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騎手
成爲騎手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你随便攔住一位從身邊經過的騎手,告訴他:"我想跑外賣。"給公司介紹一名新騎手會得到一筆錢,爲了成爲你的介紹人,拿到這筆錢,他會很樂意把你送到最近的站點。
另一種方法是掃騎手外賣箱上的二維碼,做一個簡單的問卷調查。等十幾分鍾,有人會打電話給你,把你安排到附近某片地區的站點,讓你去站點報到。
在問卷裏,我選的片區是福建省龍岩市的"紅色舊遺群旅遊區",也就是長汀縣的城區。很快,有人打來電話:"願不願意去龍岩市裏跑?"我拒絕了。我隻想在縣裏跑。
在長汀縣,我隻能當衆包騎手。下載軟件後,我做了1個小時線上培訓,培訓的方式主要是看視頻。最基礎的是《新手首單培訓》,在一段悠揚的音樂後,一個長相端正的騎手出現在視頻中,他爲我講解怎麽使用軟件接"一個"單,在路上的跑單過程會以動畫的形式表現出來,之後,他反複強調,絕不能違反交通規則。
看完視頻,是做選擇題,做錯也沒事。錯題中的各個選項都可以反複嘗試,多花點時間總能選對。
培訓之後,我就算是騎手了。我可以開始接單,但因爲沒去站點做線下培訓,也沒提交保證金、健康證,所以系統給我派單的優先級很低。不過,我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在衆包軟件的騎手排行榜上,會顯示月單量靠前的幾個騎手名字。我得到這些名字後,前往商業街,向那裏的騎手打聽他們。
在三元閣的味椒魚店,有3個騎手坐在門口等餐,我問他們:"你們曉得這幾個人嗎?"
他們沉默地看着我。我打開手機排行榜給他們看,一個騎手才說:"我知道這個姓童的,和這個姓張的。"然後他說了一個地名,讓我去那裏蹲着。
那個地方在金碧路42号,到了之後,我發現是一家叫古茗的奶茶店,裝修得很精緻,卻沒有顧客。很多騎手聚在那兒。我走進門,大聲問:"誰是童水榮?誰是張輝?"
這家奶茶店位置偏僻,坐在店裏的大多是騎手
他們都看着我,過了會,有個聲音對我說:"兩人都不在。"
我點了杯奶茶,在店裏坐着。快1個小時後,進來一個騎手,他一眼看到了我,沖我走來,嘴裏大聲說:"誰在找我?"
我把名片給他,說自己對送外賣很感興趣,問他:"能不能帶着我跑幾天?"
他把名片用手掌按在桌上,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隻問了我一句:"爲什麽是我?"
"因爲你是單王。"
在最近幾年,許多人報道過外賣騎手的境遇。在這些報道中,外賣騎手們大多被形容成一些困在系統中的人,他們被系統和生活壓力驅使,每天疲憊而麻木地奔跑在送外賣的路上。
編輯覺得這是個有趣的方向。"有沒有那些看起來占了系統上風的騎手?如果把這看成一場對抗,那麽有沒有什麽人能夠展示僅屬于人類的光輝?"他對我說,"如果把外賣軟件看成一個遊戲,送外賣是系統發布的任務,報酬則是金錢,那麽外賣員可以視爲這個遊戲的玩家。我們知道,網絡遊戲中總有些玩家精于計算,他們腦子靈活,掌握了規則,甚至會偶爾‘占到便宜’。每個成功的遊戲中都有這樣的玩家。如果把外賣看成是外賣員和系統的一場對抗,你肯定能找到一些看起來好像戰勝了系統的外賣員。"
