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外對話訂閱号 Author 林孜
撰文 | 林孜
" 靠天吃飯 " 風險加大,生态小農探索氣候适應措施,中國有待補上氣候服務的短闆。
北大碩士王婧下鄉創業,在北京密雲經營着一家生态農場。經曆了極端高溫和暴雨,她摸索各種措施适應氣候變化 | 王婧
" 月初還在抗旱,月底又擔心發生内澇。" 北京密雲的農場主王婧回憶起 7 月的經曆說。
這個夏天,北京經曆了 1962 年以來曆史第二高溫和 1883 年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大降水量的暴雨。
在大量媒體報道中,十一年前北京的 "7.21" 特大暴雨和兩年前河南鄭州的 "7.20" 暴雨再度被提起。人們沒有料到,極端天氣記錄刷新的頻率如此之快。
世界氣象組織發布的最新報告顯示, 氣候變化相關的災害帶來了嚴重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去年,在亞洲地區與災害相關的死亡人數中,90% 以上是洪水造成的,其中大部分與巴基斯坦和印度 5 月和 6 月的洪水有關。巴基斯坦的經濟損失最爲嚴重,達到 150 億美元,其次是中國,超過 50 億美元。
農業是遭受氣候變化沖擊的第一線。2022 年,中國的旱情幾乎持續了全年——相繼發生了珠江流域冬春連旱、黃淮海和西北地區春夏旱、長江流域夏秋連旱。其中,長江流域出現了 1961 年有完整實測資料以來最嚴重長時間氣象水文幹旱。世界氣象組織估計,幹旱導緻中國的農業損失超過 76 億美元。
盡管中國在極端天氣的短期預警方面可以做到及時通知、迅速反應,但很少有小規模農戶擁有應對機制,比如獲得抗旱供水、農技指導、修繕基礎設施的資金等等。
當過去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極端天氣逐漸成爲新常态,一方面,生态小農嘗試帶着氣候的思維做農業,摸索采取新的适應措施;另一方面,農業系統呼喚更完善的 " 氣候服務 "。基于未來影響的氣候預測,有可能爲農民提供充足的準備時間,以采取适應措施。
高溫季:" 滾燙 " 的桃子
北京密雲,清晨 4 點,王婧已經起床。她來到田裏,帶着睡意擰下一顆粗壯的牛心甘藍。現在是采摘蔬菜的黃金時間,她想趁太陽升起來之前,趕緊多收幾顆菜。這是北京史上最高溫少雨的初夏,再過 3 個小時,大地會變成烤箱,吸進肺裏的空氣都是熱的。
北京曆來不是中國的産糧區,所以京郊的農場往往以休閑農業和鄉村旅遊吸引顧客。王婧經營的飛鳥與鳴蟲生态農場,位于北京東北部的密雲縣,占地約 50 畝,由果園、動物區、蔬菜區、餐廳和面包房組成。
2019 年,一位在天氣大數據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幫王婧在農場設置了一個局地氣象站,可以實時監測農場的溫度、濕度、氣壓、風力、風向和降水量情況。根據記錄,今年六月,有 17 天最高溫度超過 40 度,其中有 4 天甚至超過了 43 度。
" 桃子從樹上掉落地上,我摸着都覺得燙手,它迅速地成熟,迅速就沒有,産量也特别低。" 王婧說。
2022 年,農場的桃子産量達到了 1200 斤 | 王婧
2023 年,由于持續的高溫幹旱,桃子隻收獲了 300 多斤 | 王婧
這其實是一種叫 " 日灼 " 的氣象災害,像人一樣,樹木枝幹和果實也會被強烈的太陽輻射曬傷并引起減産。去年,農場的桃子從挂果到完全成熟變軟,持續了大約兩周的時間。而今年,這一過程不到十天就結束了,産量還不及去年的三分之一。
