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堪忍受來自一個陌生男人的網絡滋擾,22 歲女孩小蘭(化名)清空所有網絡平台上的個人賬戶、放棄自己在網絡上行動自由,回到了距武漢 1400 公裏的老家。
在刑法學和信息網絡犯罪領域頗有研究的武漢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敬力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小蘭的情況是個人對個人利用網絡實施的滋擾,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影響到她的現實生活。這種情況沒辦法歸類爲現實社會中的性騷擾、尋釁滋事,而是一種個人對個人實施的網絡暴力。"
女孩:我很難受,也覺得很不公平
去年 11 月的一天,一個陌生男人添加小蘭微信希望加她爲好友,自述想跟小蘭交流日語學習。小蘭是法律專業大四學生,剛剛考過日語 N2,熱心腸的她通過了對方的請求。
第一天對方确實是單純問日語學習的問題,小蘭把自己日語考級的全部經驗告訴了他,還給他推薦了教材供選擇。這個男人當即把小蘭推薦的教材盡數下單,小蘭很是詫異,出于助人心理,小蘭決定把自己用過的教材寄給他,這樣可以節約兩三百塊錢。郵寄時,小蘭按要求在郵寄單上留下了自己真實的電話和住址。
第二天,對方的問題就超出了日語學習的範圍了,他開始詢問小蘭的專業、愛好、年齡等個人信息,在小蘭明确拒絕後仍然不停滋擾。第三天,小蘭将他拉黑。添加對方爲好友僅 3 天,兩人共說了不到 30 句話,小蘭對他一無所知,隻是通過賬号 IP 地址知道對方來自江蘇。
這還沒有完,微信被拉黑後,這個人僅憑小蘭的微信号,一夜之間關注了小蘭的所有社交賬号,甚至連她在 2017 年注冊、5 年沒有更新的社交賬号也被這個人挖出來關注,給她發私信繼續糾纏。
" 我感覺實在很惡心。" 伴随着互聯網長大的小蘭,喜歡在網上分享自己愛好——繪畫、遊戲、電影、音樂等等,有時是自己畫的畫,有時是寫的影評文章,有時是自己唱的一首歌,同時她也喜歡做 " 搬運 " 和二次創作。她在平台上結交了與自己有共同愛好的好友,其中一個平台上的賬号粉絲有 1000 餘人,另一個平台上的賬号粉絲有 300 多人。" 我不是爲了牟利,純屬是展示自己,與正常的有相同愛好的人做些正常的交流。我跟他們在一起也很開心。" 小蘭說," 在現實世界裏,找到與自己有共同愛好的朋友不可能有這麽多。"
" 我并不是明星偶像,不希望被人扒。更何況扒我的這個人我根本不認識,十分瘆人。" 小蘭在自己的平台賬号上也把這個人拉黑了。
拉黑的第二天晚上,小蘭發現這個人居然注冊了一個小号又來關注她的微博,這次對方僞裝成是一個愛好畫畫的女孩子來接近她。
小蘭感到害怕。她第一時間想到報警,但學法律的她很快就明白,僅憑這些即使報警,對那個人也不構成起碼的治安處罰。她在網上查詢,發現不少女孩有過她這樣的經曆,大家的建議是 " 忍着,假裝不知道 ",因爲 " 根本沒有辦法對付 "。于是,她将自己的 5 個平台的賬号進行了處理:1 個注銷,4 個清空了所有内容,關閉了私信功能,也不再在平台發布自己創作的畫和文章。但随着教材的寄到,對方知道了小蘭的電話号碼和學校地址,又打電話、發短信滋擾。
那些天,小蘭天天做噩夢。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這些被清空的每個賬号有沒有被可疑人的關注,第二件事就是再重新把所有賬号清空一遍,一切可能洩露個人信息的都清理掉。她也害怕對方循着郵寄教材的地址找到學校來。于是逃回老家。她說:" 幸虧我大四了,可以回老家實習。"
" 我不社恐,我很愛分享,卻被逼得要舍棄自己因爲創作吸引來的一些單純欣賞我作品的粉絲,我很難受,也覺得很不公平。" 作爲被網暴者,小蘭在網絡上展示自己并結交好友的自由被剝奪,她期盼着冷處理後對方不再滋擾她。到底這一天什麽時候到來,卻是個未知數。
平台:網暴發生,在于某種情緒的觸發
28 歲的小萌也有一次被莫名其妙網暴的經曆,她遭到的多是來自語言的攻擊。