于是我開始尋找這樣的外賣員。就像遊戲一樣,外賣軟件的騎手版本也會有"排行榜",同一個地區每日、每月跑單量最多、行進裏程數最長的前50個人的名字都會顯示在排行榜上。我尋找排行榜上名次靠前的騎手,猜想他們或許掌握了一些規則,從而看起來可以在和系統的對抗中占得上風。
最後,我找到了童水榮。
6:00
早上6點,陰天。我坐在城門口一家貝福便利店外的台階上,等待童水榮出現。
6點10分,童水榮開着一輛灰色的豪爵摩托車,直直地停在我面前。他載着一個人,是他的妻子。她一言不發地溜下摩托車後座,徑直走了。
童水榮32歲,頭發蓬松,滿臉胡須拉碴,雙眼有些無精打采。他掃了我一眼,看着手機說:"冷,你受不了。"
我回答他:"要喊冷,你就把我放下來。"
他沒再說話,垂着頭鑽進了超市隔壁的水果店,和裏面的人打招呼,拿了頭盔出來。
童水榮身材不高,大部分時候都眯着眼
我上了後座,童水榮轉動鑰匙,車身開始顫動。他沒有告訴我要去哪,隻是沉默着往城中心駛去。
在線上騎手培訓中,規定騎手的電動車速度不能超過每小時25公裏,童水榮飙到了這個速度的兩倍。我們超過一輛灑水車,褲腿都被淋濕了,童水榮喊了一聲,把時速提到了60公裏。
15分鍾後,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商業街卧龍路"九号煎包"。
童水榮把我放下來,走進店鋪,和裏面的老闆聊天,他讓老闆先做好。"第一單,很快就來了",因爲"每天有人點,從沒變過的。"
從店鋪出來,童水榮坐在摩托車上,一言不發地使勁抽煙,視線落在遠處的路口。5分鍾後,一個騎手在那出現。
"周八!"童水榮喊。騎手應了,停下車,從童水榮手上接過一根煙。
"昨天幾點收工的?"童水榮問,聲音很大。
"(淩晨)2點。"
"掙死了吧?短命鬼!"
"到現在沒有幾單,話都不敢說,還掙死。"
童水榮繞到周八車尾的外賣箱邊,用兩個手指勾着固定箱體的橡皮繩,拉起,到極限,再放開,感受着箱體的重量。
"你這還有兩單,是豆漿吧?"
"滾,我走了。"周八叼着煙,騎車走了。
童水榮走回我面前,把煙頭丢到地上,俯視着我:"上線了。"
他的手機亮起,今天第一單,從九号煎包到金碧花園。
九号煎包總是童水榮每天的起點(左一爲童水榮)
6:30—10:30
在騎手社區,如何看待跑單違章是長久不衰的話題。每個騎手都有自己的答案。童水榮的答案很簡單:"信自己。"
他信一切目的地都有最快、人最少的捷徑,他隻掌握這樣的捷徑。
"爲什麽要人少?"我問。
"人少說明能走快,意味着沒有事故,等于安全。"等交通燈時,童水榮看着交通燈上的攝像頭,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會回我的話。
他在中途就偏離了導航,在一條寬敞的大道上以60公裏每小時的速度逆行了半分鍾,中間十分戲劇性地在縣交通管理局大門外穿過。過了信号燈,他從小區的西邊逼近了目的地。
金碧花園是個巨大的小區,但隻有南北兩個門。我好奇他要如何翻過西牆,他的答案是,從地下停車場鑽進小區。他帶我闖入小區西側的停車場。停車場入口擋車器的一端在我們左肩數公分外劃過,有一瞬間,我看到入口上方的标牌:非機動車禁止進入,如有意外,責任自負!