從四月到七月初,中國廣袤的北方——河北、山西、内蒙古都經曆了漫長的幹旱。北京原本就是特大型缺水城市,用水量大約爲 40 億立方米,相當于個 285 個西湖(西湖水量約爲 1400 萬立方米)。在南水北調工程的支撐下,北京的居民用水主要來自一千公裏之外、跨越湖北河南引來的丹江口水庫裏的水。而農場所在的密雲農村,各家各戶的水源則主要來自井水。平時,這可以保障日常生活用水,在滴雨未下的旱季卻無法滿足農業灌溉。
" 當全村大家都在用水的時候,你就會明顯感覺水壓不夠。" 王婧打開水龍頭,水流細小如線,無論是噴灌還是滴灌,都無法工作。" 我們隻能優先面積很小的菜地,面積比較大的 30 畝小麥、玉米地,就隻能任由它們自生自滅。" 她無奈地說。
2022 年 6 月的玉米地,玉米長到 2 米高,果實飽滿 | 王婧
2023 年 6 月的玉米地,高溫災害下,玉米長到 1 米高就開始抽穗,果實卻幾乎沒有,葉片枯卷 | 王婧
持續的高溫也讓電費的支出增加。8 毛錢一度電,僅僅是空調和冰箱的制冷,農場夏天以來每個月的電費都在一萬元左右,比平時增加了一倍。
" 開空調讓我覺得很有負罪感,感覺這是人類沒有辦法解開的一個死循環。這麽多人類的活動,導緻了氣候變化,地球升溫,冰川融化。但是現在又很熱,你還是要繼續開空調,就覺得挺絕望的。" 王婧說。
山洪中 " 幸運 " 的蜂農
北京房山,養蜂人郭濤和他的一百多箱蜜蜂安全地度過了暴雨和山洪。
在經曆了連續三個月的高溫幹旱後,北京終于迎來了大降雨。然而,這場雨來勢洶洶。7 月 29 日,最高級别的暴雨紅色預警被拉響,北京、天津等多地的河水持續上漲,并導緻了山洪和泥石流的爆發。
位于北京西部山區的房山,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郭濤親眼見證了 100 米之外鄰居的房子被沖垮,臨河的公路坍塌,閃着應急燈的汽車在洪水中漂流。幸運的是,他的小院處在地勢較高的山坡上,盡管距離洪水隻有幾米遠,他還是躲過一劫。
郭濤所在的北京房山黑龍觀村,山洪沖毀了房屋 | 郭濤
" 下雨前,我在院裏放了一個大概 89 公分高的汽油桶。三天後,我量了量還有 9 公分到桶沿,也就是說三天下了 800 毫米。" 郭濤說。
根據北京市水務局的數據,2022 年北京累計降水量爲 482 毫米。盡管降水量分布有地區差異,但這意味着郭濤所在的村莊,三天下了北京正常年份兩年的雨量。
養蜂是一種對氣候非常敏感的行業。有研究顯示,無論是過多的雨水,還是高溫幹旱,都對蜜蜂不利。它減少了開花時間和花粉産量,增加了蜜蜂覓食的壓力,進而影響蜂巢健康和蜂蜜質量。
房山因爲分布了大面積的荊條而被稱爲 " 京西大蜜庫 ",荊條開花一般在每年的 6 月 15 日至 7 月 20 日。郭濤表示,由于高溫和幹旱貫穿了今年的花季,導緻荊條花不吐蜜。過去一箱蜂蜜可以産 100 斤蜜,今年隻有一半的量。
此外,高溫還可能導緻蜜蜂 " 過勞死 " ——蜜蜂需要不停地出去采水,以及用翅膀高頻率地扇風,加大空氣的流速給蜂箱内部降溫。這樣的情況下,蜜蜂的壽命可能從 30 天減少到 15 天。" 長期在這種高溫的環境裏,十幾天之内蜂群就變小了,5 萬隻蜂可能就變成 4 萬隻、3 萬隻,采蜜的時候你的勞動力就少了。" 郭濤說。
郭濤來自于一個養蜂世家。他的太姥爺從 1940 年開始在北京(那時還稱北平)養蜂,到他已經是第四代傳人。郭濤認爲,養蜂人的任務就是按照自然規律,給蜜蜂創造一個更好的适合繁衍的環境。然而,面對越來越頻繁的極端天氣,他坦言沒有可以應對的辦法。
" 采取不了措施,除非我搬家。" 郭濤說:" 搬到北京海拔相對高的地方,比如說門頭溝,甚至北邊地勢最高的延慶。" 郭濤表示,這些地方的村子海拔在七八百米或者一千米以上,而海拔每上升一千米,氣溫大約降低 6 度,這意味着這些地方的荊條開花比房山要晚得多。
搬家被看成是一種被動的氣候适應,卻也是正在發生的現狀。
