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觸樂 3 月 5 日發布的文章《12 年前,發生在〈奧比島〉裏的一場騙局》的轉發中,我找到了受訪者 " 茹宗姿 "。她在《奧比島》中一樣遇到了騙子,但那僅是她所度過的頁遊時代的一個意外。本文由她的口述整理而來,講述了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
我出生于河北農村,也生于從 2009 年到 2012 年的頁遊時代。
那時我讀小學,用電腦上網,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交流常發生在頁遊裏,所有頁遊都是某種形式的社區。
在頁遊裏,我跨越了從童年到青少年的敏感時期。我從來沒有目标,隻是追求我渴望的東西,這些東西當然不可能從虛拟世界得到,但我相信,正是這段追求的經曆,點亮了我的人生。
所有這些都始于一個夏天,這便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一切的開頭。
" 點菜 " 的秘密
2009 年的夏天,我擁有了全村第一台電腦。或者,更準确地說,擁有它的是我的姐姐。我父母計劃用它來說服姐姐複讀高三。等姐姐回了學校,電腦就屬于我了。
那時我 9 歲,對電腦的掌握是循序漸進的。一開始,我隻會點擊桌面的圖标,桌面有《紅色警戒》,英文的,我胡亂地玩,進攻了無數次五角大廈,但并不在乎有沒有打破它,隻沉浸在造拿着槍的大兵上。那是頭一次,我能想象自己是主角,我拿着槍,在進攻。
我把這段經曆透露給班上男生,赢得了他們的仰慕。出于和這種行爲同樣的動機,我一學會撥号上網,就抛棄了單機遊戲,進入了頁遊的世界。
頁遊世界的入口是一句魔法般的廣告,叫 " 來到《奧比島》,快樂少不了 "。我總是打開網絡浏覽器,在主頁找這句能開啓遊戲的咒語。
在遊戲裏,我是一隻小熊,名字是 "23994149",因爲我把賬号和昵稱弄混了。
這個賬号我還留着
給我引路的是個叫 " 百事通 " 的角色,我覺得這個名字特别酷,非常有文化。它一直帶我做任務,那時候遊戲還很簡潔,任務并不複雜,隻是告訴你在哪個地方打工能得到錢,錢可以買家具或服裝。
我對錢興趣一般,但加了許多好友。我最快樂的時刻,就是遊戲中由 3 個球組成的好友列表跳動時。那是好友給我發消息,球跳一下、兩下、三下,我的心也連跳三下。
我的第一個好友是 " 小公主 "。遇到她時,她穿着淑女裙,我們沒有太多交流,但從她的裙子、昵稱中,我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受,一連幾天,我極度後悔自己叫一連串數字,我發誓,我的下一個名字要叫小公主。
後來,在另外一款頁遊中,我作爲 " 小公主 " 和一個網友說起這件事,對方告訴我,那種奇怪的感受應該是:" 希望讓人知道我是女孩。"
那段時期,我正上小學五年級,小學建在我們村,但隔壁村出了修學校的錢。兩個村的小孩都在一所學校上學,常分成兩撥打架。
隔壁村小孩的頭是我們班的班長,人會打扮,長得很漂亮,有點兒像我在《奧比島》裏遇到的那個小公主。在那時,我意識到她實際上有很多仰慕者,和我們村的小鳳一樣——小鳳是我們村的孩子頭。班長和小鳳常來問我,或者說,我所代表的那幾個平凡女孩,站在誰一邊。以往,我的答案總是随風而倒,但在玩上《奧比島》後,我卻說——本來我也模模糊糊有過這個想法,可是從來沒能表達得這樣透徹——我站在自己這邊。
她們愣了一下,走掉了。幾天後,班長神秘地對我說,她從我們村的男孩那兒聽說我在玩《奧比島》,想加個好友。
那天我騎車去了班長家,和我家的電腦不一樣,班長家的電腦顯示器是個 " 大屁股 "。班長給我看了她的賬号,她是超級經營玩家,在《奧比島》的 ATM 機裏存了好幾億。接着,她給我演示了如何掙錢,先去百花園賺五百,再去這兒打工掙五百,然後去那兒。
