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 · 昆德拉曾在《慢》中感慨道:慢,是一種已經失傳的藝術。
但憑着 " 超快時尚 " 拳打 Zara、腳踢 H&M 的快時尚跨境電商巨頭 Shein,對此可能會不以爲然,畢竟 "Faster than Fast" 才是它的信條。
在過去很多年裏,快都是互聯網企業的生存策略,在 " 天下功夫,唯快不破 " 的 " 快 " 字訣下,互聯網企業卷成了麻花。
饒是如此,Shein 的 " 快 " 讓快時尚界都開了眼界:ZARA 采用的柔性供應鏈解決方案已經夠厲害了吧,可人家在 " 測款 " 環節好歹是生産 1000 件起步,可 Shein 的小單快反更絕,依托線上平台和 DTC ( 直接面向消費者 ) 模式的敏捷,它直接把小單壓到了 100 件左右。
▲ Shein 已将小單快反模式玩到極緻。
事實證明,Shein 就是憑着極緻的 " 快 " 大獲成功——小單快反摒棄 " 預測市場需求,提前大量備貨 " 的重資金、高庫存模式,通過用小單快速上市測試市場反應、出現爆款就迅速批量生産、及時鋪貨到店的方式,解決了提前大量備貨可能帶來的資金壓力與滞銷損失。
" 快 " 是雙刃劍,既可以是 Shein 的成功之道,也會是 Shein 的隐患之源。Shein 成于 " 快 ",也失格于 " 快 " —— " 快 " 暴露了它在知識産權上的醒目短闆。
如果說,現在的 Shein 正在玩一款以 " 赴美 IPO" 的幻想世界爲藍本的開放冒險遊戲,快是它的撒手锏,那知識産權問題就是它的命門。
換句話說,增長神話是它的 A 面,版權漏洞則是它的 B 面。
01
說 Shein 成于 " 快 ",是因爲其小單快反模式最大化地利用了中國制造與物流支撐的供應鏈效率和物流速度,用于解決庫存過剩難題、提高貨品流轉效率。
得益于此,Shein 銷售額在 2022 年高達 300 億美元,超過 H&M 和 Zara 的總和,隻用了短短幾年時間,就躍升爲全球最大的快時尚公司。
說 Shein 失于 " 快 ",是因爲其小單快反模式将 " 設計 - 生産 - 上架 - 流轉 " 周期無限壓縮,據媒體報道,其整個流程可以短到隻用一周時間,如此一來,款式設計的時間被高度擠壓。
爲了形成 " 快速上新 - 火速銷售 - 迅速叠代 " 的正向循環,比 Zara 節奏更快的 Shein,拿來 " 測款 " 的款式比 Zara 也更多。
特拉華大學研究全球紡織和服裝行業的教授 Sheng Lu 就說過:" 快時尚以其頻繁的産品補貨而聞名 …… 但 Shein 完全不同 "。據其研究發現,2021 年,Shein 提供的新産品數量是 Zara 和 H&M 的 20 多倍。
▲中泰證券研報稱,Zara 每年上新新品 12000 件,尚不及 Shein 每周上新數量的 1/4.
數據可供佐證:在 2021 年 7 月至 12 月期間,Shein 每天可以向 APP 添加 2000 至 10000 個 SKU,每件衣服隻會訂購一小批,然後視買家反應再決定是立馬停産還是追加生産。
在此背景下," 新品太多,設計師不夠用了 " 幾乎是必然。《長沙晚報》前不久就報道,Shein 在被設計師群體高頻維權後,今年 1 月曾在官方微信号中發布 " 設計師賦能項目 ",聲稱要爲全球 3000 名設計師提供支持,問題是,全球 3000 名設計師用了兩年時間才設計了 25000 原創作品,這都不足以覆蓋 Shein 三天的上新需求。
一方面是上新速度太快、所需款式太多,一方面設計師數量不敷使用,設計時間又被擠壓,這必然會導緻設計環節快而不優的問題,更有甚者,頻繁出現像素級複制和拿來主義的情況。
▲全家此前曾指責 Shein 的印章圖案抄襲其自營冰淇淋上的視覺元素。
再加上,爲了更大程度地消除前端預測準确率低的問題,Shein 經常會用網絡爬蟲從亞馬遜等電商平台上抓取暢銷款式,什麽好賣 " 學 " 什麽,以求 " 多 "" 快 " 和 " 省 "。
但很多時候,人不能 " 既要又要還要再要 ",你要多要快還要省,那就别奢求 " 好 " —— " 抄作業 " 的确能省去原創設計的時間精力資金成本,可伴随而至的是版權侵權糾紛頻現。
02
去年 10 月,國外社交網站上曾出現 "Zara VS Shein" 的熱門話題,不少博主在開箱視頻中展示了兩家快時尚公司相似度極高的衣服款式,對比會發現兩點:1,Shein 價格要便宜不少;2,有一家在 " 模仿 " 另一家。
