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在莊園裏結網的蜘蛛
疫情三年,很多行業在凋敝。在雲南的大山深處,咖農們卻連續三年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春天。中國咖啡正在經曆着一次逆勢狂飙。
據美團美食 × 咖門《2022 中國現制咖啡品類發展報告》顯示,截至 2022 年 5 月,中國内地共有咖啡門店 11.73 萬家,相比去年同期,新增了約 1.5 萬家。
2021 年,瑞幸、Manner、Seesaw、M Stand 等多個新興咖啡品牌推出雲南咖啡豆産品。2021 年至 2022 年咖啡産季,瑞幸采購了 500 多噸普洱咖啡豆,推出雲南紅蜜 SOE 産品;Manner 提出 " 好咖啡中國造 " 項目;Seesaw 正在實施 " 雲南十年計劃 ";M Stand 推出多款雲南特色咖啡…
風雲變幻的咖啡市場中,雲南咖啡一時間成了潛力 " 爆款 "。
見證行業變遷的咖啡家族
雲南省普洱市南島河村,廖秀桂一家三代經營着一座占地 500 畝,名叫 " 小凹子 " 的咖啡莊園。
一杯咖啡在三代人手裏傳承
普洱地處中國西南邊陲,北回歸線穿境而過,終年溫暖濕潤,與全球著名的咖啡産地牙買加、哥倫比亞等國家處于同一緯度區,是種植咖啡的黃金地帶之一。
在普洱,像廖秀桂這樣的 " 咖啡家族 " 有很多——當地有 25 萬咖農,他們以家庭爲單位,經營管理着 67.9 萬畝咖啡種植地,撐起了雲南咖啡的半壁江山。
小凹子咖啡莊園集齊了以種植見長的咖一代,探索深加工的咖二代,追求流通和品牌的咖三代。
咖一代是 40 後。81 歲的廖秀桂在 1988 年作爲科技人才被引入普洱咖啡種植基地,由此落葉生根;妻子張福麗一路相伴,是廖秀桂最重要的 " 合夥人 "。她主管莊園的人力資源,負責與咖農簽約、溝通、結算報酬。
咖二代是 70 後。廖老的兒子廖洪文兼職負責外宣和接待;女兒廖海鷹業餘時間主攻發酵技術;女婿李新成作爲烘焙方面的專家,承擔着技術研發和人才培養的責任。
廖洪文負責莊園的宣傳和接待
咖三代是 90 後。廖老的孫子廖世豪是莊園的實際執行人,一邊學習技術,一邊随時補缺。
廖秀桂是改革開放後雲南第一代種植咖啡的人,其個人命運與行業變遷緊緊的捆綁在一起。
輝煌的産業開局
時間倒轉回 1997 年 2 月 14 日。55 歲的廖秀桂退休不久。
在普洱成片成片的凹地裏,廖秀桂停在一片雜草叢生的小凹子前。凹子是雲南方言,指山坡環繞出的窪地。多年的栽培經驗告訴廖秀桂,普洱的山坳間很适合栽種咖啡樹,他仿佛看見了漫山遍野的咖啡林。
于是,小凹子咖啡種植場自此成立。也是在這一年,雀巢公司的廣東加工廠實現了全部咖啡豆由普洱提供,不再從國外進口。雀巢與普洱的成功合作,也促使雲南省政府于次年出台加快咖啡産業的一系列政策支持。
廖秀桂深知,咖啡種植是 " 慢活 ",需要足夠的耐心。從播種開始算起,一棵咖啡樹至少需要三年才能結果。2000 年,廖秀桂采下凹子裏長成的第一批咖啡豆,把烘焙出的熟豆取名 " 初戀 "。随後,憑借優質的生豆,廖秀桂和他的 " 小凹子 " 成爲雀巢咖啡的長期供應商。
實際上,牽起廖秀桂和咖啡之間這條紅繩的正是雀巢公司。
1988 年,雀巢進軍中國。爲降低原料采購、運輸和加工成本,雀巢率先選定普洱作爲種植基地,爲速溶咖啡提供生豆原料。随後從葡萄牙、哥斯達黎加批量引進樹種,派駐外國技術團隊指導當地農民種植和采摘。
爲了更好的與農民溝通,将國外專家帶來的技術落地,時年 47 歲的廖秀桂作爲科技人才,被引進普洱市開發咖啡産業,參與建成了普洱市第一批咖啡基地。和其他熱帶作物專家一樣,廖秀桂奔走在高原紅土間,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咖啡樹的選地、開墾、育苗、種植上。