她玩得十分合理。我喜歡她收集的各種漂亮花兒、手稿,之後,我們在線上見面,就像《集合啦!動物森友會》一樣,我們去同一個島,島上有許多場景,有商場、有餐廳,我們就在餐廳玩點菜遊戲。
公主和白玫瑰
班長的昵稱是 " 白玫瑰 1234"。于是,就有了下面這一幕:
白玫瑰 1234 穿着花裙子,23994149 穿着廚師服爲她服務。
23994149 首先打字:" 請點菜。"
白玫瑰 1234 回複:" 我要拔絲蘋果。"
23994149 沉默了,因爲她不知道拔絲蘋果是什麽。
我從沒聽過拔絲蘋果,直到班長又要了魚香肉絲,我才上到二樓消失了會,假裝在做飯,然後回到原位上菜。其實什麽都沒有——遊戲壓根沒有這個設計,但我們很享受這樣的扮演。
在學校,我們仍然保持距離,但在電腦上,我們一起參加了《奧比島》裏的那些職業資格考試,有個考試要求收集水果,要我們從一大堆水果中挑出火龍果和龍眼。" 什麽是龍眼?" 我問班長。班長搖搖頭:" 什麽龍眼,屁眼吧。" 白玫瑰 1234 說完,又打出幾個 " 哈哈哈哈 "。我能想象她的語氣,從一個更高的調子往下滑,最後變成嘲弄。她從沒在學校發出過這種聲音,隻在《奧比島》和沒有别人在的地方,才這麽說。
這是我
和班長在《奧比島》餐廳中建立的友情,讓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女性這一身份背後的秘密。
在學校,每個女孩都有要遵循的規則,這些規則極度反複。例如,你不能在裙子下露小腿,但穿牛仔褲露小腿似乎又是可以的;你要謙卑,要和男孩保持距離,卻又不能太過遙遠,遙遠會招來拳打腳踢,這種攻擊往往是老師默許的,被看作在 " 表達喜歡 ";你和一個女孩走近了,就要擔心另一個女孩會怎麽想……這些細膩的變化,就是世界的規律。
我一度認爲大部分女孩天生符合這套規則,隻有我懵懵懂懂,但班長——在這個規則中占據上風的佼佼者——在《奧比島》和我度過的時光,讓我完全肯定,女孩們隻是戴着現實中沒機會摘掉的面具生活。在那之後,我才真正進入了那個叫 " 學校 " 的世界。
騙子 " 肺結核 "
六年級時,我逐漸成爲村裏孩子的頭。這沒有帶來什麽好處,我在挨隔壁村小孩的拳打腳踢時,這些本村的孩子們依舊隻在遠處徘徊。但當我放學回家,坐到電腦前時,周圍總飄着十來雙渴望的眼神,這讓我有一點得意。
這些孩子都是來看我玩遊戲的。
那時,小鳳的弟弟在玩《摩爾莊園》。盡管我認爲摩爾太醜,但裏面的小遊戲十分吸引人。我喜歡做冰淇淋——這是每次登錄必玩的項目,那些我從沒接觸過的、橙紅藍白相交的美味冰淇淋球,被我制作、售賣給虛假對象時,我仍然感到自己品嘗了它們,并且擁有它們。
那天,我從冰淇淋攤出來,在大廳遇見了他。
他的遊戲形象一絲不挂,昵稱是 " 肺結核 ",讓我覺得又美麗又恐怖。我不知道這個詞是一種病,隻從字面上感到一股吸引力。後來,我加了他做好友。
當我現在又一次上線時,好友們的名字都已經被重新命名過了,包括肺結核
那時我六年級,肺結核卻已經十七歲了。在之後的一次視頻中,我看到了他,他留着寸頭,目光并不在我身上,隻是面對旁邊的人影朝我指點。我們都沒說話,過了幾分鍾,視頻挂斷了。
肺結核說話不多,顯得很平和,遠比圍繞我的那些男孩成熟,我喜歡和這種陌生男孩聊天。我覺得可以卸下面具,随便說話,也不會破壞規則。但這種 " 卸下面具 " 又不是完全地讓自己處于社交不設防狀态,我做不到這點。我拼命展現自己的女性身份,借此來獲得一些優勢。
反過來,和肺結核交流時,我覺得自己說話也很好聽。我說什麽他都不會怪我,即使我和他吵過架,還一度把他删了,但迅速地加回好友後,他仍然什麽都沒有說。
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日常學習和生活:學校發生了什麽事,我又對此有什麽看法,我今天留了雙馬尾,我覺得自己超可愛……如此種種。
更早的時候,我的傾訴對象是客服 "W 阿姨 ",我常給她寫信,她背後的真人,也會溫柔地安慰我
