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鐵有個 " 上岸站 ", 被衆多人設置成自己的屏保或頭像。2024 年," 上岸 " 和 " 身體健康 " 一同成爲佳節裏非常常見的祝福語。" 上岸 " 仿佛是幸福乃至正常生活的開關,在此之前的階段都像是臨時性的、懸浮不定的,是僅僅作爲過渡的預備役。
" 上岸 " 和學者項飙提出的 " 共同焦慮 "(common worries)有着緊密的聯系:年輕人集體感受到 " 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 " ," 遊離于宏大和自我之間 ", " 過度自我标準化,不斷把考學、績效當作個人目的 "。
如今,社交媒體上不乏有對 " 上岸 " 祛魅的聲音,人們焦慮又茫然地發現,彼岸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上岸後依然要面對真實而确切的困境。然而,在社交媒體 " 不要卷、要曠野 " 的呼聲中,2025 年國家公務員考試(國考)報名人數依舊創下曆史新高,達到 341.6 萬人。而他們艱難跋涉地上岸,往往隻是依循此前應試的慣性,或者盲目地跟從主流道路,這讓他們陷入了一種意義貧困。
傳統意義上的上岸,是指考研、考公、考編的順利通過。但從更廣義上看," 岸 " 代表的是能爲人們提供托底保障、使人安身立命且賦予人安全感的東西,當前,這種岸普遍匮乏," 對岸的渴望 " 已然成爲了一種時代情緒。
上岸,像是我給自己畫的一個大餅
大四那年,林薇決定考研、考公兩手抓。
從 1 月份備考以來,她用空了 78 根筆芯,31 本本子,由于久坐學習胖了 20 斤。後期階段,頻繁的手寫讓林薇感到太累,她隻好在寫模拟試卷時在手掌上纏繞兩圈厚厚的醫用繃帶,以此來增加握筆的穩定性。
兩場考試的時間僅間隔了兩周。在研究生考試當天,林薇發起了高燒,算數學的時候很迷糊,她拼命掐住虎口,甚至用長指甲把皮肉戳破,心裏就一個聲音:" 就是死也要死在考場上 "。
根據林薇對身邊同學的觀察,考研和考公雙管齊下,是許多出身于雙非院校且家庭條件一般的同學的常見選擇;有的同學會選擇同時準備留學和考研,在大三下學期完成雅思考試;也有人不願再吃 "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 的苦,選擇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留學申請上。
林薇在廣州出生、上學,一路名校。高考失利後,她進入了一所本省的二本院校,并被調劑到管理學專業。盡管如此,她在大學期間依然在當一個 " 标準好學生 ",保持專業第一,擔任學生會部長,積極參與各類學生活動,被評爲 " 十佳青年 "。
直到大三下學期開始思考出路,林薇猛然驚醒,大學幹的七七八八的 " 小活 " 其實都寫不進簡曆裏,參加的旅遊展會其實是在幫着做飲料,下鄉做的調研報告也談不上工作經驗。求職軟件上密密麻麻的崗位說明摻雜着各種行業黑話,相比之下,考研和考公的路徑顯得清晰而安全。
《二十不惑》劇照
選擇考試,對于經曆了 21 年應試教育的林薇而言,是一種慣性。
國内學者周恬恬和苗國指出,對非優勢階層家庭青年," 上岸 " 是生存性選擇。考公、考研等是他們獲取穩定生活的現實路徑,也是在社會壓力下尋求确定性的方式。而優勢階層家庭青年則有明确 " 上岸 " 目标和規劃,其大學生涯與職業規劃緊密相連,追求穩定和維持階層地位。
在留學申請最内耗的時期,尹音每天早上 6 點鍾準時起床寫 essay。她把自己卡在飄窗和床的夾縫中間抱着電腦碼字,希望通過這種物理的方式來獲得一種被支撐的感覺,以對抗精神上的壓力。
尹音認爲 " 留學像是我給自己畫的一個餅 "。她之所以選擇留學,一方面是逃避工作,另一方面是因爲覺得國内考研的難度太大。但尹音對這個 " 排除法 " 得出的選擇并沒有太多認知與設想。她認爲,選擇留學隻是讓自己看起來 " 有規劃 ",從而讓内心稍微安定一些,但實際上,她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明确的規劃。
《小别離》劇照
南京大學教授朱麗麗将尹音這類狀态稱爲 " 交卷心态 "。在應試教育下成長的年輕人,常常會把考試的邏輯衍生到人生裏的各個角落,努力在社會設定的各個時間節點前,完成被認爲是 " 正确 "" 有用 " 的事情,以此來 " 交上答卷 "。時刻擔心,自己能否在社會期望的時間框架内達到相應的成就标準。如果未能按時 " 交卷 ",就可能面臨來自社會、家庭以及自身的壓力,焦慮我的這一生 " 會不會不及格 "。
加速社會的增長邏輯與績效主義不斷爲 " 上岸青年 " 們制造考卷試題,壓縮着個體試錯與失誤的空間。現實人生仿佛成爲 " 不能出錯 " 的标準化生平,否則可能會因爲無法同步而面臨出局的風險。
對何粒來說,上岸意味着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何粒在香港名校學習金融專業,目前正瘋狂地投簡曆找工作,但回應寥寥。她發現,即使是學校背景更好、實習經驗更豐富的身邊朋友,也沒有拿到 Offer。何粒意識到這場考試的難度超乎想象,仿佛她在考卷上寫得滿滿當當,但長時間無人收卷,于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不是沒有資格參加這場考試?
