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不徹底,就是徹底不現實。
高中畢業那年,我找了個送外賣的暑假工,每天中午在華強北送兩個小時的飯,包午餐。
當時外賣行業是個很新鮮的事物,美團還沒出現在我的視野裏,餓了麽也是我加入這家公司後才得知的東西——當時,老闆給我畫餅說想要打敗餓了麽。
和後來的外賣平台不同,雇我的這家公司不僅負責食物的配送,還包了個中央廚房來負責餐品的供應。每天中午,一批餐從中央廚房送到我們這些配送員手裏,而我們則根據程序上的下單情況,把保溫箱裏的餐送到對應的辦公室,就像把線下的大食堂模式搬到了線上。
雖然都是送外賣,但當時我們的工作體驗,跟現在的外賣員其實有着很大的差别。我們不會負責太大的片區,也不會遇到等待商家出餐的問題,每個人隻需要幾棟大樓的 " 定點送餐 " 就可以了。
我們會遇到現在的外賣員所需要面對的問題,甚至更嚴重。比如,克服麻煩的電梯問題——外賣員是很難在午休高峰期的時候用電梯的,即将超時的訂單會像上吊的繩子一樣不斷勒緊你的脖子,迫于無奈下隻能選擇爬樓梯。
由于我們每個人都負責某幾棟樓的訂單,所以爬樓梯的頻率和強度都很高,從 17 層爬到 32 層,再從 32 層爬回 24 層,隻是每天的日常。那時決定我們工作效率的,不是電動車的車技,而是你能爬多少樓梯的體能。記得有一次,我在爬到三十幾層氣喘籲籲的時候,突然接到了個在十幾層的訂單,在無人的樓梯間裏我大聲罵了好幾句娘。
《陽光普照》劇照
我們也會遇到現在的外賣員不需要面對的問題,像個銷售或者底層推廣一樣去發傳單,騷擾在休息的辦公室職員,企圖讓他們能夠在第二天訂我們的餐。在經曆一次進入别人的辦公室,根本沒有任何人理會我的過程後,我選擇了将傳單别在他們辦公室的門把手上了事,爲此還挨了負責人的一頓罵。後來,面對一些推銷産品的人,我看到的都是自己昔日的樣子。
深圳的夏天很熱。每天工作完制服都會濕透,渾身燥熱的情況下,我經常對賣剩下的冷飯沒有食欲,隻想喝水。而在休息時間,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老闆,就會對我們大講未來的宏圖,同時指責我們今天送得還是太慢了,而累得在原地擦汗的同事,都在無聲地看着他。
這一個月的工作經曆,對我後來的人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我連當時的時薪多少都忘了,如果不是刻意回想,我甚至想不起來一些具體的細節。我對當時經曆的辛勞沒有任何意見,從小在父母水果店裏幫忙的經曆,讓我對勞動這件事中會遇到的困難十分麻木——在父母的教導中,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今年夏天,上海熱得不同尋常,印象中這一兩個月似乎每天都在高溫預警,熱得連走出室内都成了某種生存挑戰。
前兩天下樓抽煙,在電梯裏遇上了剛送完餐的美團外賣員,心血來潮地問他天氣那麽熱,外賣平台有沒有提供高溫補貼。他有點驚奇地跟我說沒有,不知道是在驚奇我這個陌生人的搭話,還是在驚奇我居然問這種傻逼問題。
電梯開了,他跟另一部電梯裏出來的餓了麽外賣員一起邊聊邊往外趕,落在後面的我隐約聽到他們聊到了我剛剛的問題,然後是他們一起發出的大笑聲。
