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爲緩解醫患矛盾, 上海交大醫學院兒科學院專職副院長陳怡绮, 開設了一門教大家 " 好好說話 " 的課,
課程面向醫學生,臨床醫生和老師, 目前已經有 1000 多人上過她的課。
圖源:《中國醫生》
據 Alpha 數據庫的統計,2002 年至 2019 年, 全國共有逾 10 萬件醫患糾紛事件, 陳怡绮認爲,醫生天然掌握着更多專業知識, 會不自覺忽略一些問題, 有些病人則因爲不信任,提前上網查資料, 挑戰醫生的權威。
醫患矛盾的發生是雙方的問題。
陳怡绮經常會在課堂上設計一些 " 角色扮演 " 的環節,讓醫學生扮演患者,站在患者的角度提問
陳怡绮在課堂上設計了一系列角色扮演的環節, 讓醫生體驗當一把病人, 站在病人的角度提問,思考, 她希望讓醫學生提前适應真實的醫療環境, 也能讓更多醫生了解溝通的底層邏輯。
" 患者不是來找麻煩的,醫生也希望把病看好, 我們的目标相同,所以更要好好說話。"
01 我決定開一門 " 好好說話 " 的課
陳怡绮:" 醫生和患者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 "
最早想做一門醫患溝通的課程,主要因爲我在高校招醫學生的時候,經常有父母和孩子來咨詢類似的問題,比如,如果去做了兒科醫生,到時候面對一大家子人,會不會壓力很大?會不會溝通不了?會不會容易産生醫患矛盾?我慢慢意識到,不僅是在我們醫生眼裏,在普通人心裏,也會覺得醫患溝通是個問題。
課堂上的陳怡绮,時刻與同學保持互動
1995 年畢業之後,我一直在做麻醉科醫生,大概到了 2004 年,我從臨床醫生轉向了醫學教育,會更多關注一些和醫學教育相關的工作。2019 年,我在上海交大醫學院,和幾位老師一起,開始了一門《醫學溝通藝術課》,主要面向醫學生,還有臨床醫生,我們希望大家能夠重視醫患之間的溝通問題。
除了看到很多醫生面臨的現實問題,我發覺自己也不是一個善于溝通的人,我坐電梯,如果碰到熟人,就會有些焦慮。之所以選擇麻醉科,也是因爲可以少溝通(笑)。但是做醫生,溝通是難免的,每次麻醉前的注意事項,我也需要反複解釋和交代,這是避不開的。而且除了病人,我們也要和其他醫生、護士、前輩溝通。
最早接觸到醫患矛盾的時候,我還很年輕。那時候我剛開始獨立值班,獨立負責麻醉工作。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早上 8 點開始工作,一直沒有休息。到了上半夜,接到一個急診的闌尾手術,做完之後還要做這個病人的膽囊手術。意味着我要一直工作到早上 8 點才能換班。
年輕時的陳怡绮,是一名麻醉科醫生
做完闌尾手術後,我們突然接到了電話,病人的主治醫生說病人的膽囊暫時保守治療,不開刀了。那時候雖然年輕,但是工作了夜裏,也非常疲憊了。所以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真的太開心了,因爲這意味着我可以去睡覺了。我當場就歡呼了一下,我甚至跳了起來。
手術結束以後沒多久,我就接到了病人的投訴。因爲當時打的不是全身麻醉,病人意識是清醒的。他投訴說,他當時正在經曆 " 關公療毒般 " 的痛苦,卻聽到旁邊一個女孩在歡呼。我當時覺得非常不公平,首先,當時打了麻醉,他按理來說是不疼的,而且我技術這麽好,順利完成了工作,爲什麽還要投訴我呢?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我當時隻想着局部的手術,并沒有把對方當成一個完整的人來對待。其實在醫生和患者之間,這樣的問題和誤解并不少見。
02 醫患出現矛盾,是雙方溝通出了問題
正在上課的陳怡绮
雖然醫患矛盾的問題一直存在,但說實話我不太願意講醫和患之間有矛盾,我覺得他們是一個戰壕裏面的戰友,醫生和患者的矛盾并不是存在于他們之間,而是醫生和患者共同面對的疾病。很多情況下,隻是溝通出現了問題。
