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9 月 2 日，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珠江新城内凱華國際中心。
一場特殊的模拟法庭正在準備中。知識産權領域的專家扮演的法官即将進場，雙方律師早已就位。一邊是美國遊戲開發和發行商動視公司的 " 律師 "，一邊是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律師。
Miyako 出席了這場模拟法庭。她還記得走進律所時見到的場景：彬彬有禮、身着正裝的律師們分成兩方，等待着 " 法官 " 落座。她很熟悉這樣的情景，在大學畢業後，她本來也可能當律師，但她選擇了從事喜歡的遊戲行業。
正因如此，這場官司對她來說格外重要。
但在這一刻，作爲原告的 Miyako 坐在台下，頭腦中想的卻是過去的種種可能。官司的勝負還很遙遠，她能做的隻有從頭審視整件事、看自己的内心：這一切有價值嗎？
模拟法庭現場
電話會議
這一切要追溯到 2022 年 7 月 27 日。
《使命召喚 18》的開發商動視公司，在這天放出了遊戲的新皮膚 " 忠誠的薩摩耶 " 預告。随後有人指出，這款皮膚和畫師 Sail_Lin 在藝術家網站 ArtStation 展出的 " 薩摩耶醫療兵 " 形象極度相似。
在 2020 年 1 月，Sail_Lin 把該作品的著作權轉讓給了 Miyako 所在的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用作當時正在開發的手遊《銀河境界線》中角色 " 雪風 " 的形象依據。
Sail_Lin 得知消息後，給 Miyako 發去詢問消息：" 你們有沒有給動視薩摩耶的授權？"
當時《銀河境界線》的開發正在緊要階段，這條消息讓 Miyako 一時有些發懵——她沒想過正開發的遊戲會卷入和動視公司有關的授權的問題中。
" 我有點懵，在簡單交流之後，我上網知道了來龍去脈。" 和大部分小型的遊戲開發者團隊一樣，Miyako 和同事們對這件事感到棘手，一方面，她覺得動視公司可能涉嫌了抄襲和侵權，另外一方面，她不大相信對方會如此明顯地抄襲。
《使命召喚 18》皮膚和角色 " 雪風 " 對比圖
等她回過神來，Sail_Lin 正在微博聲讨動視公司。
Miyako 感覺有點不妙：" 應該先和動視溝通的，Sail_Lin 的動作太快了，導緻整個事件變得混亂，他在微博也沒有提到授權相關的事。"
後來的事态發展，證實了她的擔憂。很快有玩家在相關話題下詢問《銀河境界線》是否也抄襲了 Sail_Lin 的作品，團隊的成員也來問她：" 我們是不是真的抄了？"
被質疑纏身的不隻是 Miyako，Sail_Lin 也覺得：" 當時困難重重。"
作爲個人畫師，他難以引起對方的重視。同時，他也缺少海外維權相關的法律支持。難以得到動視的回應，最終隻能引起玩家圈子中的無休止争論。
在這種情況下，Miyako 找到 Sail_Lin 說：" 後續我們最好一起維權吧。" 她把原因告訴對方：" 動視公司的侵權光靠個人很難維權，同時，我負責的遊戲受到的損害也很大，需要動視來澄清。"
要一起維權，就要先證明自己是被侵權的一方，Sail_Lin 有作品爲證，Miyako 需要提供自己的授權證明。
Miyako 畢業于法學專業，所以她對條款 " 比較敏感 "。這種敏感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她知道要和動視公司的法務人員打交道，就務必要保證證據的嚴謹和完滿性。