地下停車場空蕩而複雜,我們逆着地上的箭頭指向高速行駛。幾個拐彎後,他停下車,跑向最近的電梯口。他動作很急切,因爲送完這單,他手頭還有3單。
大部分時候的地下停車場沒什麽人,是童水榮眼中的捷徑
整條路都像是他精挑細選的。
在停車場對面,他取到了一份客家炖罐,順手送去小區門口的西客站。在西客站外,他停在一家門口用麻将拼出"吃得開心"四個字标牌的清湯粉店前,店内滿是起早進城後正等待用餐的老人。
他從坐滿人的塑料凳中擠出一條路,大聲喊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臉從後廚伸出來,看了他一眼,又消失。過了會,一個小孩拿着餐出來,先給了他。他出來時,新趕來的一個騎手正坐在門口等餐,騎手低着頭,手機上傳出《開心消消樂》的電子聲。
他騎上車,擰動鑰匙時問我:"知道爲什麽出餐慢嗎?"
"爲什麽?"
"因爲人多。"他又看了一眼門口的騎手,帶我一路向城南駛去。
10:30
騎手們有固定的等餐地點,在早、午、晚高峰的間隙,他們會選擇待在這些地方休息。童水榮常來這些地方,不過比起休息,他更喜歡交談。
在三元閣送完一單涼茶後,我意識到早高峰結束了。它沒有特定的标志,隻是我對童水榮的一種感受:騎車的速度慢了,不盯着手機冥思苦想了,人也松懈了。
童水榮來到城南的水東街口。街口外是新建的巨大城牆,城牆作爲整個古城景點的中心,周圍一圈開滿了飲食店。
童水榮在街口的24小時自助銀行前停下。他抵達時,這裏等着兩個騎手,其中一個是周八。他們在自助銀行内的台階上擠成一塊。
在騎手眼中,自助銀行既能遮風避雨,又冬暖夏涼
下車後,童水榮對我說:"玩會手機吧,一坐半小時呢。"
這句話引起了兩個騎手對我的關注,他們擡起頭,問童水榮:"怎麽還拉一個人?"
童水榮沒說話,隻是掏出香煙給他們,自己也抽上,第一口煙從他嘴裏飄出時才開口:"哎呀,帶出來玩的。"
"玩玩而已啦,老誠也載過女人。"周八說。
被稱作老誠的人有點胖,他說:"出來玩?這個天怎麽不在家睡大覺?"
随着老誠的話,大顆雨點開始打在銀行的玻璃門上,周八喊了聲冷。童水榮彎腰抓住周八的胳膊,手指摸索了會。收回手,他指着周八說:"裏面穿的短袖?别穿了,不然下雨天手肘都是濕的。"
周八說:"穿太厚不方便,跑不動。"
童水榮伸出自己的手,拍着說:"制服手部不透氣,容易風濕,你買布制的長袖打底。"
周八不說話了,他們都沉默了幾分鍾。老誠盯着門口的雨,忽然感歎:"又下雨好不方便,尤其是人臉識别,老要求穿制服,上次我穿着雨衣,第二遍都沒過人臉識别。"
童水榮笑了聲,脫了衣服,露出裏面的黃色的長袖,拉着領口說:"雨衣下面穿這件,蘇甯易購買的黃色衣服,能過驗證。"
"是哪件?"老誠問。
童水榮沒說話。老誠又問了一遍,他才故作嚴肅地說:"請我食早飯,告訴你。"
老誠推了童水榮一下:"你請我,我還沒掙錢!"
"吃什麽?豬腳飯?"
"不吃豬腳飯,吃多多早餐。"
"對,蓋飯,加個蛋,加點青菜。"
"你請我!"