每當我要和肺結核聊天時,我便向圍在我身邊的男孩問時間,等一個人回答我,然後驚訝地大聲喊:" 糟糕,我媽要回來了!" 随後,那些同齡孩子就會一股腦地沖向後屋,從矮牆翻走——即便他們知道,我媽從來沒管過我玩電腦。
我十分看不起這些孩子,雖然和他們關系還算不錯,可那是戴着面具的我。隻有和肺結核聊天時,我覺得才算平等。
另外,我注意到,肺結核的頭像是電影《緻青春》裏的車模。一個身材很好、表情像是痛經似的坐在那裏的女人,瞪着眼睛看我。
那時,乃至之後的幾年裏,我都很想當那樣的大姐姐。我隐約覺得受到了冷落,我被看不起了,那也是頭一次,我感受到了不公平,我是小學生,所以他輕視我。我也想成爲他仰慕的大姐姐,但 " 大姐姐 " 的身材、氣質、文化卻離我很遠。
我從來沒那麽渴望長大過。
有些事情,你一旦決定了,事态就會飛快變化。當我決定要變成熟,時間帶來的影響就加倍地在我和我周圍體現,最明顯的一個标志是《奧比島》的變化。
《奧比島》逐漸變得複雜,島上新開了動物園,我可以養珍稀動物,但過程卻很繁瑣,我要經常去冒險,每次冒險都需要充值。遊戲的進度也催人投入,隻要有兩周不上線,我就覺得在逐漸被島嶼上的人們抛棄。
爲了挽回一切,過年時,我用把壓歲錢都換了點卡,點卡十塊錢一張,對孩子來說已經算是巨款。我一口氣換了三十塊錢點卡,又折成《奧比島》的紅寶石,開了一個月紅寶石會員,升級了珍惜動物,我把它展示給了肺結核。
紅寶石會員給了我美瞳和裝扮
當時我和肺結核已經有一個月沒聊天了,他顯得有點遲鈍,半天才回複我,内容卻很奇怪,說他也玩《奧比島》了。" 我們換賬号玩吧,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 他說。
我對此沒有懷疑,與他交換了賬号。在我登上他的賬号前,他已經登了我的賬号,給我發消息:" 你看好了,我賣了你的珍惜動物。" ——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趕緊修改密碼,但被删除的東西已經回不來了。之後我發消息,罵他騙子,他一句也沒回。
我至今不知道肺結核的動機,也無意爲他辯解,但嚴格點說,肺結核不算是騙子,他沒有偷走我賬号裏的東西,他隻是在破壞一切。
後來,抱着試一試的想法,我登錄了肺結核給我的賬号密碼。他沒有騙我,他的賬号是一隻黑色小熊,戴着一副墨鏡,隻用初始皮膚,沒有穿上任何遊戲裏的衣服,名字也是空的,僅是一個句号。
我覺得這很酷。
有一段時間,我也會把服裝脫下來,戴着墨鏡,擺出一副高冷但無害的樣子,在《奧比島》上到處走。
雙線戀情
2012 年,我上了私立初中,封閉式教學,暗無天日的三年。隻在周末,我才有時間回家碰電腦。
太長時間不玩,我跟不上《奧比島》和《摩爾莊園》新出的玩法,逐漸對這兩款遊戲失去了興趣。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遊戲裏,它們都是淘米旗下的,和《摩爾莊園》共享同一個賬号,方便我随意切換、找人。
我的成績不錯,所以花錢上了私立初中
我玩了很長一段時間《小花仙》。它和《摩爾莊園》裏那種醜樣子不一樣,裏面所有角色都身材苗條,有小翅膀,很漂亮。遊戲玩法以買賣衣服、種花和飛來飛去閑逛爲主,大部分玩家是女孩。
那段時間,我對女孩始終興趣寥寥,在網上放開自我之後,我隻和男孩交心,隻跟男孩吵架,我覺得男孩遲鈍,但又對我足夠接納。這種感覺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十四歲。我厭倦了 " 小公主 " 這個稱呼,改名爲 " 愛情天使 ",一個男網友卻對我說,我是愛情 " 舔屎 ",破碎了我的一部分想象。
在《小花仙》裏,我隻遇到過一個真正的男孩。他的年紀比我還小,讓我不屑于交往。我那時很渴望能有一個男孩坐在我《小花仙》的家裏,因爲我孤獨,而且我認爲《小花仙》裏的男性角色裝扮也十分好看。