喜歡收藏手串的小萌有一天在某平台上曬了曬自己的手串,留言說自己很喜歡這些手串,打算留着将來當嫁妝。很快這個分享就火了。" 他們有的罵我窮,‘你知不知道嫁妝是什麽啊?這也能做嫁妝?窮吧!’還有的人攻擊我炫富,‘能買這些手串就了不起啊?’完全是兩個極端。" 小萌火速删除了自己的分享。
在一家平台的法務部工作了 6 年的小萌說,現在活躍在各種社交平台上的,絕大多數是他們這一代伴随着互聯網長大的年輕人。對他們而言,互聯網構成的虛拟世界已經和現實世界同等重要了。
" 在朋友圈打造人設,在微博罵罵咧咧,在小紅書種草,在頭條看資訊,有問題上知乎。" 武漢一個年輕人這樣告訴記者自己爲什麽要注冊這些平台的賬号。
不同的平台滿足了網民的不同需求,構建了一個不同于現實的虛拟社會。3 月 2 日,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第 51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報告》顯示,截至 2022 年 12 月,我國網民規模達 10.67 億,網民使用手機上網的比例達 99.8%。
活躍在虛拟社會的人都是網友,他們可能通過跟評、彈幕、私信的方式,參與甚至影響他人生活,網絡暴力随之伴生。
2022 年 11 月,中央網信辦印發的《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中這樣定義網絡暴力:網絡暴力針對個人集中發布侮辱謾罵、造謠诽謗、侵犯隐私等違法信息及其他不友善信息,侵害他人合法權益,擾亂正常網絡秩序。
小萌參與處理并研究過一些網暴個案,她發現,大部分跟風評論的人認爲自己是正常的表達觀點,沒有網暴他人。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某平台管理負責人告訴記者,在網絡世界,網暴的發生在于某種情緒的觸發。他們在做預警模型的時候注意到,什麽樣的情緒會觸發網暴并不容易得到明确的結論。
虛拟的網絡世界給網民充分輸出自己思想、表達自己觀點的自由,排除惡意的網暴行爲,一些跟風者通過私信、彈幕和跟評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無意中成爲施暴者。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是,他們跟風時并不認識也不了解被網暴者,更不知道被網暴者真實經曆過什麽。
今年春節期間,因爲遭遇網暴患上了嚴重抑郁症的 24 歲杭州女孩鄭靈華自殺身亡。鄭靈華因在社交平台上展示了自己拿着剛剛收到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與病床上的爺爺拍照後,她那一頭漂亮的粉紅頭發成爲一些人的攻擊點。
小萌在研究這個案例的時候發現,當鄭靈華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曆後,一些人立即反思并删帖,還有的向她道歉。小萌認爲:" 這表明很多人就是跟風去參與讨論,随意評價。"
在虛拟的網絡空間,随口一說的語言也能 " 殺 " 人。而當随意地去跟評他人時,評論者無法做到客觀、全面,他們因爲不了解當事人,不了解真相,也因爲自己的認知和性格特征,甚至是當時的情緒,決定了他們的評論帶着強烈的主觀意識。
武漢大學法學院敬力嘉副教授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在現實世界裏,侮辱诽謗滋擾他人的,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但目前在虛拟的網絡空間躲在鍵盤後,随意發表不負責任言論的人,或者用語言攻擊他人的人,很難受到法律制裁。在虛拟的網絡世界輸出自己的看法和觀點,隻需敲敲鍵盤,門檻很低,但網絡與生俱來的聚合和放大功能,卻要求每一個網民在敲擊鍵盤時,需要更多思考,更加謹慎。虛拟的網絡空間對網民的素質和道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也需要像現實世界一樣,用法律和道德來約束網民在虛拟網絡空間的行爲。
