周的高溫預警。

這一天的午高峰時段，爲了完成站點的跑單任務，他被迫接到了多個綠城西溪世紀中心的商家訂單。抵達門口時，他向綠城物業的保安詢問，是否可以 " 通融 " 一下，讓他騎行進入，取完餐就立刻離開。他遭到了對方拒絕。

在高溫天氣下來回步行，曹烨在取完餐配送的路上，" 發現自己情況不對 "。他自覺這是中暑症狀，趕緊找了塊陰涼地，直接坐在地上，在路邊嘔吐。他先是給自己補水，又喝了藿香正氣水，" 緩了大概半個多小時 "。

這天的午高峰，他沒賺到錢。

2024 年是曹烨送外賣的第二年，他愈發覺得這行越來越不好幹，打算今年轉行。"（我）不想成爲駱駝祥子，到死還覺得是自己不努力。" 他說。

與保安的接觸，是令他上班感到痛苦的環節之一。他告訴南風窗，讓騎手步行進入的小區并不少見。面對物業的規則，外賣員會選擇 " 克制 "。" 現在就算是沒文化的騎手。他也知道遵守法律（指物業規定）。"

這一說法得到了 4 名在杭州的外賣員的驗證。在西湖區配送的外賣員張旺旺總結，在杭州需要外賣員步行進入的小區很多。" 小區名字後面除了帶‘苑’‘村’‘園’等城中村或者回遷房的，其他不管什麽物業，都需要步行進入。"

而在杭州起家的綠城物業，以及提供 " 高标準化的專業服務 " 萬科物業旗下的樓盤，都是這裏外賣員口中最難配送的社區。原因是，這類小區一般很大，有嚴格的管理。面對外賣員，保安也基本不願意通融。

在杭州蕭山區小象超市配送的 "00 後 " 外賣員劉喜告訴南風窗，綠城、萬科等高端小區對外賣員的規定尤其嚴苛。它們不僅讓外賣員步行進入小區，有時候還指定外賣人員必須隻能走一個門，也不管該門與實際配送地點的遠近。

他印象深刻，上個月他配送萬科的某小區，一個小區共計有 5 個單子，重量達 100 斤。" 我問保安能不能讓我騎車進去，他說，哪怕你拉一貨車，隻要是外賣就得走進去。"

爲了不讓訂單超時，多數時候，外賣騎手都會選擇接受規則，" 隻能忍着 "。上述情況下，劉喜還是放棄了與保安争辯，分了好幾趟完成配送。最終，手上的 5 個單子，有 4 個超了時。

" 不是我脾氣好，而是生活将我磨平了棱角。" 劉喜說。爲了還大學創業欠下的債，他在去年抵達武漢，成爲一名外賣騎手。想着見更多的世面，他今年到了杭州，繼續送外賣，平均月薪八九千元。這個薪水的代價是——他每天隻睡 5-6 小時，一個月休息一天。

從武漢來到杭州，劉喜發現，杭州的新樓盤更多。他遇到了越來越多的 " 綠城 " ——不允許外賣員開電動車進的小區。他因此購入了一輛平衡車。

現在，他那電動車除了搭載外賣，還會在腳底放平衡車。遇到需要步行的小區，他就停車 " 換乘 "。

成爲外賣員以後，他經常感到不解的是很多針對外賣員出台的規定。" 有個别小區騎平衡車也不讓進，而離譜的是裏面的業主可以騎。" 劉喜說，" 可業主都能騎車進的門，爲什麽我們不行？"

8 月 12 日，下跪的騎手的照片一流傳，就激起了許多騎手的憤怒。曹烨說，很多騎手都是自發前往現場的，因爲大家平時面對保安已經很克制，現在感到尊嚴都被踐踏了。

" 當時我在跑單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哪怕曠工被開除我也會過去，不是爲了湊熱鬧，隻是爲了這個行業争回一點臉面。" 劉喜說。

保安

盡管經常暗自不滿，許多騎手也清楚，保安也隻是其中的一環。能否允許外賣員騎車進小區，保安多數時候也是奉命行事。

劉喜告訴南風窗，他和許多保安都私下聊過，" 如果上面領導管得嚴的，他們就不敢放人（指外賣員）進去。" 隻有在夜晚的聊天中，有保安告訴他，" 你要叫我給你刷卡放進去，肯定不給你刷，但是你騎車跟着業主後面進去我不會管你。"

在杭州某知名物業公司工作的 "00 後 " 張旭告訴南風窗，許多大型高端小區不讓外賣員進入小區，主要是擔心外賣員騎電動車行駛速度快，橫沖直撞，出了事故後不好處理。與此同時，保安和物業都需要對業主負責，他們也擔心業主對小區環境的投訴。

張旭說，所在公司的物業人員私下會将業主分爲 A、B、C 類。C 類業主是指喜歡投訴物業，" 享受着服務又一直挑刺 " 的人。在小區的很多公共事務上，張旭說，物業既擔心 C 類業主向總部投訴，也擔心 "C 類 " 不滿意，導緻無法收齊物業費。