他們講方言的聲音很爆,足夠驚動路過的行人。有個男人探頭看了眼,可能以爲有人在吵架,卻看到他們在笑。他們笑得既羞澀又收斂,越是笑,聲音就越大,笑聲像是一種振奮劑。之後的十幾分鍾裏,又有更多在午高峰前四處遊蕩的騎手停在這裏,加入他們的對話。
在一塊争論不休的騎手們
11:00—15:30
騎手的友誼很特殊,他們不重視人情,很随意,對人有時冷漠,有時會表現出過了頭的親密。在路上,童水榮和我說,他認爲"這是獨慣了,寂寞啊"。
句尾的感歎,也是童水榮對自己的評價。他不擅長處理人情關系,在他住的新橋鎮上,衛生院的護士童金蘭是童水榮的鄰居,她認爲童水榮是個"性格很怪"的人。我問她:"怪在哪兒?"她沒能回答上來,隻是支支吾吾地說:"講的話很怪。"
在我的感覺裏,這種怪來自童水榮對人情交流的不擅長。他同意我的觀點,3年前,童水榮曾經在東莞呆過一段時間,跟着家族裏的人做生意,最後就是因爲覺得不自由回家的。
跑外賣讓他自在,也讓他興奮。
周八認爲,騎手之間總有一種時近時遠的距離感,童水榮很善于突然拉近這種距離。"童水榮有兩點優勢,一個是他有名字,一個是大方。"周八告訴我。
排行榜上的名字是童水榮的信用擔保,香煙是他用來結交其他騎手的名片。在騎手們的聚集地,童水榮大部分時候都在走動、散煙、搭話。這些努力使他能得到其他騎手轉來的單子。
"轉單"是指當騎手對派單的地址、商家不熟悉時,可以把外賣單轉交給其他騎手
騎手爲單子奔波,能不能跑得順心,主要取決于單子。單子有3種方式獲得,第一種是系統派單,隻要騎手賬号在線,這類單子就随時有可能派給騎手,派什麽單取決于騎手所在的位置和賬号過往的跑單記錄,騎手可以拒絕這種派單,但拒絕得越多,之後派的單就越少。
第二種單子是可搶單,被騎手拒絕後的派單會成爲可以搶的單子,出現在騎手大廳。能不能搶到,全憑手速。
第三種單子就是轉單。每個騎手都會有若幹次機會,把自己的單子定向轉給其他騎手——輸入對方名字就行了。
如果把單子視爲資源,那麽第一次資源分配是由系統分配給騎手,騎手之間可以進行資源的二次分配——前兩種單子的本質都是系統分配,面對系統,你很難占到便宜,所以許多相熟的騎手,都會盯着彼此的派單開玩笑,玩笑的内容不外乎是讓對方轉幾筆"好"單給自己。
所謂"好",指的是這筆單是否和手頭的系統派單有配合,能夠讓騎手連挂好幾單,或者單子來自騎手剛好熟悉的特定商家、地區。當然更常見的是,有些單子因爲客戶出價、商家補貼原因,給的錢特别多,距離又特别短,這種是很直接的有賺頭,誰也不肯相讓。
上午11點8分,周八的手機響了。有人點了一杯奶茶,從水東街口送往汀州九路的一家酸菜魚店。它孤零零地出現在周八手機的派單界面,周圍的騎手都圍了過來,童水榮扒過他的手機看。
"沒返程單,很虧的,我是不去。"一個高個子騎手"呵呵"地笑。
"我早知道點下線、不讓系統派的!"周八懊惱。
"一個人的單,你送不了都給我。"童水榮捧着手機,伸手爲周八點了轉向。把單轉給自己。周八笑着罵了句王八蛋。
童水榮喊我出發,我熟練地跳上車。開車前,童水榮爲自己披上雨衣,他用一根寬大的布繩把手機吊在胸前,手機下面連着一條從褲兜穿出來的充電線,上方帶着一條耳機線。耳機很是漏音,我聽見有人在說書:"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
取了奶茶,童水榮把飲料盒撂在腳踏闆上,他從不用外賣箱,所有外賣都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在送餐路上,老誠騎車迎面駛來,他們相互揮了揮手。在擦身而過之後的幾秒,童水榮忽然大聲喊:"我替你送!"
在背後,我聽到老誠的笑聲。
奶茶是酸菜魚店的老闆點的,給老闆送去奶茶後,童水榮馬上接到一單酸菜魚,送往水東街口的一家律師事務所。這是童水榮預料之中的返程單,他知道這家酸菜魚在什麽時候受歡迎。
"你怎麽知道的?"