此時，事實是有利于他們的。他們當初在商定授權時，除開口頭上對著作權相關權利做過确認，還選擇了第三方平台 " 米畫師 " 進行交易。平台的相關交易條款明确說明，平台上發生的交易性質是 " 著作權轉讓 "。
這點很重要。他們把這點寫進了發給動視公司的郵件中，郵件以 Sail_Lin 的名義發出。
在發給動視的英文版郵件中，他們反複提到了著作權相關的細節
幾天後，他們收到了動視公司律師的回信，在郵件中，對方表示可以以跨洋電話會議的形式來商議此事。
電話會議的時間定在了兩周以後。在這段時間中，Miyako 焦慮地注意到，動視公司撤回了所有和皮膚預告相關的視頻與信息。2022 年 8 月 16 日，動視公司和畫師、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舉行了第一次電話會議。
Miyako 沒有選擇參與這場會議。原因是：" 這件事讓我無能爲力。索性就交給别人來處理。"
" 後來想想，（這種行爲）對我是一種逃避。" 她補充道。
在第一次電話會議中，動視公司的律師簡單地了解了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和 Sail_Lin 的權利和訴求，但沒對事件做出任何回應或是說明，隻表示：" 需要内部先了解一下情況。"
在第二次電話會議中，動視公司的律師把 " 内部調查 " 的結果向他們說明，大意是：他們的确使用了 Sail_Lin 的作品作爲參考，但不是抄襲和侵權，隻是工作流程上的失誤，現在已經撤回了相關遊戲内容。
Sail_Lin 和 Miyako 繼續提出自己的訴求：" 希望能夠公開說明《使命召喚 18》在‘薩摩耶’這個角色上侵權的事實，并且道歉，消除影響。" 動視公司的律師的回複是：" 會有結果。"
電話會議在這樣的僵持中結束。
幾天後，他們受到了來自動視公司的郵件，裏面說：" 已經發表過道歉了。" 并且附上了一個 " 遊戲資訊号 "CharlieIntel 的推文截圖。
該遊戲咨詢号并不屬于動視公司
這并不是 Miyako 和 Sail_Lin 想要的道歉。Miyako 解釋道：" 在這個推文中，整個事件的性質定義成了‘ erred in our process ’和‘ misstep ’這兩個貶義程度較輕的詞，并未提及具體向誰因爲什麽事情道歉，而且發布該信息是一個非官方的資訊賬号。"
他們又向動視公司發去郵件，但對方回應寥寥。
動視律師的最後回信
在此後的數周中，Sail_Lin 在微博上宣稱 " 沒法集中注意力畫任何角色。" 而 Miyako 則明顯感覺情緒低沉：" 工作集中不了注意力。"
在開發團隊内部出現了一些不理解。Miyako 回憶說：" 有人議論我對這件事毫不關心，說我不知道走輿論抓遊戲熱度。"
讓 Miyako 最感到壓抑的是一些 " 動視抄你們，你們得了大便宜 " 的言論，甚至還有人發消息給她：" 恭喜你們被動視抄了。"
Miyako 對此感到 " 惡心和困擾 "。在這一過程中，她逐漸意識到了整個事件對她的影響不僅是單純的侵權或抄襲——對一款尚未開發完成的遊戲來說，讨論這些太過遙遠，關鍵是，動視方面的漠視和周圍人的議論，在 Miyako 看來是：" 對自己什麽也做不了的嘲諷。"
最後，Miyako 覺得還是要 " 做點什麽 "。
國内訴訟
早在 2022 年 8 月 1 日，Miyako 就曾短暫有過走法律途徑維權的念頭。
當時，在大學班長的介紹下，Miyako 和海外律所霍金路偉的高級合夥人讨論了海外訴訟的可能性。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合夥人上來抛出的第一個問題是：" 起訴動視公司的收益夠不夠 100 萬美金？"