其實對醫生來說,隻要病人沒有根據我的意思走,那就是有矛盾了,而作爲去看病的普通老百姓,隻要在就診的過程中感受到不舒服、不流暢和不尊重,或者感受到一些誤差,加上沒有及時溝通處理,小問題就容易擴大成矛盾。
醫療劇《問心》片段,年輕醫生因舉動稍有不當,引起患者不滿
我雖然是醫生,但我也當過病人,所以我能夠理解。之前有一次,我肩部的肌肉抽住了,我去看醫生。當時那個年輕醫生并沒有做體檢,隻是看了我幾眼,問了幾個問題,就飛速把所有的醫囑單開出來了。
後來我拿到片子,看到上面寫着右側肩頸痛,但其實我痛的是左側,他還寫我是抽搐痛,但其實我是抽住,是肌肉闆住了,我是醫生,所以我清楚這兩種表述不是一回事,我當時就有些不爽。
後來這個例子我也經常在課上講。因爲患者是來看病的,出現這樣的偏差,就會讓他們覺得不舒服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
除此以外,有時候醫生沒有解釋清楚,也會造成矛盾。我之前當醫生的時候也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孩子便秘去看醫生,第一個醫院說孩子要做手術,去另一個醫院,醫生卻隻開了一個開塞露,結果毛病都好了。患者就會覺得,幾毛錢就能解決的問題,你卻讓我開刀,這不是在騙我嗎?對患者來說,這就是很大的矛盾了。
但事實上,那個孩子确實是生病了,他是巨腸結。開塞露隻是解決了眼前暫時的問題,但沒有徹底治好這個病,沒有解決長遠的問題。
這叫什麽?其實叫 " 喬哈裏窗 "。我們把它畫成四個象限,第一象限裏,就是患者知道,醫生也知道的問題,這就叫共識,在這個象限,我們不會出現理解的偏差,這時候溝通就是很容易的。
另一個就是醫生知道,患者不知道的信息和知識。這也是醫生的專業決定的,在很多專業領域都會出現這種問題。專業領域是患者的盲區,如果醫生不做解釋,不說清楚,對方就很容易誤解。
就比如那個巨腸結的案例,如果醫生及時向病人家屬解釋清楚,就會擴大共識區,目标就容易一緻,矛盾不就沒有了嗎?
《問心》劇照
對醫生來說,他們已經工作很多年,這些知識和信息對他們來說是基本信息,是他們做出診斷的 " 常識 ",所以常常會忽略一些要解釋的問題,也很難意識到自己到底有沒有解釋清楚,這時候就會和病人天然形成一個信息差。其實一旦把原理都解釋清,對方理解了,患者會更容易信任你。
另外,很多醫生每天要看很多病人,和患者接觸的時間不會太長,常常沒有時間把每個問題都攤開來講清楚。
我們做醫生時間長了,有時候會不自覺的有一種 " 我很厲害,我掌握着專業知識,你是來聽我的 ",這樣的潛意識。
這種情況下,就比較容易做出傲慢的舉動,這是最大一個問題。我接觸了很多醫生,我發現要修正這個問題并不難,隻要醫生能夠意識到這個問題,就會自然地放下那種态度。
課堂上的陳怡绮,正在演示 " 傲慢 " 的身體語言
對于患者來說,他們可能會覺得醫生會騙我,對醫生有不信任感,所以會先防禦,在看病前就在網上查一查自己的症狀是怎麽回事。但是患者未必能夠掌握裏面的精華,如果隻了解到一些片面的信息,就很容易鑽牛角尖,溝通起來反而更困難,他有可能就聽不進醫生的話了。
我們醫生有時候也會去網上查信息,但我們有相關的學習經驗,而且有很多的臨床經驗,我們能夠分辨哪些資料或者資訊是有用的。
劇照《閃閃的兒科醫生》
而且對于患者來說,接收信息是有一定的心理學基礎的,如果醫生說的信息對他有利,他會比較容易接受,如果不利,他就可能下意識地抗拒。比如說,有時候醫生提出要住院,要開刀,患者就需要考慮經濟問題,要請假,要溝通誰來帶孩子等等,他會下意識拒絕做這件麻煩的事,也就會屏蔽很多醫生的話。
看診太多,醫生重複解釋同樣的話,有時候也會焦慮,病人生病了也焦慮,溝通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往往都不在最佳狀态。所以整體來說,溝通上出現問題,是雙方面的問題,要彼此共情,一起做出調整。
03 換位思考,看到完整的人
課堂上,醫學生們正在練習 " 縫皮 " 時的溝通