"我會和這些老闆聊天!這根煙是酸菜魚的老闆給的。"童水榮吸了口煙。
雨勢在加大,細密的雨水滲入衣服,帶來難以驅除的寒意。我們駛入小巷,在寬不足5米的窄道上,童水榮仍保持着30公裏每小時以上的速度向前,遇到人時又把速度猛地降到10公裏每小時,每次急停都幾乎能把我甩下車。
騎手常常在老城區的狹窄小道間行駛
在我的筆記本中,童水榮中午的送單軌迹是這樣的:12點24分,距離送達時間還有3分鍾,童水榮逆行進入地下停車場,從負一層乘電梯上樓,完成中城投廣場龍都的外賣單;12點32分,他跳過了截止時間更近的一個訂單,把拌面送給了城門口中巴車前的女人。這趟車是往返縣城和童坊鎮之間的中巴車,一天隻有4趟,中午一趟在12點35分發車。童水榮知道這一點。
下午1點23分,童水榮經過自助銀行時,門口停着一個騎手,坐在車上,看到童水榮就喊:"你上榜了!"
童水榮停下車說:"早知道我不去送剛剛那單。系統瞎眼的,不給你。"他的聲音比之前大很多,他更興奮了。
說完,童水榮伸手扒動騎手的箱子:"有單不送!把單給我!我看看你的箱子!把你的東西送給我。"
錢是騎手們常讨論的話題。和其他話題一樣,他們保持着一種特别的分寸感。他們讨論怎麽更省錢,也讨論怎麽掙錢。童水榮是個很典型的例子。他有時不願承認自己掙錢少,很高傲,有時又誇張地說自己"分文未入"。你不可能從他嘴裏聽到一個準确的數字。
出于十一假期的原因,騎手在10月份的單量普遍較高
下午2點,騎手們在讨論騎車用電省錢還是用油省錢。童水榮路過時,說了個比喻,讓所有人大笑:"要是你每天像我一樣跑40單以上,就用電動車,但你知道換下來的電池,我會怎麽做嗎?我一腳踢到太平橋底下!"
童水榮做了個踢的動作。一群上學的高中生走過我們,幾個女孩露出尴尬的神色,童水榮像是沒看到一樣又踢了一腳。旁邊一個看短視頻的騎手忽然拿起手機,點了兩下,跨上車走了。
童水榮掏出手機:"哎,沒搶到。"
這個時間點的單少了,有人抱怨:"我就不該這個點出來的。"
童水榮很快地說:"對,你晚上也不應該出來。"
"因爲你在家裏睡覺最好了!"
16:00—23:00
下午5點17分,前往麥當勞取餐的路上,童水榮忽然問我:"累了沒?"
我反問他:"你今天幹到幾點?"