那時 100 萬美金對 Miyako 帶領的遊戲團隊來說，是個遙遠的數字。他們上一款産品是 Steam 上架的獨立遊戲《雲聚：失落的魔法》，盈利甚微。《銀河境界線》也還在開發中。整個訴訟金額不可能達到 100 萬美金。Miyako 不得已選擇了放棄。
《雲聚：失落的魔法》是一款小衆的 CRPG
當訴訟的念頭再次興起時，她決定從國内發起訴訟。她想到了另外一個同學——暨南大學的知識産權學院的副教授老陳。
老陳在加州伯克利大學法學院修過知識産權相關的學位，對海外和國内的相關法律和法律事務十分了解。在抹掉利害信息，和知識産權學院的同事讨論了類似案件在國内法院管轄的過往案例後，老陳得到了 " 國内訴訟有可能 " 的結論。
至于可能性的大小，老陳告訴 Miyako：" 主要難度在于代理律師提交的證據是否足夠詳實。"
所以，問題又變成了：Miyako 和她的遊戲團隊能否支付一流水平的律師費用。國内訟訴比海外訴訟花費要低，但也不是一筆小數字，根據觸樂的調查，類似案例的訴訟費用在 20 到 30 萬之間。
這個價格超過了 Miyako 的心理預期。
此時，清清向 Miyako 伸出了援手。清清是廣東一家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這家律所擁有國内互聯網知識産權訴訟領域的一流團隊，曾經爲國内遊戲大廠代理過多次訴訟。
Miyako 和清清由于工作領域上的交集而相熟，所以清清願意爲 Miyako 向律所試着打聽一下：" 這個案子是否能接。"
由于這個案例本身比較特殊：在以往，遊戲相關的知識産權訴訟案件大都是海外對國内發起訴訟，或是大廠對小廠發起訴訟。國内的遊戲小廠訴訟海外動視公司這樣的龐然巨物是很少見的。這引起了律所的興趣，再加上清清的從中周旋，最終，Miyako 得以用她所能負擔的價格找到了代理律師。
正如前文所述，在這個訴訟中，法院能否管轄的關鍵在于原告有沒有 " 非常充足 " 的證據。
在前期的證據收集階段，律師主要是收集 Miyako 作爲訴訟主體的證據：這些證據包括授權相關的細節，以及被侵權角色 " 雪風 " 的所有相關資料。比如，《銀河境界線》在漫展上展出過的雪風 Coser，還有宣發的一些資料。
此外，律師也着手收集支持動視侵權行爲的證據。由于第一手的預告視頻已經被撤回，所以律師隻能收集二手轉發的視頻和玩家評論，因爲資料來自網絡，所以他們在公證處花了很長時間。" 一邊公證一邊截圖，截圖得完翻譯，翻譯後再公證。"Miyako 回憶說。
走完繁瑣的證據和文書準備流程後，2022 年 9 月 15 日，Miyako 所在的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正式向廣州知識産權法院提交了訴訟請求。
提交的那一刻，Miyako 感到整個人 " 輕松下來了。" 原因是：" 至少我在努力做自己認爲正确的事情。"
當她向觸樂描述事件經過時，提到過：" 之所以選擇不從輿論出發，尋求幫助，是因爲不希望遊戲像早期新聞中那樣，被符号化成不知名受害者。"
同時，她也覺得：" 用這一形象去尋求好處，用這樣一種叙事去概論自己認真開發了三年的遊戲，是對作品的不尊重。"
換句話說，對她而言，如果僅僅埋頭開發，動視公司所造成的對角色 " 雪風 " 的影響将始終揮之不去，在《銀河境界線》正式上線後，也許還會有許多玩家記得當初動視所公布的薩摩耶形象，而影響對 " 雪風 " 這個角色的第一觀感。
" 雪風 " 這一角色形象十分新奇
這些影響十分微妙，甚至不能靠一場官司來解決，它早已在視頻這一媒介中，通過各大信息平台刻入了玩家們的記憶深處。玩家在解鎖雪風後，如果說：" 這個角色是不是見過？" ——這将是 Miyako 永遠無法接受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覺得：" 起碼要爲遊戲争取到一個動視的官方緻歉聲明，這樣，她才能對說出上面那句話的玩家給予正面的回應。"