接下來的 8 年,普洱咖啡順利收獲鮮果,經過水洗加工等規範化流程,爲雀巢提供了合乎标準的生豆原料。在雀巢、星巴克等咖啡巨頭的支持下,雲南的咖啡種植版圖在在普洱、保山、臨滄、德宏等地快速擴張,種植面積在 1997 年的基礎上,擴增了 7 倍。雲南咖啡的收購價一度達到了每公斤 25 元,相當于每畝地能收益 3000 多塊。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 小凹子 " 種植基地擴展至 300 畝。廖秀桂的子女也在此期間成家立業,受父輩影響,分别成爲當地中學、中職校、大學的老師,業餘時間鑽研咖啡種植加工技術。
這個時期,廖秀桂的 " 初戀 " 就像一顆糖。
風暴襲來的急轉直下
從 2002 年開始,在廖秀桂等一批先行者的帶動下,普洱、保山等地的越來越多的農戶加入到咖啡種植的隊列中。這些早期的咖啡莊園把收成的生豆送去檢測、售賣,收豆标準和價格由雀巢、星巴克等收購方說了算。
随着入場的咖農越來越多,生豆價格一降再降。由于種植管理粗放,缺乏确切的行業标準、倉庫物流等産業配套,使得人們将雲南咖啡和 " 廉價豆 " 劃了等号,賣不掉的咖啡大多打着 " 物美價廉 " 的宣傳語在市場上兜售。
2016 年以來,咖啡的市場收購價格跌穿咖農種植價格。至 2018 年,雲南豆的售價每公斤還不到 15 塊錢。普洱、保山等地的咖農甚至以 5 元每公斤的價格賤賣生豆。
2015 年至 2019 年,很多咖農種着二三十畝咖啡林,除去人工、肥料等基礎開支,年利潤不到 3000 元,一些咖農不得不被迫砍掉咖啡樹,改種其它經濟作物。期間,雲南咖啡的種植面積萎縮了 44.36 萬畝,約等于 4 萬個足球場。雲南咖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在咖啡産業鏈中,上遊種植、中遊深加工和下遊流通環節的價值貢獻分别占 1%、6% 和 93%,利潤主要流向了下遊環節。
以 2019 年數據爲例,咖農在種植環節的生豆貢獻價值約爲 17 元每公斤,烘焙廠在中遊深加工環節的熟豆貢獻價值約爲 83 元每公斤,批發商在下遊流通環節的咖啡價值暴增爲 1567 元每公斤。這意味着,消費者喝到的 38 元一杯熱咖啡,咖農能拿到的不足 4 毛錢。
生豆價格一直在降,成本卻降不下來。種咖啡是個體力活。咖啡種在山裏,大規模機械化難以施展。以 " 小凹子 " 爲例,每年 11 月到次年 2 月采果,期間需要動用 40 個人力不間斷勞作。而一個成熟的勞動力,每天最多采摘 150-200 斤鮮豆。
日曬的咖啡豆,每隔兩小時要翻拌一次
在嘗試深加工的過程中,咖啡樹種的天然特性又成爲了雙刃劍。" 小凹子 " 種植的咖啡樹種有 30 多種,主要品種是卡蒂姆。事實上,雲南的咖啡樹種 90% 是卡蒂姆,這類樹種的特點是産量高、不易生病,口感一般。想要讓卡蒂姆成爲精品咖啡,就必須改良加工工藝,突破技術壁壘。
盡管小凹子出品的生豆是其中的佼佼者,一直受到雀巢等大廠認可,但在市場大趨勢下," 小凹子 " 還是走到了入不敷出的困境中。
2012 年,廖秀桂意識到非改變經營思路,延伸咖啡産業鏈不可。經過老兩口的反複思忖,張福麗拿出積攢的 7 萬塊人民币,購置了一台進口烘焙機,支持兒子、女兒、女婿報班進行專業學習,重點突破烘焙技術。
面對危機借退蓄勢
廖秀桂和他的 " 小凹子 " 就像一葉扁舟,浮沉在整個行業變遷的浪濤之中。廖秀桂把家人聚在一起,從自身尋找破局的可能。
女兒廖海鷹是大學外語教師,與國内外專家保持聯系,悉心請教其他國家或産區的咖啡種植管理模式,生态環境保護措施和發酵工藝;女婿李新成專注于雲南咖啡的烘焙,先後取得了 SCA 高級烘焙師、SCI 高級加工師、CQI 品質鑒定師等多項認證;兒子廖洪文在原有的 " 小凹子 " 品牌基礎上重新包裝,開始探索咖旅融合;孫子廖世豪從年輕人的視角,對莊園提出各類改良建議。三代人從上遊種植、中遊深加工和下遊流通多點突破。
廖海鷹與同行探讨種植管理模式
