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妻,是一個世界性的存在。
在當下的英文世界,她們的名字是 tradwife,即 " 傳統 " 和 " 妻子 " 的組合詞。在 instagram 上搜索 "tradwife",你會看到一些仿佛從上世紀 50 年代好萊塢電影裏走出來的金發白人女性,她們妝容精緻,穿着帶花邊的圍裙,與同樣是白人的丈夫住在帶花園的大 house 或是農場裏,通常會生育好幾個孩子。
@Ballerina Farm 是最火的 tradwife 賬号之一,"Ballerina" 這個名字源于其運營者 Hannah 曾在美國頂尖學校學習芭蕾舞的經曆,她還曾是紐約市和猶他州的選美皇後。大學未畢業時,Hannah 選擇了結婚生子,因爲丈夫喜歡農場生活,她也就放棄了舞蹈生涯而成爲全職太太。
目前,Hannah 與丈夫和 7 個孩子一起住在美國猶他州的大農場裏,生活全靠農場自給自足。她做家務、帶孩子、照料蔬果,丈夫則負責管理牲畜之類 " 男人的活計 "。男孩們和父親都打扮得像西部牛仔,女孩們則和母親一樣穿碎花連衣裙 —— 遵循十分簡單粗暴的性别定型。
IG@Ballerina Farm
可以看出,tradwife 在複刻一種美國 50 年代主流主婦生活:相夫教子、不在外工作、反對女權主義,有時還包含了原教旨主義基督徒和白人至上種族主義。她們爲自己家庭主婦的身份感到自豪,并在社交網絡上不遺餘力地宣傳這種生活方式。
活躍于 tiktok 的知名 tradwife @ESTEECWILLIAMS
這種趨勢的興起一般被認爲與 2016 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全球保守主義回潮以及另類右翼崛起相關聯,因爲近幾年 tiktok 的流行而開始被廣泛關注。毫無疑問,這一趨勢遭到了大量女權主義者和進步主義者的批評:主動回歸家庭、将丈夫和孩子作爲自己的人生價值,無疑是一種詭異的倒退。
《美國夫人》(Mrs. America)原型菲莉絲 · 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在 1970 年代建立 " 反 ERA"(反《平等權利修正案》)組織,讓當時風起雲湧的美國女性平權運動陷入低谷。|圖源:澎湃新聞
面對指責,tradwife 們亦給出了她們的反擊。最著名的網紅 tradwife 之一 Alana Petit,英國禮儀介紹網站 The Darling Academy 的創辦者,在多次采訪中反駁了這些批評。她聲稱,順從自己的丈夫并不代表她們會讓自己的權利受威脅,而且她們自己也會主動去選擇正直、懂得照顧他人的丈夫。" 人們總是會給 tradewife 貼上許多标簽,但事實上,我隻是感覺自己生來就是母親和妻子,我的工作是做家務,而我的責任是像 1959 年一樣寵愛我的丈夫。"
另一位 tradwife 勞拉在接受澳大利亞廣播公司新聞 ( ABC News Australia ) 采訪時稱,選擇這種生活的原因是 " 不願意讓其他人來照顧孩子,即使是自己的家人 "。她還表示自己并不贊同種族主義等右翼觀點,但的确對女權主義持懷疑态度," 我認爲女權主義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是偉大的,但它還是非常有毒,甚至可以說,女權主義一開始就存在缺陷。"
tradwife 宣傳标語之一
目前關于 tradwife 的研究普遍認爲,這一現象之所以出現,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年輕女性對當代社會現狀的失望,以及對經濟大崩潰的恐懼。盡管女性已被鼓勵進入社會工作,但她們仍然不得不承擔家務和母職勞動;與此同時,職場生态也對女性并不友好(同工不同酬、職場天花闆、沒有保障的帶薪育兒假期等)。再加上經濟蕭條、政治動蕩和氣候危機,人們很難對未來抱有什麽宏大希望,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懷舊起來。
而在 tradwife 所想象的 50 年代天堂裏,正是由于極端保守的性别觀念,一切反而變得簡單:你不再需要争取自己的權利、尋找自己的價值,隻要遵循既定的性别分工活下去就好了。
《美國夫人》(Mrs. America)|圖源:豆瓣
與其保守的意識形态相匹配的是,tradwife 很 " 白 "。 在互聯網上能看到的 tradwife 全是白人,部分有影響力的 tradwife 也确實在用其社媒賬号進行白人至上宣傳,緻力于 make 白人 great again。
Ayla Stewart(@Wife with a Purpose)就是其中之一。她堅信 " 替代論 ",即白人正在逐漸被非白人移民取代。爲了鼓勵白人大量生育,她甚至發起了 " 白人嬰兒挑戰 ":" 我已經生了六個!要麽趕上我,要麽超過我!"