于是,我決定去看《逆行人生》。
我并不太信任徐峥。在我的印象裏,他一直對市場、觀衆、電影的題材都有過分的計算,這是他在商業電影領域的才華,但這些計算碰到現實主義的題材,很難說會不會有錯位的發揮。
電影看完,結果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這并非完全是個 " 皇帝拿金鋤頭耕地 " 的故事,在電影裏他觸及了問題的深處,對外賣騎手現實中所遭遇到的困境,有着全景化的展示,他也在試圖通過這些展示,來傳達對外賣員應有基本尊重的主題。
意料之中的,是這一切的展示,果然在電影後半段迅速往最庸俗的方向滑落,角色們的困境變成了片面的煽情素材,用來滿足一個爛俗的雞湯故事。他對真正的問題所在視而不見,人爲地傾銷一種殘酷的樂觀主義,試圖用極端的個例來說明僵局被突破的可能,忸怩且虛僞。
作爲一部商業電影,《逆行人生》的完成度相當高,劇情的節奏、情感的引導、鏡頭的變化,都相當純熟。而對外賣員生活日常的細緻呈現,更是讓電影具備了一定的奇觀屬性。在現實世界,外賣員的工作已經與大多數人的日常緊密捆綁,但外賣員的生活,對許多人來說仍是個難以觸及的世界。《逆行人生》最具噱頭,也做得最細緻的,便是對外賣員的整個工作流程進行了還原,使其成爲對普通觀衆來說極爲新鮮的奇觀。
這個奇觀呼應并延續了電影一開頭所明确的 " 因爲不夠内卷而階級滑落 " 的故事脈絡,讓由徐峥扮演的男主高志壘,在卷不過同事導緻被裁員後,四處求職無門,最終在被投資失敗、父輩生病、女兒求學、房屋貸款等多種火燒眼眉的困局鎖死了出路後,被迫進入到門檻更低但内卷情況更爲赤裸的外賣員行業。
從這一階段開始,電影确實很好地兼顧了對現實問題的呈現,以及故事結構上的順滑。
它以 " 外賣員月入過萬 " 的神話,将送外賣順理成章地定成了解決高志壘生活困局的唯一突破點。而在将送外賣變成高志壘 " 逆襲 " 的舞台後,它便接入了現實,将外賣員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全方位地攤開到了觀衆眼前,并巧妙地将這些全都變成高志壘接下來即将遇上的難關。
外賣員與各種小區、商場保安之間職責的沖突;爲了保證不超時,外賣員超速、逆行、闖紅燈等行爲與交通法規的沖突;頻繁遊走在交通法規邊緣,外賣員自身生命安全與工作的沖突;平等工作的外賣員,卻因爲平台派送的 " 垃圾單 " 而無法正常工作的公平性沖突;訂單時限就在眼前,商家卻遲遲不能出餐的人際沖突;顧客的刁難與過失,導緻外賣員作爲服務人員的尊嚴喪失等社會性沖突。
這些全都在電影的前中部分有着相當深入,甚至尖銳的呈現。
雖然因爲本身商業電影的屬性,這部分的呈現難免将一些角色和群體刻闆化,也難免帶上一些誇張與喧嘩,比如将 " 顧客 " 塑造成外賣員困難的首惡,又比如描繪馮兵扮演的 " 單王 " 大黑如何車技高超時,給了一個電瓶車側身過彎,車身在馬路上刮出火花的鏡頭,俨然把小電瓶當作了哈雷摩托來拍。
但高志壘作爲一個中産精英,在電影前半段不斷地破除尊嚴、認知的障礙,适應自己階級滑落的過程,的确一定程度上地 " 脫下了長衫 ",明白了想要在外賣員這個行當混出頭,就必須付出尊嚴、時間,乃至生命安全的代價。