其實在醫學教學過程中,很早就有溝通類的課程了,在準備做《醫學溝通藝術課》後,我也去聽了之前的很多課,感覺大家聽完很少有反饋和思考,那些理論也很難真的落地。
所以我在設計課程的時候,一直在做模拟教學,就是讓學生分别扮演醫生和患者,設置一些不同的場景,讓他們在不同的場景下進行思考。當我們的醫學生扮演了患者,他才能夠有同理心,能嘗試站在病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比如我們設計了 " 縫皮 " 的場景,我們在醫學院學習的時候,經常是對這一塊假皮練習,隻需要動作做到位,然後打結好就行,不需要說話的。
陳怡绮要求同學将假皮固定在人身上,讓互動過程更加真實
但現在我要求把這塊皮綁在人身上,由他來扮演患者,有可能是扮演一個手臂受傷的 10 歲孩子,或者扮演頭部受傷的人。每個人在不同的場景下,會有不同的疑問和情緒,比如孩子會因爲害怕哭鬧,手臂上有一個很深的劃傷,會擔心是否留疤?會不會以後影響到手部的功能?這些可能都是患者迫切想要了解的。
這個時候,就要考驗醫生的溝通能力了,他不光要完成手上的标準動作,還要去思考如何回應這些問題。我希望能通過這樣的過程,讓我們的年輕醫生提早開始适應真實的醫療環境。
《閃閃的兒科醫生》劇照
有時候醫生太忙太累,就想把病看好的時候,可能隻盯着那個病竈,忘了這個人。我也希望讓他們意識到,這塊皮不是一塊死皮,它是長在一個人身上的,看病不是光看局部就可以,而是要看到整體的人。這個人是有思想,有想法的。
人在生病的情況下,是脆弱焦慮的,從人性上來講,肯定希望得到醫生的安慰。有時候對患者來說,如果醫生隻盯着創面,他或許會覺得你已經忽略他了。
每次上完課,我都會讓學生寫一些自己的感想和思考,他們都會反饋,可能用這樣的溝通方式,讓自己的室友關系更好了,或者改善了和父母的關系。所以溝通的底層邏輯都是相通的,不僅僅适用于醫患之間。
04 語言和手術刀一樣重要
除了語言方面的溝通,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溝通内容。比如表情管理的問題,醫生看病的時候,應該适當做到表情管理,當然不是過分的那種商務假笑。要注意看着對方的眼睛,用一些開放的姿态,比如身體微微前傾的傾聽姿勢,而不是身體靠後,雙手環胸的封閉姿勢。
醫生和患者都是普通人,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比如醫生有時候也會着急,病人生病了也會急躁,我們希望大家在溝通前盡量先把情緒放下。
《問心》劇照
有時候在溝通前,醫生也可以嘗試去了解一下病人的社會背景,經濟情況。雖然這是在醫生職責範圍之外的,但可以一定程度上給予同理心,站在患者的角度去思考一些問題,雖然花時間,但這其實是有利于我們開展一些醫療措施的。
患者去看病的時候,也應該先放下自己的盾牌,盡量用求知性而不是挑戰性的語言。比如 " 醫生,我查了資料,我這個毛病應該是吃什麽藥的,你就給我開這種藥 ",其實作爲醫生,他有綜合的判斷,每一種藥物或者治療方案都是有适用範圍的,它可能并不适合你。這種情況下,醫生也應該耐心再多做幾步解釋。
患者也應該嘗試換一種說法," 醫生我現在哪裏不舒服,不知道用什麽藥,你給我一些指點?" 同樣的意思,換一種講法,大家都能如沐春風。
《中國醫生》劇照
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說過,醫生有三件法寶,第一是語言,第二是藥物,第三是手術刀。可見在醫學上,溝通的重要性。我覺得語言和手術刀一樣重要。
病人來看病,是來求醫問藥的,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當然,我們醫生也希望病人能盡快康複,咱們的目标始終是一緻的。所以我們更應該好好溝通,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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