模拟法庭
面對法庭的傳召，動視委托了國内的一家律所作爲代理。這其中涉及到了一個問題：動視作爲海外的遊戲公司，它要證明自己有委托資格，就必須通過主體認證。
這種認證需要經過大使館的核實和公證。這個流程按照法院規定要在 3 個月内完成，動視公司花了 6 個月才通過公證，加上 2022 的疫情影響，最後當開庭日被确認時，時間已經來到了 1 年後。
開庭日确定後，律所準備了一場模拟法庭，Miyako 走進了律所，她不确定這麽做是否值得，她隻知道這對她意義很大。
在模拟法庭上，動視方的 " 律師 " 從邏輯層面出發，認爲抄襲事實不成立。随後，在原告律師的質詢下，選擇不承認抄襲事實是侵權，邏輯非常完善。
" 法官 " 則指出：原告無法證明 " 米畫師 " 平台上的交易賬号是 ArtStation 的 Sail_Lin 本人。
在模拟法庭結束後，律師和 Miyako 着手修補模拟法庭上出現的漏洞：Miyako 通過讓 Sail_Lin 用 ArtStation 上标注的個人 QQ 郵箱發送了米畫師交易相關截圖和文件，補足了所屬權方面的證據。
面對被告律師 " 戰術背包、拿槍的姿勢、動物士兵這些都是公有領域元素 " 這類否認抄襲的論述，律師用 Sail_Lin 畫的同系列的另外一個和 " 薩摩耶 " 差異巨大但擁有上述公共領域元素的 " 柴犬 " 形象作爲對比，來質詢對方。
即便有了這些準備：他們還是沒有足夠的把握認爲，法院會把動視公司的行爲定性爲 " 侵權 "。
庭審備忘錄
2023 年 9 月 12 日，Miyako 在 7 月上線的《銀河境界線》内發布了一個名爲 Justice 的頭像框，這個詞的意思是 " 公義 "。
在事件發生時《銀河境界線》還在開發中，等收到開庭通知，遊戲已經上線了
在這天，廣州位面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訴動視出版公司著作權侵權及不正當競争糾紛一案，正式在廣州互聯網法院開庭。
按照觸樂得到的《庭審備忘錄》中的信息，我們得以還原當時的情景。
當天的庭審中，動視一方承認了發布過相關皮膚并且撤回的行爲，但卻不認可 " 抄襲 " 的性質。對于位面一方提出來的 " 賠禮道歉，消不利影響 " 這一訴訟請求，動視仍然以第三方的推特截圖爲由，堅持已經道歉。
同時，動視一方還在法庭上補充了案涉皮膚禮包的直接人工成本，用以證明他們圍繞案涉遊戲形象開發遊戲資産包花費了大量成本，同時鑒于案涉遊戲形象從未實際在遊戲内正式上線，他們實際上沒有違法所得，也不存在侵權的故意或惡意。
《庭審備忘錄》中的一段
這時，位面一方的律師駁回動視一方的補充證據：律師認爲其所述的案涉皮膚開發成本爲簡單統計的數據，沒有任何材料予以佐證，其真實性存疑；其次，即便被告統計數據爲真，這一開發情況也不能掩蓋被告侵權事實；其三，被告所統計數據對于法院考慮原告遊戲内的角色開發成本也有參考意義。
法官沒有下結論，隻是要求位面一方在庭後補充提交補充證據，以證明自己在發表了聲明之後仍然遭受不利影響。
也就是說，之後位面一方補充的證據将決定案件的走向。
目前的争議主要集中在兩點，第一是這件事定性是什麽樣的？算不算侵權？——法院認爲這需要更加具體的證據，來認定動視是否越過了抄襲的界限。第二是，針對位面一方在案件訴求中的 " 消除影響 "。法院需要位面一方證明有不利影響。
在庭審後的采訪中，Miyako 認爲：" 這種不利影響很難去證明，《銀河境界線》才剛剛在國内上線，考慮到動視的宣傳視頻的受衆大多位于海外，所以許多影響需要在遊戲海外上線時才能看出。"
截至目前（9 月 22 日），案件還沒有定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