然後呢?沒有然後了。接下來的電影用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情節變化,将前半部所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消解并掩蓋,輔以極其娛樂化的叙事,令一個将所有人都困在原地的僵局,坍縮成了一個可以依靠個人努力去突破的麻煩。
電影後半部對高志壘奮起過程的描述,充斥着難以言喻的 " 對下層人民垂憐 " 的刻奇意味。前半部所描繪的外賣員困境,在電影的後半部,從具備一定現實意味的奇觀,淪爲了男主勵志過程中純粹的背景闆、純粹的模糊景觀。
這個時候,故事前半段所有看似爲了故事節奏、電影觀感所做的浮誇描寫,對所有角色采用的片面刻畫,甚至将 " 顧客 " 作爲外賣騎手面臨的最大障礙的扁平塑造,都露出了真實的面貌。
它們并不是電影試圖引出更現實内容所留下的入口,那些出場的角色和形象并沒有随着故事的發展而變得立體,更沒有帶出更深層也更無解的困境。
它們隻是電影爲後半部極不真誠的情節發展,所留下的伏筆。
在高志壘下定決心想要成爲 " 單王 ",端正了自己的工作态度的時候,整個電影世界立刻變得順遂了起來。
父親與他的矛盾毫無道理地自然消解了,所有外賣員都自發地幫他解決困難,此前所有爲難他的保安、宿管、顧客,全都在這段時間裏被一個個地解決,高志壘的騎手等級和月收入都在節節攀升。他的債務在這個過程裏消失不見,甚至他的糖尿病都在 " 奮鬥 " 的過程裏自覺地 " 隐入塵煙 "。
這些都不是現實的邏輯,甚至不是 " 魔幻現實 " 的邏輯—— " 我變好了,世界就會圍着我轉 ",是做夢的邏輯。
如果《逆行人生》隻是一部普通的商業電影,像徐峥之前拍的 " 人在囧途 " 系列那樣,幻想就幻想一些,導演和觀衆們都并不太在意。因爲,電影想要呈現的邏輯,并不在那個層面。
但這部電影既然觸碰了外賣員的題材,也對外賣員的處境進行了較爲尖銳的呈現,那麽就不能避免去承擔大家對現實主義的期許。
套用那句關于忠誠的名言,現實不徹底,便是絕對的不現實。
當電影選擇了将整個故事轉入到勵志節奏的那一刻,就必然會有諸多問題被掩蓋,許多矛盾被轉移。
外賣員們是不是單純的受害者?顧客們是不是趾高氣揚的暴君?保安、宿管、店家,這些對象真的能因爲單方面的讨好,就變得好打交道嗎?
複雜的人性不會遵循這麽理所當然的邏輯,否則我們每年也不會看到如此之多的外賣員與店家、顧客大打出手,甚至鬧出人命的新聞。
而更爲讓人不能接受的,是當電影将所有因素都作爲高志壘奮進的陪襯時,在更廣闊視角下的問題與困境,便在這部電影裏被隐去了。
外賣員工作所有的環節,以及在這些環節裏都有可能遇上的人,都在這部電影裏有所表現,唯獨又一個最重要也最緻命的角色——外賣平台本身——卻全程失語,隻在最後的 " 單王 " 表彰大會上爲成功者提供了歡呼的舞台。
對外賣員所面臨的問題,很多人都不感到陌生,在前幾年的媒體叙述裏,就已經很集中地将外賣員們稱之爲 " 困在系統裏的人 "。來看這部電影的觀衆,許多都已經對外賣平台給外賣員帶來的結構性壓迫,有着一定的認知。
圖源:《人物》公衆号
外賣員爲何要頻頻超速、逆行、闖紅燈?
外賣員爲何在被車撞了之後,還要鮮血淋漓地提起外賣接着送?
外賣員爲何在送餐過程中遇上交通意外,卻很難拿到保險與平台的賠付款?