一直以來,我關于那天的回憶都是以他人視角展開的:周末的一天,小花仙 " 小公主 " 的好友 " 白玫瑰 " 上線了,她驚奇地注意到,好友小公主的家裏居然坐着一個很紳士的男孩,那個男孩和小公主一人一句地閑聊,又客氣又成熟,于是白玫瑰既羨慕又妒忌,但又覺得 " 小公主 " 遇到了真愛。
小公主不用說,就是我,而那個紳士男孩,還是我。
現實是,我建了個男角色,并扮演着他,自己和自己對話。我希望會有别的小女孩看到我有個男角色陪着,白玫瑰或者别的什麽人都行。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模拟約會,在不斷地一問一答中,我意識到自己作爲戀人的優點與缺點:女性身份的我溫柔、細膩、但不會表達,想要什麽隻會流淚;男性身份的我卻一點也不介意,非常喜歡這點。
這種喜歡,是我孜孜不倦地在《小花仙》消磨時間的主要動機。
我同時玩着好幾款頁遊,我還有《洛克王國》當時推出的聯名寵物
與此同時,我在現實進行了一場隐秘的戀愛。我喜歡上了同村小鳳的弟弟,那個玩《摩爾莊園》的男孩。在有限的周末裏,他一邊和我玩《QQ 飛車》,一邊在《摩爾莊園》暗地裏跟我聊天。我們聊得很暧昧,但一旦離開那個虛拟空間,一切又變得無趣起來。
有一天,我聽見他對别的男生說,我開車技術很差,總撞到路。
真正讓我們決裂的一次,是他在班上用打火機燒我鉛筆盒上的貼紙。我一直對每樣東西都很有感情,憤怒下,我把鉛筆盒被燙得通紅的那面拍到了他臉上,給他留下了至今沒褪掉的疤痕。之後,他始終不承認那道疤痕和我有關,這讓我内疚。
後來,我又多次在網上尋找比我大的男孩們交流,不帶任何感情地聊天,在現實,我也一直暗戀一個又一個男孩。十八歲,我考到了南方一所大學,談了戀愛,又在幾個月後分手,讀了研究生,寫的論文也和遊戲與人、與表達相關。但無論我走上哪條路,網上認識的那些男孩,卻始終和我保持着穩定的聯系,他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此刻手邊的書,想到了,就拿起來翻一會。
結束
那個年代,所有遊戲都那麽喜歡做社交。
在我眼裏,頁遊的本質就是社區,是爲了交友,我也一直在交友。除了肺結核外,我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我在那裏長大到足夠堅強,才踏入現實。
十四歲之前的我,始終沒離開過頁遊。我一直覺得那裏的我才是真實的我。因爲我展現了現實生活沒有展現出的樣子。與之相對的是,我一度輕視同齡人,認爲他們不配解我。
——真的是這樣嗎?
更可能的是,當時我對自己非常執著。我不願自己的虛弱部分被質疑,所以隻跟别人交流無可置疑的部分,這種交流隻會發生在互聯網上。
就這樣,當頁遊讓我熟知了自己後,我與頁遊漸行漸遠。但從沒停止過追求交友,剩餘的青春期,我投入了微博的懷抱,同時,又以 " 愛情天使 " 的名号,在一個又一個 QQ 群中遊蕩,我認識了好多大我一些的男孩,在和他們的交流中消磨了許多時光。
成年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意識到這有什麽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隐秘的幻想而豐富。我也沒有網戀,在那個除了成績外對青少年别無所求的世界,我似乎做着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回憶沒有結尾,我上述的每段經曆都有同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可以用來收尾。那就是,我一直在保存那個被小心翼翼維護的自我,2009 年到 2012 年的頁遊時代,就是我的生長史。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