還有許多極右翼 tradwife 認爲,當代社會頹廢、濫交、消費主義等 " 不自然 " 的生活方式,是爲了削弱白人種族而被設計出來的。因此,成爲 tradwife 就是白人女性對于此種威脅的反擊。她們還會鼓勵男性也參與進來,重新成爲擁有傳統男性氣質的 " 真正的男人 ",并聲稱隻有被 " 真正的男人 " 保護才會讓她們成爲 " 真正的女性 " (這聽上去有些毛骨悚然)。
tradwife 女德語錄,很像 qq 空間中二宣言
說到底,tradwife 不過是一部分有優越感的保守中産白人在發覺世界快要糟糕到讓自己難以繼續維持上等人生活之後,發起一場應對恐懼的體面遊戲。就像家境優渥、中上階層出身的 Hannah 一家經營着虧損的農場是多麽的諷刺:對于他們來說這是穿越時空的田園牧歌,對于真正的農民來說是爲了生計而必須進行的勞作。同樣,tradwife 向往像 50 年代美國一樣溫馨的家庭生活,而真正生活在 50 年代美國的女性卻面臨着今天難以想象的種種限制。
《美國夫人》(Mrs. America)|圖源:豆瓣
雖然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但不得不指出,tradwife 與中國式嬌妻相比,在主體性方面還是有一定差距。首先,tradwife 的重點在于自我認同與生活方式的選擇,即推崇家庭主婦的身份和 " 男主外女主内 " 的模式,而不是丈夫對自己 " 甜甜的寵愛 ";其次,她們同樣會表達對丈夫的崇拜,但更強調自己擇偶的眼光不會讓自己陷入被操控的境地;第三,tradwife 或多或少地帶有政治訴求色彩,與曆史、宗教也有一定回響。
相比之下,在中國嬌妻的世界裏,她們永遠隻在意一件事,那就是自己 " 被愛、被寵、被關心 " 。在千奇百怪的 " 寵點 " 之下,萬變不離其宗的主旨隻有一個:我男友好愛我,我好有魅力,你們羨慕嗎?
自凡爾賽文學橫空出世之後,很快又有了嬌妻文學這一更加垂直賽道的變種。在凡爾賽文學裏,甜甜的愛情隻是炫耀的一部分;而在嬌妻文學裏,這就是全部。這些文字往往都是情侶相處的日常描繪,重點永遠放在男友或丈夫對自己有多麽寵愛、自己多麽崇拜對方、兩個人的生活多麽幸福甜蜜 —— 盡管這些 " 寵愛 " 和 " 甜蜜 " 令人匪夷所思,使用的語言就像 " 南方小土豆 " 一樣低齡降智,比如曾在小紅書引發論戰的 " 和男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不餓但想嘗一嘗,于是就擁有了寶寶碗 ",以及引起模仿熱潮的 " 幫我看一會兒女朋友 "。
這個梗最初是對待寵物和嬰兒的
" 寵我 " 的另一端則是對男性伴侶的無限捧高、甘願付出、無條件包容,包括對男性伴侶顔值的驚人溢價(俗稱 " 哄擡豬價 ")。以刻意的無腦降智幼兒化姿态讓渡自我主體性,以極度迎合主流異性戀框架來向男尊價值取向獻媚 —— 在看似千篇一律的嬌妻背後,嚴絲合縫地運行着一整套意識形态。
在古早小言過時之後," 嬌妻 " 伴随着 " 婚驢 " 重新在簡中互聯網出現。激女們用這些詞來稱呼選擇婚育的女性,包括那些渴望并享受異性戀關系的女性。但激烈的批判顯然無法澆熄嬌妻現象,後者的互聯網流量反而如火燎原,愈演愈烈。甚至當它掩藏起嬌妻 / 霸總兩面一體的異性戀人設,将這套最保守的性别模版套用到城市與遊客時 —— " 霸總哈爾濱和他的南方小嬌妻 " —— 作爲一種宣傳策略,它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在哈爾濱官方将城市性别定義爲 " 男 " 并進行一系列 " 寵溺 " 營銷後,嬌妻文化在國民集體潛意識裏得到新一輪版圖擴張。
值得玩味的是,如同 tradwife 自帶種族傾向,嬌妻話題也有隐秘的階級屬性。就像撈女的标準從勞力士降到了水果撈, 從 " 凡爾賽文文學 " 脫胎而來的 " 嬌妻文學 " 也迎來了 " 消費降級 ",受衆市場更爲下沉。而對于占據互聯網話語主導權的城市中産來說," 嬌妻覺醒 " 才是受歡迎的正确叙事。大家樂于見到原本 " 她超愛 " 的嬌妻認清和脫離男性伴侶,成爲專心搞事業的 " 大女人 "。此中例子不勝枚舉,屬于嬌妻叙事的一魚多吃。
世海沉浮,人類對女性形象的想象猶如随波逐流的浮标。" 獨立女性 " 是新自由主義的神話圖騰,潮水褪去終發現高跟鞋下踩的是泡沫,于是掉頭轉向預制式的 " 嬌妻 vibe",猶如寒冬裏的虛假篝火。可是 " 嬌妻 " 依然還有未知,還有風險,還有從櫻桃塔尖随時掉落的可能,于是新一輪造神誕生了," 江浙滬獨生女 " 成了最萬無一失的頂點赢家。從靠自己、靠丈夫到靠父母,出走的娜拉重返子宮。就像在夢中遇到風暴的孩子給自己裹緊被子,環境越惡劣,人們越是在幻想裏不斷投射,加碼,上保險。嬌妻占領世界的背後,是消費和販賣極緻穩妥的模版想象力。
— 作 者:陳 晃 —
— 編 輯: 趙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