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環境與社會中心高級研究員帕特裏克 · 施羅德(Patrick Schr ö der)告訴中外對話:" 我們看到物種是如何适應氣候變化的,蜜蜂也好,花兒也好,普遍的趨勢是向更高的緯度遷徙。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有個說法叫‘走向滅絕的電梯’,因爲總有一天你沒有更高更冷的地方可以去了,大家都無處可逃。"
生态小農的氣候适應措施
食通社(Foodthink)是一個關注中國食農系統可持續性的公益機構,近年也在追蹤氣候變化和生态小農和複雜關系。創始編輯常天樂認爲,北京這次經曆的極端天氣,增強了農戶對于氣候變化的意識:" 過去農民以爲靠天吃飯,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災害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随着極端天氣強度和頻率的增加,他們意識到跟原來的情況不一樣了,開始主動去應對。"
在運營農場的過程中,王婧也在摸索氣候适應措施。她發現有三件事可以帶來改變。第一件事就是植大樹。一些戶外設施旁種上樹後,明顯改變了小環境。最近,農場将一輛雙層巴士改裝成咖啡店,就專門設在一株大楊樹旁,樹蔭帶來的清涼驅走了幾分酷暑。
農場裏新建的巴士咖啡店專門挑在大樹旁,以利用樹蔭 | 王婧
" 今年春天我們新植了一百多棵樹,包括樹冠比較大的法國梧桐。" 王婧說:" 雖然這些樹沒有那麽快就長起來,而且幹旱讓它們長得也不太好,但希望未來兩三年能夠有一定效果。"
第二件事是增加農場作物的多樣性。目前農場種植的蔬果、糧食、花卉達了 80 餘種,還飼養了雞、鴨、鵝、羊、馬,同時開發了面包、果醬等産品,保障各個季節有不同的産出,不至于在一段時間的極端天氣下顆粒無收。
王婧的嘗試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盡管桃子減産,但香草園裏,薄荷、甜菊葉、艾草、迷叠香正在盛放。即便玉米收成很差,但她們自制的面包和杏醬都銷路不錯。35 度的高溫讓白天的休閑活動無法進行,但她們又推出了 " 夜遊 " 的玩法,請客人來農場的稻田旁納涼賞月。
插秧等體驗式食農教育活動,是農場在農産品之外的收入來源 | 王婧
" 我們不是靠一種作物或者說一種業務模式,所以盡管桃子有損失,但其它方面有收益。現在看起來我們還能夠生存。" 王婧說。
第三件事是修生态水池。農場洗漱和洗菜的水經過蘆葦塘過濾沉澱,彙入池中。水池作了四級深淺系統,種植了 30 多種水草,還養了小魚小蝦淨化水質。水池在這次暴雨中派上了用場。
" 由于底部沒有做硬化而是保留了泥土,多餘的雨水得以滲入地下,我觀察到,暴雨過後水池的水位沒有漲很多,池中積攢的雨水後續也可以澆地用。" 王婧說。
飛鳥與鳴蟲農場的生态水池,占地約 400 平方米,不僅可以蓄水,還成爲農場裏的一道生态景觀 | 王婧
常天樂認爲,生态小農的生産方式原本比常規農業更有氣候韌性,但災害帶來的一些問題,比如暴雨過後的草瘋長、病蟲害爆發,這些對于生态小農來說都是額外的人工成本,因爲不能像常規農業一樣用除草劑、農藥來解決。
" 這些成本都是農戶自己在承擔,大的農場很容易拿到國家的補貼,比如基礎設施建設的補貼,但對于規模隻有幾十畝的中小型家庭農場,他都得真金白銀自己掏錢去做。" 常天樂說。
常天樂和帕特裏克 · 施羅德均認爲,小農僅依靠自己去适應氣候變化挑戰很大,政府可以在政策設計上予以更多幫助,比如設立城市一級的适應基金,爲小農提供相關設備和基建補貼,加強對小農戶氣候适應的賦能,比如技能培訓、意識提升和培育在地農民互助組織等等。