專家:僅靠删帖封号不能治理網暴
今年 3 月 6 日," 網信中國 " 微信公衆号推送的《多家網站平台發布防網暴指南手冊和網暴治理情況》披露,在中央網信辦《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下發後,抖音、微博、快手、知乎、小紅書、哔哩哔哩、百度等平台都發布了防網暴功能指南,從風險提示、一鍵防護、私信保護、舉報投訴等多個維度,幫助網民快速有效防範網暴侵害。據透露,在文章發表的前一周,這些平台主動向 2361 名用戶發送一鍵防護提醒,累計攔截涉網暴違法信息 401 萬餘條,清理不友善等信息 7.2 萬餘條,處置賬号 8511 個。
敬力嘉副教授在一項研究中進行相關檢索時發現,2014 至 2021 年我國共判決 557 件涉及網絡暴力的刑事案件,涉及的罪名包括侮辱罪、诽謗罪、尋釁滋事罪,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8 年間被法律處理的涉嫌網暴的人,和各平台一周清理的涉網暴信息和處置的賬号對比,數量差距懸殊。
" 網絡暴力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種信息的制造和發布,平台在網絡信息流動的規制中占據着非常有利的地位。" 敬力嘉副教授注意到,目前我國網絡治理主要還是依賴平台的技術治理。平台治理網暴的手段包括删帖、封賬号、禁言、屏蔽,現在又增加了可以給相關用戶發布預警的功能。
值得反思的是,《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将涉網暴信息分爲 " 違法信息 " 和 " 不友善信息 "。違法信息相對明晰," 不友善信息 " 卻并無法律規範進行明确規定,内容模糊。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各平台對不友善信息有不同的界定和理解,并按自己的理解界定進行具體操作。例如,一家平台的《社區規範》規定的 " 不友善行爲 " 包括辱罵攻擊、歧視惡搞、情緒宣洩、惡意貼标簽、故意擡杠、陰陽怪氣、持續使用評論等功能,騷擾他人以及對他人發布性暗示等冒犯性内容。敬力嘉教授指出,這裏的辱罵攻擊與歧視惡搞應屬于違法信息,其餘則屬于網絡社交平台用戶交流中較爲常見的滋擾信息。兩類信息的危害并不相當,将 " 不友善信息 " 作爲涉網暴信息的 " 大框 ",值得商榷。
" 不能把對網絡暴力治理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平台上,平台治理的隻能是賬号,治理不了實施網暴的行爲人。" 敬力嘉副教授明确指出,目前一些涉網暴案件對行爲人判決過輕或者無法從法律上處置行爲人,根本原因在于對賬号信息的技術治理和對于具體實施網暴行爲人的法律治理沒有很好地銜接起來。
滋擾小蘭的那個男子,在小蘭拉黑了他後換個小号又撲了上來,逼迫小蘭最後不得不放棄在平台自由活動的權力;小萌曬出手串被來自兩個觀點相反是人群攻擊的時候,隻能自己删帖以求清靜;粉發女孩鄭靈華的死,除了引起人們對一個年輕生命逝去的短暫唏噓,并沒有一個當初對她實施網暴的人受到懲罰。
敬力嘉副教授指出,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的關系不是相互割裂的 " 雙層社會 "。網絡空間是現實社會通過信息網絡技術的延伸和擴展,網絡空間治理的根仍然在現實社會。" 僅僅依靠删帖封号不能治理網暴。" 敬力嘉副教授說,打通從治理涉網暴賬号到治理網暴行爲人的 " 最後一公裏 " 已刻不容緩。如何通過規範網絡平台處置涉網暴信息的标準、厘清網絡暴力的風險,合理分配國家監管部門、網絡平台與網民對防控網絡暴力應當承擔的義務與責任,以及充分發揮刑法對于網絡暴力治理的底線保障功能,是有待進一步深入思考的課題。
來源 | 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