即使是收到面試的邀請,何粒面對的也是 AI 面試官,問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就像工廠流水線上的機器臂,精準卻無情。她講述自己對金融市場的理解,但回答在空曠的網絡空間裏像是一場獨自的呐喊。當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套标準的算法,那就意味着,自己的一切,也隻是是否能匹配算法、公式的數據而已,是一場驗證 " 自己這顆螺絲釘,是不是有資格能釘入機器孔裏 "。
這種螺絲般的檢視感,讓何粒陷入到意義懷疑,花那麽長的時間培養自己 " 成人 ",究竟意味着什麽?
上岸之後
當看到拟錄用人員公示名單時,林薇感到無比暢快,好像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
2023 年,她在考研和考公中雙雙落敗,但又堅持二戰死磕考公,最終以筆試第三、面試第一的成績逆襲上岸了本省一座三線城市的公務員。
那天,林薇久違地和男友去去廣州市中心的商圈逛街,吃了她最愛的金槍魚牛油果拌飯。金槍魚鮮嫩濃郁似玫瑰色的寶石,牛油果被切成薄片,輕盈地覆蓋其上。男友也在考公,目标是本省一個二線城市的公務員。他們一起吃的這家西餐廳,在林薇考上的那座三線城市沒有分店。
林薇并沒有太大的落差感,畢竟這是她奮戰兩年的結果。任誰看能逆襲考上公務員,拿到穩定的工作都是天大的喜事,林薇的父母也特别滿意。
當男友跟她聊起備考進程,暢想未來時,林薇忽然猛地驚醒,她查了一下那個二線城市與自己工作地的距離,發現高鐵要 4 個半小時。她倒吸一口涼氣。
在廣州,林薇和男友一起吃了很多 " 漂亮飯 "
此外,入職以後,林薇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忙。三線城市爲經濟發展忙招商,領導總想讓年輕人多承擔一些。林薇注意到,身邊的老同事有更多的私人時間,可以照顧家庭和接送孩子,而自己卻經常在基層和企業之間奔波,加班成了常态。
每天夜裏,林薇躺在異鄉出租屋的床上輾轉反側,發現現在面臨的問題都是在決定考公時未曾預料到的。考公是她應試的慣性,選擇這條路是因爲大家都說好,就像學生時代選擇學校一樣。她選擇這座三線城市,是因爲考試競争較小,這與學生時代填報學校的策略并無二緻。但林薇終于明白,具體化的人生,是沒法靠一場考試解決問題的。
何粒小的時候很向往香港,熒幕上的高樓大廈鱗次栉比直插雲霄,街道像是流淌着金色汁液的河流,汽車如五彩斑斓的魚群穿梭其中。但來到香港後,她發現這些都不是自己面臨的具體生活。
香港向何粒展示的一面,是早高峰擁擠的地鐵車廂,每個人如同忙碌的工蜂魚貫而入,臉上帶着死氣沉沉的表情。香港的空間總是比其他地方更顯局促,擁擠和逼仄在私人空間中司空見慣。暑假期間,何粒去上海實習,打開租房軟件時,驚訝地發現上海的房租竟然如此便宜。
何粒還記得,當初她選擇進入國際高中,繼而留學,是爲了獲得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多元的選擇。
初中時,她遇到了一位嚴苛古闆的班主任,不允許女生留劉海,校褲不準卷起露出腳踝,校服外套的拉鏈也不能拉開。有一次,她塗防曬霜被老師看到,老師誤以爲她在化妝,還特意找她談過話。
對青春期的何粒而言,留學意味着更自由和包容的彼岸;在選擇發展地時,香港對她而言是更廣闊的選擇。然而,當她好不容易 " 遊 " 到港島,才發現這裏的就業市場彙聚了世界各地的英才,付出了所有努力,也争取不到一場真人面試官的面試考核。