"我想幹到幾點,就到幾點,我昨天是淩晨1點走的。"他等交通燈時說,一邊和一名協警打招呼。
在外賣員招募的官方網站上,外賣公司爲衆包騎手打出的口号是"時間靈活,随時接單,結算便捷,随時提現,還能沖單"。3年前,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但在今天,這些口号背後是重重限制:随時接單成了必須接單,不接,系統就會減少給你的派單;結算被加上了有限的次數,就連商家超時的上報都有限次數,而且騎手還要繳納保證金;至于沖單,則正在各種外挂、基于大數據的技術性更新面前變得日益繁瑣。
在長汀縣城,每個衆包騎手都知道,要想掙錢,付出是第一位,付出精力、時間,甚至付出風險。在此之外,掌握技巧可以幫助他們提高效率,有些技巧是随着日積月累慢慢掌握的,比如城市裏的捷徑,或者要在哪裏等餐,什麽時候應該放棄,什麽時候應該溝通,如此種種。
在付出和技巧的背後,是被每一個騎手祈求、懷疑、謾罵、誇贊過的系統。
在我跟着童水榮跑時,聽到的騎手對話總是方言,但說到"系統"這兩個字,方言就變成了普通話。系統像插入語句中的外來詞,醒目地挂在他們的嘴邊。
對中規中矩的騎手來說,系統就是一切,犯了錯,要找系統,想要單,還得靠系統。最後,他們要依據系統派的單來規劃整個送餐路線,單之間是有明顯性價比區分的,有些單性價比不高。如果系統總是派這種單,那麽縱使是童水榮,也沒法保證自己在排行榜上的位置不下滑。
晚高峰時,我已經感到有點疲倦。童水榮還很有活力,他一步3台階地跳上位于2樓的麥當勞。麥當勞的外賣櫃是透明的,一面是騎手取餐室,一面是中央廚房,童水榮隔着外賣櫃喊話,讓他們給自己多拿幾張餐巾紙墊着,說:"飲料太多,怕相互壓着"。
騎手麥當勞在取餐時花的時間不多,難點在于要小心外賣損壞
很快,有人把一沓紙遞了出來。這時,我犯了個錯。我誤以爲遞出來的是餐,随手關上了外賣櫃門。童水榮大聲喊:"别關!你幹什麽!"
我已經把櫃門關上了。外賣櫃門要口令才能打開,童水榮隻能重新和工作人員商量,他沒怪我,而是開始咒罵系統。很明顯,系統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其他單的時間也依然在流逝。
在童水榮嘴裏,和系統連在一起的修飾詞,常是"傻X"和"瞎眼"。
從麥當勞出來,童水榮一直在用這兩個詞形容系統。在他斷斷續續的跑單過程中,和騎手們擦身而過的短暫片刻都在說這些話。
晚上8點24分,童水榮回到金碧路42号的奶茶店。周八也在這個地方,他和童水榮幾乎保持同樣的節奏。
我們進門時,周八正在對身邊的騎手說話:"系統瞎眼了,盡給我派預定單,我才扔了一個這種單。"
那名騎手用拇指關節敲着屏幕,說:"你這兒全部(單)都來回兩次,是不是系統派單量和完成總數有關系?我10月份到現在350單。"
童水榮帶着水汽闖進門,聽到了他們的話,立馬說:"你350單掙了多少?我最高被系統推過1單,我收35塊錢,可惜是單飛!"
騎手羨慕地歎了口氣,他抱怨系統不近人情,把商場和拉面店的"垃圾單"混在預定單中派給他,這種單"搶了給50分鍾,取貨要20分鍾,手裏超過5單必超時"。而如果拒單,"兩次就給你踢下線"。
這種單接得多了,他都懶得跑。懶得跑了,單量自然也就少。
"你還是懶。"童水榮看了眼奶茶店的櫃台,一個女人在那忙碌。
"你呢?你不懶,但你還能跑多久?短命鬼!"周八說。
童水榮沒說話了。等到取了奶茶,他帶我上車時,我才聽到他在嘴裏很模糊地說了一句:"我想跑多久,跑多久。"在風中,這句話顯得有些虛弱。
童水榮很少和我說話,隻有在路上時,他才會偶爾開口
童水榮花了很多時間琢磨系統。大體上,系統面目模糊,無處不在,而且無懈可擊。能操作的隻有系統之中的人。從客戶、商家到騎手,甚至包括自己。童水榮的策略,就是在人上下功夫,他發揮自己的口才和略帶戲谑的性格,在系統中鑽出一個口子:他不會拒絕商場的單,他熟悉商場,他還認識商場裏面的人。他能記住固定客戶的訂餐軌迹。他的朋友很多,他和交警打招呼,能喊得出好多店長、騎手的名字。通過人情,他讓系統逐漸變成可以利用的手段。