超時罰款、平台規定時間的不斷縮短、從平台到配送站層層遞增的壓力、勞務合同的缺失、保險履行的不到位,諸多結構性問題最終的根源都在瘋狂擴張的平台本身。
這已經不是人人視而不見的 " 房間裏的大象 ",而是早已被大家挂在嘴邊時時提及的豺狼。既然電影試圖讓高志壘在外賣員這個工作中實現人生的 " 逆行 ",便不應當也不能不去提及這個問題。
事實上,《逆行人生》提及了。在劇情後半有一個 " 單王 " 大黑與其他騎手的沖突,其他騎手指責大黑跑得太快,導緻平台都以大黑爲标準來要求他們,導緻大家爲了工作都不得不拼命加快速度。
平台算法不斷優化并壓縮騎手的配送時間," 優秀 " 的騎手通過對路況的熟悉、對交通規則的違反,不斷适應了新的配送時間限制,反而給平台算法提供了更新的數據,讓它能夠在下一次給出更加苛刻的時間限制。
對騎手們而言,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是平台算法在不加節制地優化下必将導緻的結果。在勞動力過剩的環境裏,平台算法會一步步将所有騎手異化成麻木的配送機器。這不會是大黑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其他騎手不夠努力的錯,而是這個被算法支配職業,注定走向越努力就越累的殘酷結果。
大黑與其他騎手争執的根源,本應指向這裏,指向層層剝削背後真正的始作俑者。但《逆行人生》沒有,它把這場争執變成了一場内部員工之間的情感沖突,用激烈的情緒去弱化了真正應當指控的對象,然後又借由情感沖突的解決邏輯,在一頓飯、一個苦衷、一場外賣員之間的歡聲笑語中,把這個問題一筆帶過。
然後,《逆行人生》還以大黑的退出爲契機,把劇情導向 " 單王争霸戰 " 的劇情,将整個電影的主題徹底娛樂化。
" 單王争霸戰 " 是一場災難。這場災難徹底抛棄了此前花費諸多筆墨帶出的嚴肅與苦痛,把所有本就刻畫片面的外賣騎手,壓進了一心一意争奪 " 單王 " 的 " 運動員 " 形象中。所有外賣員所遭遇的問題和困境,在這場 " 競速賽 " 裏被擱置,讓位給廉價的雞血和激情。當高志壘被車撞了仍然拿着外賣,奔進夜場,在最後一秒鍾完成最後一單奪下 " 單王 " 時,影片爲高志壘提供的 " 逆襲成功 " 的巨大高光,便徹底排斥了其他所有問題所存在的位置,隻留下對個人努力和意志的歌頌。
這種幾段劇情間内在叙事邏輯的替換,是一種惡毒。
它忽視了外賣員身上人力不可抗的結構性問題,拒絕回答如果系統崩潰了可能出現的災難,否認了這個過程中人被勞動異化的現狀,仍然将個人努力視作爲每一個人解決問題的治病良方,對所有觀衆灌輸着一種殘酷的樂觀主義。
《逆行人生》做了半部好電影,寫了一個僞現實。商業邏輯蓋過現實邏輯,提出問題的同時又在背叛被那些問題所困擾的群體,它不是那種完全倒向 " 何不食肉糜 " 的懸浮電影,但觸碰問題又回避問題的行爲,更爲讓人所不齒。
電影上線後,《逆行人生》遇到了今年以來關于電影最大的輿論風波之一。
某種意義上,我認爲徐峥活該。
在電影結尾的後日談,高志壘放棄了父親的高價康複醫療,放棄了孩子的國際學校,也放棄了始終被他稱之爲 " 底線 " 的大房子,一家人搬到了一個小房子裏其樂融融,談笑間說起了自己再也不需要胰島素的可喜現狀。
電影似乎是想要通過這一幕,傳遞 " 知足常樂 " 這個颠撲不破的道理,讓高志壘放棄物欲,回歸真實的生活本身。但卻因此而對前面鋪墊的 " 努力神話 ",形成了别扭的嘲弄。
當這些高志壘原本所面臨的困境全都不存在後,他進入外賣員行業,并且如此辛苦奮鬥的原動力也被抽空了。若從一開始就如此選擇,電影中間又一個半小時的内容都完全不必去呈現。
更諷刺的是,即便電影将高志壘塑造成了一個,能在幾個月間從中産精英進化成外賣單王的 " 天才 ",同時還能在每天十四小時的高強度體力勞動後,仍然能夠抽出時間來開發 " 路路通 " 小程序的 " 超人 "。他仍然沒有解決自己最初想要解決的任何一個問題,仍然需要不斷地對生活妥協與讓步。隻有到電影最後一幕," 路路通 " 這個小程序引起外賣平台高層注意力的畫面,高志壘自己的問題,才真正出現了可被解決的契機。
在奮力打造了一個 " 努力神話 " 後,又将高志壘送外賣這段時間的所有經曆踢入虛無,仍然對其人生的 " 逆行 " 給出了一個 " 獲得上頭的賞識,才能重回中産階級 " 的答案,簡直是在自己拆自己的台。
我能看出徐峥試圖複刻《我不是藥神》的奇迹,但就這部影片所表露出的虛僞來看——别逗了,還是繼續去拍 " 人在囧途 "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