新的彼岸逼仄擁擠,既難尋自由,也缺乏包容。
來到美國留學的尹音,同樣感受到名校作爲彼岸的幻滅。她發現,即使擁有名校學曆,也難以成爲階層躍升的敲門磚,幫助自己獲得更好的社會資源。
留學期間,尹音大部分時間自己做菜,每周騎自行車到附近的超市采購。冬天寒風凜冽,自行車每轉一圈都發出 " 嘎吱嘎吱 " 的聲響。而她身邊的同學在生活上不會有她那種刻意省錢的想法。大多選擇打車出行,也經常在外就餐。
尹音自己做的菜
一次,她跟幾位朋友在中餐廳吃飯,電視上正播放《花兒與少年》第 6 季在秘魯的場景。其中一位突然興奮地說:" 我們去秘魯玩吧!"。除尹音之外,其餘人馬上附和:" 好啊,沒問題。" 随後就開始查找去秘魯的行程。那一刻尹音感到非常羨慕," 你可以随便在地圖上點幾個點,然後就過去了 "。她想起自己之前去紐約旅行,爲了省錢住汽車旅館,仔細計算在票價相對便宜的時候購買大巴車票,甚至還需要在淩晨轉車。
對于文科生尹音而言,這種真實存在的巨大鴻溝,并不能僅僅依靠一張美國院校的畢業證而改變。
在一次讨論 " 特權 " 概念的課堂上 ,尹音的一位白人中産女同學在發言時,講到路邊流浪漢的悲慘生活,不禁大哭起來。她表示對流浪漢充滿同情,并且爲自己所享受的優質生活而感到愧疚和惶恐。
那一刻,尹音卻有一種懸浮且荒唐之感。在她看來,這位女同學天真而無知," 她那表現就好像是第一次知曉美國社會的運行模式一樣。"
尹音知道自己難以觸及更高階層的彼岸,但她清晰地認識到,即便站在高處的人們也難逃自身的局限與束縛。
父母的岸,還能再成爲我的岸嗎
尹音的爸爸是北京廣播學院的研究生。在當時的學習過程中,他們所用的教材、案例有相當一部分來自美國。尹音爸爸對一本美國出版的教材一直印象深刻,他認爲這本教材簡單易懂、内容詳細且重點明晰," 好像知識無縫銜接的進入了他的腦子 "。
受到父輩的影響,在申請季時尹音也把目光重點投向了美國的院校。她想感受一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模式,也想在國際的流動中尋找更多機遇。
尹音的父母在北京求學,回到家鄉河南工作,進而又流動到廣東。每一次遷徙,都把握住了新的機遇。這些年,他們在洛陽、南陽、廣東地區都積累了房産。
尹音在美國看到的夕陽
因此父母也鼓勵尹音走出去尋找新的機會,支持她在美國當地找工作,探尋在那裏留下來的可能性。
林薇的爸爸是當地的公務員,媽媽起初是打零工的。在林薇 19 歲時,她的弟弟出生,此後媽媽便成爲了家庭主婦。
從小到大,家裏有過幾次很艱難的階段。林薇初中時,家裏還在供城中村的房子,但爲了讓她能接受更優質的教育,送她去私立學校就讀,每年學費 3 萬。在林薇 19 歲那年,弟弟出生,這又是一筆巨大開銷,媽媽因忙于家務而辭去工作,家中的經濟來源僅剩下爸爸。這些年來,父母總是感慨,幸虧爸爸是公務員,有持續穩定的收入,家庭才得以支撐下去。
二戰考公時,林薇的筆試成績排在第三,在這種三進一的局面下,上岸機會極爲渺茫。但父母一下子拿出一萬多塊錢給她報了面試沖刺班,集訓 10 天,一晃而過,林薇覺得這筆 " 巨款 " 也就聽個響。
在備考階段,林薇有一位在外地工作的朋友,特意返回廣州看望她,二人約好在外吃頓飯。可就在林薇準備出門那天,爸爸卻突然阻攔,不讓她出門,還責備她在備考期間不知全力以赴、努力不夠。林薇急得都哭了,最後隻好向朋友道歉,留在了家裏。她覺得,與其花費時間鬧這一場,飯都該吃完了,而且約這一頓飯并不會對她的備考進程産生影響。隻是在父母心中," 吃苦 "" 耐勞 "" 閉關 "" 心無旁骛 " 是一種慣性思維,他們認爲隻有在态度上做到位,成功才會降臨。