種種因素下，物業和保安對外賣員的管理趨向于嚴格。

在某大型商場做保安隊長的林冰賢告訴南風窗，保安的工作，無論是從制服着裝上，還是從日常的管理上，首先的要義便是 " 聽話 "，" 聽領導的話 "。

他的工作也經常需要接觸外賣騎手。原因是，所在商場有很多餐飲企業，一到用餐高峰期，湧入的外賣員會将大量電動車停放在商場門口。按照公司規定，保安的工作之一就是讓外賣騎手按規定停好車，防止亂停亂放，阻塞道路。

因爲這樣的規定，他目睹過多起保安與外賣員起沖突的情況。" 有的時候騎手火氣也很大，（雙方）容易産生口角，" 林冰賢說，" 其實都不是大事，就是生活中遇到的困難太多了，怨氣太大了。"

最嚴重的一次，在他隔壁的商場，也是因爲騎手停車問題，保安與外賣員打了起來。這起沖突最後通過報警才得以解決。

" 我們其實也不想去管那麽多。因爲大家都清楚，（外賣）小哥最多停十分鍾左右。" 林冰賢說。

但他更清楚，保安工作的容錯率極低。在他昔日的經曆中，保安被認爲是底層的人。他曾被客人指着鼻子罵 " 臭保安 "，上層領導也曾對他們說，" 分分鍾鍾能讓你走人 "。

" 如果領導一不滿意，那後果就可能是直接開除。" 爲了端好保安的這碗飯碗，林冰賢也隻能告訴隊員，" 領導咋安排，我們就咋做 "。

保安與外賣騎手沖突并不罕見。7 月 29 日，據欽州市公安局通報，廣西欽州一外賣配送員欲騎電動車進小區送貨，被保安攔下，雙方發生争執，進而引發肢體沖突。

7 月 23 日，網絡視頻顯示，在湖北武漢光谷彙景小區，一名外賣員被左腿腳腕被保安用防爆腿叉鎖住，防爆腿叉的另一端攥在保安手裏。據媒體報道，事件起因系外賣員闖崗進入小區，安全員雙方後來達成和解，對于雙方存在問題彼此表達了歉意。

延安大學講師賀靈敏曾基于對北方某城市三個多月的考察，發現騎手和保安屢發沖突的背後，實際上是兩套系統的沖突。保安遵從物業系統的規則，職責是看住這扇門，防止外賣車輛在小區内橫沖直撞，保障内部人員安全。

在她的訪談中，有的物業公司會将準入群體劃分成 " 轎車車主—快遞員—外賣員 " 三種不同的空間等級。她問過三個不同小區的保安，" 爲什麽快遞員的車可以進，外賣員就不可以？" 得到的答案是，快遞員出入小區的時間算法不像外賣員那樣精确到分秒，這讓他們獲得了更多空間上的權利。

相比之下，賀靈敏告訴南風窗，外賣員很多時候受制于平台的時間算法。" 平台要求外賣員要在準點抵達，越快越好，這與保安對防範安全的職責之間天然産生矛盾。"

多位外賣員都有相似的經曆。外賣騎手劉喜告訴南風窗，自從送外賣後，爲了趕時間，他感覺 " 人的腦子都不好使了 "。他每天神經高度緊繃，" 一邊規劃路線一邊算着時間，路上還要注意安全 "，以至于現在 " 精神恍恍惚惚的 "。他曾經目睹過，一位闖紅燈的騎手，被交警攔了下來。爲了能讓交警盡快放行，該名騎手對交警下了跪。

賀靈敏發現，受制于時間算法，平台要求外賣員速度快，但在具體的物體空間時，外賣員還經常需要直面其他群體。保安便是其中之一。爲了趕時間，他們經常受制于他人，遇事忍耐，而同時，他們經常 " 以穢爲器 "，即以粗言穢語作爲 " 弱者的武器 "。

立體的、生動的個人被抹殺了。賀靈敏說，這讓社會的部分群體對他們産生規避心理或者行爲。

" 騎手的形象，在平台、系統的規約和要求下被重塑了。當系統要求的快速和現實存在沖突，騎手違反交通規則，在路上橫沖直撞，行人對騎手天然的印象就是，一個着急的、趕時間的人。所以騎手穿上外賣服裝之後，一些人對他們天然有敵意，覺得騎手肯定會逆行。"

好消息是，許多平台都注意到了過去被時間算法遮蔽的空間算法，推出了類似騎手友好社區等相應舉措。"（以前）正是因爲空間算法考慮得不全面，導緻了很多的沖突。比如說外賣員要進入到小區裏面，或者是可能會遇到道路突發情況，系統都沒完全考慮到。" 她說。

現在，也是時候對友好型社區的類型進行擴展了。" 評價一個好的社區 , 我們可以有更多的維度，" 賀靈敏說，" 比如有人文環境的友好，或者空間的便捷性，又或者說，對騎手友好的社區。"

改變正在發生。杭州外賣員張旺旺對南風窗回憶，他在今年做兼職美團衆包騎手時，外賣平台的系統裏會彈出對小區具體情況調研。比如，這個小區是否需要步行進入，有多少個可讓騎手進入的大門等等。

但他發現，在填完問卷後，平台也對送達的時間進行了精準的預測。哪怕是遇到了要求步行進入的小區，一般他隻要跑起來，就能按平台預計的時間送達。

" 撒腿跑起來，" 張旺旺形容自己在下班後開啓的夜間送外賣生活。" 生活要讓你跑起來，你能不跑嗎？"

（文中除賀靈敏外，其餘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