" 中國在應對自然災害方面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是問題是,怎樣采取長期的适應措施。不僅僅是幫助小規模農戶進行氣候适應,而是讓整個農業系統如何做好氣候适應。" 帕特裏克 · 施羅德說。
氣候服務:缺失的 " 翻譯 "
目前中國的極端天氣響應已經越來越完善。去年,中國在更新版的《國家适應氣候變化戰略 2035》中,強調了氣候變化監測預警和風險管理。目前,中國在短期監測預警方面已經處于世界領先水平。最高可預報天數達 8.5 天,對強對流天氣預警時間已經可以提前至 42 分鍾。市民可以通過手機、電視、廣播等各種渠道收到氣象部門和政府部門發送的藍、黃、橙、紅不同等級的預警信号和應急建議。
一位熟悉農業與氣候适應的不具名專家表示,預警主要是解決臨時的應急問題和避免最重要的生命财産損失。目前中國在氣候減災方面的工作偏重于預警,氣候服務還做得不夠。
按照世界氣象組織的《全球氣候服務框架》,氣候服務包括:曆史氣象數據庫的建立、氣候監測、氣候觀測、月季年氣候預測、未來各種溫室氣體排放情景下的氣候變化預估,以及氣候變化的影響預估等。
" 僅強調預警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挖掘曆史和當前的數據,找出氣候演變的規律和趨勢,氣候平均趨勢和極端天氣氣候事件發生有什麽新特征,告訴公衆,在此情況下應該如何做好應對。" 這位專家告訴中外對話。
簡而言之,氣候服務将會把氣候信息 " 翻譯 " 成政府機構、農戶能夠進行決策的信息,也就是 " 天氣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而不僅僅是 " 天氣會是什麽樣的 "。
基于影響的預測通過将社會經濟層面的因素(如年齡、性别、收入水平)和可能受影響的資産(如基礎設施和農業生産數量)添加到災害層面(如天氣觀測和氣候預測數據),從而提前識别潛在的災害風險和薄弱環節。
今年 6 月, 在歐洲氣候變化适應會議(European Climate Change Adaptation Conference 簡稱 ECCA ) 上,愛爾蘭國家氣象局發布了一個名爲 TRANSLATE(意譯:" 翻譯 ")的氣候預測項目。該項目通過整合過去和現在的氣候信息,預測了一系列未來可能的溫室氣體排放情景,以幫助能源、交通、規劃等部門做出氣候風險決策。
愛爾蘭國家氣象局氣候服務主管凱斯 · 蘭肯(Keith Lambkin)表示:" 項目的産出可以用于提高氣候韌性,以建築環境爲例,我們需要确保未來的建築物和關鍵基礎設施能夠應對更極端的高溫條件,并且道路排水系統能夠應對降雨模式的變化。"
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許吟隆教授曾經在一次分享中指出,中國極端天氣事件正在呈現新特征,高溫、嚴冬、旱澇都會在程度和頻次上增加,長江流域高溫伏旱更長,西南地區季節性連旱範圍擴大,雨帶北移,北方降雨提前等。另外,冰雹、滑坡泥石流和暴雪的災害概率也會加大。
" 農業系統的抗災能力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在這種情況下,過去減災的思路需要調整,對改進氣候服務的需求與日俱增。" 專家表示。
林孜,中外對話氣候與環境中國項目總監。加入中外對話之前,她擔任世界農場動物福利協會中國市場與傳播經理。她擁有倫敦大學學院環境和可持續發展碩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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