幸好林薇最後考上了,她感到家人也長舒一口氣,仿佛她這輩子都有了着落。她逐漸意識到," 穩定 " 是父母生存的慣習,他們企圖将追求 " 穩定 " 的意志,像基因一樣遺傳給她。
學者周恬恬和苗國指出,中國青年的人生規劃和重要事件的選擇并非完全由自身能力決定,或自由選擇的。它受到結構的限制,同時還鑲嵌、滲染着父輩的 " 烙印 "。尹音、林薇等人對于 " 岸 " 的選擇,都像是對父輩價值觀的一種承襲。
同時,生于 60 到 80 年代的父輩們通過自身的奮鬥拼搏,在社會中站穩腳跟。他們秉持着傳統的價值觀,認爲人生需要通過不斷努力、奮鬥來實現物質積累和社會地位的提升,期望子女能夠延續家族的榮耀,繼續在社會中向上流動。
因此,父母們對于子女奮力抵達的彼岸,或多或少都有自身的期待。尹音的父母鼓勵她在跨國學習和工作中獲得機遇,林薇的家人期待她能在公務員體系中穩定晉升,何粒媽媽在她小學和初中時期對成績區間有所要求,在何粒沒考好的時候,媽媽态度就會比較冷淡。她還記得一次期末考後她跟媽媽去逛街,全程媽媽沒對她講一句話,這讓她非常傷心。
尹音是一名不婚不育主義者,對于她主動放棄的這種傳統意義上的 " 人生之岸 ",家中許多人一直都不太認同。
近一兩年,她也察覺到父輩們呈現出衰老的迹象。當姥姥生病時,全家十幾口人都會齊聚在姥姥身邊照料她,從物質和人力等方面爲她提供支持。尹音意識到,若要維持階層的穩固甚至實現階層向上提升,人丁興旺是一個重要因素。
但這是她難以做出讓步的部分。尹音發現," 岸 " 從某種意義上如同一個搖籃,它是安全、穩定的,好似可以将生命穩穩地托住。不過,隻要把搖籃上面的開口遮蓋住,搖籃其實也能變成囚籠。
何粒發現,曾經與自己同一戰壕的父母,在求職階段似乎難以理解她了。曾經,父母一直是與何粒并肩作戰的 " 戰友 ",支持她讀國際高中,赴港留學,爲她負擔教育、實習和生活的費用。但如今,父母對她最大的期待是她能回到家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并承諾會給予幫助。
看着何粒如此辛苦地兼顧上課、實習和秋招,媽媽曾對她說,隻要能把畢業證拿到手就好,然後回到家鄉工作,别讓自己那麽勞累。父母似乎很難理解何粒對留在香港金融業工作的那種追求渴望,以及如果選擇回家會有的不甘:當初費盡心思進入名校和大城市的真正意義何在?
當前的大環境就是僧多粥少的局面,往往很多人一起競争,隻能有一人勝出。然而,何粒發現那些比她厲害很多的人,往往也沒能獲得那個崗位,安慰自己說我沒得到也是正常的。" 在這場競争遊戲中,我們所有人都全力以赴了,但最終大家都沒能得到更适合自己的東西。"
香港的海
在來香港留學之前,何粒心中最爲向往的是中環,是那些繁華無比的 CBD。然而在之後的日子裏,她最喜歡的時刻卻是與朋友一同來到海邊。眼前的海水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藍色,波光粼粼,如同無數顆寶石鑲嵌在水面上。遠處,幾隻海鷗悠閑地飛翔,偶爾發出歡快的叫聲。
那些時候,何粒和朋友們會關掉手機,靜谧地享受這片刻的閑适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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