一小撮人的覺悟和行動,也會像蝴蝶劃過,牽引和影響着行業變革。廖家人把自己作爲方法,和尋豆師、競賽方、義工組織、行業協會、職業院校等個人和團隊協作。與此同時,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普洱本土的十餘個優質莊園率先行動起來,從産品端和運營端求變。
比如,普洱的 Torch 炬點咖啡實驗室,創始人 Martin Pollack 和他的團隊不僅爲當地咖農提供 SCI(可持續咖啡協會)、SCA(專業咖啡協會)和 CQI(咖啡質量協會)等專業咖啡課程,還持續分享深加工工藝,教咖農用不同的處理方法改善咖啡的風味。
一杯好咖啡,不僅要靠優質的鮮豆,還要有好的初加工、精深加工技術。越來越多的咖農看到了出路,成爲精品咖啡的突圍者。
" 最先感覺到‘風來了’,是在 2019 年夏天。" 李新成說,遊客明顯變多了,僅 8 月份就接待了 5000 多人。同一年," 小凹子 " 被廠商推作 " 傑出供應商 ",在咖啡生豆大賽上收獲全能獎,成爲了普洱市旅遊宣傳特使,被評 " 咖啡産業突出成就獎 " ……榮譽和認可,紛至沓來。
李新成談起 " 咖啡經 " 滔滔不絕
風吹進 " 小凹子 " 的同時,一場更大的風在國内咖啡市場醞釀。
喜茶、奈雪的茶等新式茶飲入局咖啡,可口可樂、維他奶、農夫山泉也先後布局咖飲大戰,星巴克、雀巢、Seesaw 推出了多款雲南咖啡豆産品,瑞幸崛起以及退市後的持續運營也驗證了咖啡本身龐大的市場空間。
随後的疫情三年,雲南咖啡的價格逐年走高,出口數量逐漸減少。在李新成看來,這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一方面,疫情造成了咖啡進出口難度加大,本土咖啡品牌得把供應鏈調整到雲南;另一方面,瑞幸、星巴克等咖啡巨頭持續跑馬擴張,咖啡門店數量不降反升,刺激行業布局;此外,外賣讓中國的咖啡消費以每年超過 15% 的驚人速度增長,國内消費市場不斷放大。
通過自己應對世界
剛剛過去的 2 月,普洱咖啡生豆每公斤價格達到了 37.5 元。這是近十年的曆史最高價。
在京東發布的《雲南咖啡消費趨勢洞察白皮書》中,在京東平台,2020 至 2022 年,雲南咖啡平台銷量增長 6 倍,用戶數量增長 5 倍," 雲南咖啡 " 逐漸成爲國産優質咖啡的代名詞。
如今 " 小凹子 " 出品的咖啡,當年就會被預定一空。
81 歲的廖秀桂也有了他的新計劃:建設咖啡品種庫。規劃出一片空地,收集不同的豆種進行栽培,除了常見品種卡蒂姆外,還有黃波旁、鐵皮卡、瑰夏等 40 多個在雲南并未大規模種植的品種。他嘗試着尋找一條有别于以卡蒂姆種植、以大宗商業豆交易爲主的突圍之路。
他還打算建設一間咖啡博物館,帶動咖農種植,并且還可以觀光、旅遊,起到科普作用。
除了廖秀桂一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進來。90 後的姑娘李丹陽曾到小凹子咖啡莊園做義工,她說 " 咖啡帶給我的東西太多了,讓我表達自我,更容易和他人溝通,走進了生活中的詩和遠方 "。
去年八月,雲南省出台六條措施,支持咖啡産業高質量發展。在這份簡稱 " 咖六條 " 的政策中提出,要在 2024 年實現全省咖啡豆精品率達 30%,咖啡精深加工率達 80%,建成全球重要的精品咖啡産區。
人栽種着咖啡,咖啡也在塑造着人。正是一代代的廖秀桂們用行動及相互關聯,參與着現實和曆史的建構,沖撞着中國咖啡種植行業成本高、價格低、規模小的命門。
山裏的螢火蟲最能治愈人心
在廖秀桂建設的小凹子生态環境中,雲華樹爲咖啡樹在遭遇低溫時提供保護;快速生長的苦連子樹能起到驅蟲防害的作用;銀桦樹種在陽坡做遮擋;菠蘿蜜樹是天然的防風林。每到夏天," 小凹子 " 還可以看到星光點點的螢火蟲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