即便有了這些手段,辛苦于常人的付出仍然是必要的。晚高峰是童水榮最拼的時段,他背着七八單飛馳在路上。對很多外賣騎手來說,月入上萬是過去式,但在童水榮看來,這仍然是可以去接近的目标,隻要夠努力,就能做到,成爲單王。
按照系統規則,每個月,在700單之前,騎手每跑一單的收入是4元;在700單之後,每跑一單的收入是5元。童水榮把這個數字拆解開,給自己定下了每天60單的目标。午晚高峰是單子的主要來源,按照系統配送的标準,1.5公裏範圍内,商家出餐時間加配送時間是35分鍾。2.5到4公裏範圍内,商家出餐加配送時間是45分鍾。4公裏以外的訂單是60分鍾。童水榮自己也算過:"聽起來,一個小時7單還可以吧?9個小時,就是63單。但真相是,現在沒這麽多單子送的,你要送60單,得跑14小時。"
換句話說,一個騎手就算成爲"單王",也并不意味着他擁有駕馭系統的能力,系統無法被欺騙。體力和智慧能幫騎手适應系統,但最終,考驗一個"單王"的,總是時間。
我采訪的所有騎手公認,童水榮的特别之處就在于他能日複一日地投入時間。這種投入不是用有毅力和能堅持可以概括的。在和童水榮跑單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他把送單看成了另外一種更刺激的生活。
這種生活帶有遊戲的色彩。他在玩一場在嚴苛規則中掙錢的遊戲,爲此,他發揮才智,在騎手和飙車中尋找刺激,他知道如何讓自己興奮起來,并把這種興奮轉變成每天跑14個小時的動力。
這是童水榮在系統中看起來"遊刃有餘"的根本。他憑借頭腦、熱情和交際能力,比其他人更能适應規則。在我看來,他的秘訣是一個字"忍",他找到了很多幫助自己忍下去的辦法。他和他所處圈子裏的騎手的關系讓我印象深刻:他們有固定的偷閑地點,每個人有獨特的外号,也有很多私人的粗俗笑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群人盯着一個人的手機看,"轉單"是他們相互要挾的玩笑,他們看排名,比單數,猜測系統規則和分析單子派送的性價比……這種連接是他們有力的一種精神支撐。
但是,這種支撐能持續多久?沒人能隻靠精神在每天投入14個小時以上的職業中長期堅持不倒。人總是會被時間打敗的。
童水榮避免面對這個現實,但總有些瞬間會戳破他對生活的想象,比如周八的那句話。童水榮的"想跑多久,跑多久"其實是一種自我欺騙,他知道他沒法再像從前那樣每天用9小時就跑完60單,他如今要跑14小時。
我們希望找到"那些在人與機器的戰鬥中發揮人類智慧光輝的人",現在看來,這是一種過于一廂情願的英雄主義。我們不願意接受現實,但現實滾滾向前,并不在乎我們的想法。我找到了童水榮,他看起來在某些瞬間用智慧和熱情戰勝了系統,但那又怎樣呢?這是一場漫長的角力,而結局是注定的。系統不會疲憊,但人會;系統不會衰老,但人會;系統可以持續不斷地叠代,堅定地運算,一天比一天高效,甚至系統之間也在競争,但人難以在這種複雜的局面中不斷突破,人的上限就在那兒。或許,一個騎手可以赢得每一天的戰争,但在這場戰役中,他不可避免地會走向失敗。
對許多騎手而言,生活就是每天長達14到16小時的奔波
23:00
晚上11點,由于台風的影響,雨點像尖利的石子一樣沖我的臉呼來。我們看似勢不可當地飛馳在路上,卻也受到來自外界同樣力度的阻力。童水榮注意到我有些咳嗽,在三元閣的麥當勞前,他把我放下了,至于他自己,他要趁着雨天多跑一會。
在手機上,我看到他的排名正在被超越。
他走之前,我問他:"成爲單王,有什麽技巧嗎?"
"花比别人更多的時間,沒有别的了。"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