因爲 " 抄作業 ",過去幾年中,Shein 深陷侵權訴訟。2018 年,Levi's 就曾狀告 SHEIN 旗下某款 T 恤侵權——這款 T 恤不僅 " 借鑒 " 了 Levi's 商标後襯的圖形,還高仿了英文字體,相似程度之高連雷碧、康帥傅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左爲 Levi's 的 T 恤圖形,右爲 Shein 的 T 恤圖形。
Levi's 不是孤例,包括 ZARA、H&M、UGG、Levi Strauss、Stussy、Oakley 太陽鏡、Tribe Tropical 等品牌和在線零售商 Dolls Kill 等,都曾指控 SHEIN 盜用其産品設計,連全家便利店都曾指責 Shein 抄襲其自營冰淇淋品牌的視覺元素。
據統計,單是 2021 年,美國就至少發生了 40 起針對 Shein 侵權行爲的訴訟。
陷入全球品牌維權的汪洋大海後,Shein 今年 1 月也高舉起了知識産權保護的大旗,标志性事件就是推出了 " 設計師賦能項目 "。
但不少設計師并不買賬。今年 5 月以來,全球多名設計師再次起訴 Shein 抄襲,引發廣泛關注。
著名插畫師瑪吉 · 斯蒂芬森在訴訟中就直指,Shein 大量生産高端優質設計師商品的劣質 " 複制品 ",并以廉價仿造的 " 設計師商品 " 名目充斥整個市場。
▲有藝術家指控,Shein 剽竊自己創作的藝術品拿來商用。
6 月份,三名平面設計師向美國加州聯邦法院提交了長達 52 頁的訴狀,聲稱 Shein 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竊取并出售了其創意作品的 " 精确副本 ",還參與了 " 系統性 " 和 " 犯罪性 " 的版權侵權行爲,嚴重違反了《詐騙影響和腐敗組織法》 ( RICO ) 。這是 Shein 遭遇過的有史以來最嚴厲的指控。
細究起來,Shein 遭遇的版權侵權糾紛,是其設計創新投入跟專利購買成本沒跟上 " 超快時尚 " 的必然:由于 Shein 的服裝品類快速拓展,設計團隊工作量呈幾何式增長,Shein 的内部軟件又隻包含簡單的設計規範,極短的設計時限要求跟極低的設計水準要求,必然導緻設計過程中程式性的操作遠遠多于藝術原創,使用外版設計元素的情形并不罕見。
03
雖然 Shein 利用了快時尚領域的知識産權灰色空間,還用多個分散主體形成的複雜企業架構部分實現了避責、轉嫁了風險,但在輿論聲勢和應訴壓力的倒逼下,在版權侵權帶來的聲名狼藉成爲自身 IPO 絆腳石的背景下,Shein 也采取了些許對策。
2021 年初,Shein 推出了的 "Shein X 設計師 " 活動。在一年時間裏,與全球 1442 位原創設計師建立了合作。
晚點 LatePost 之前透露,今年 10 月,Shein 收購了英國時尚零售集團星獅 ( Frasers Group ) 旗下的快時尚品牌 Missguided,包括其所有知識産權;再往前推 2 個月,Shein 還收購了快時尚女裝品牌 Forever 21 母公司 SPARC Group1/3 的股權。
但低成本策略下,這很難解決其偏低的設計能力跟龐大的設計需求之間的矛盾。
資料顯示,Shein X 設計師主要是些需要 " 孵化 " 的年輕設計師,他們的設計能力隻能支撐 Shein 孵化出類似于 FILA Fusion 之于 FILA 那樣的潮牌産品線,卻無法支撐廣泛的産品設計需求。一年下來,Shein 向這些設計師支付的版權費用爲約 150 萬美元,平均每位設計師隻能分得約 1000 美元。靠這樣的投入力度,很難培育出成熟的知識産權創新生态。
将海外品牌收歸麾下,在 Shein 日益增長的原創設計需求面前,也隻是杯水車薪,作用更多的是減少被老牌勳貴訴訟的風險。
承壓之下,有媒體稱,Shein 采用了更爲激進的手段——将設計成本轉嫁給代工企業,在下訂單後将産品連同其版權都一并拿走。
據了解,Shein 跟供應鏈上的生态夥伴企業通常有兩種合作模式:
1,OEM ( 委托加工 ) 模式,Shein 買手或簽約設計師給款,合作廠家隻負責生産就行。
2,ODM ( 原始設計制造 ) 模式,Shein 買手選款,圖片版式設計和生産出貨都是廠家商家自己完成。
公開數據顯示,截至今年,Shein 生态上深度合作的企業 ( 尤其是廠家 ) 超過數千家。
這裏面,大量 ODM 模式下的廠家本是産品設計方,可版權權益卻未必在它們那—— Shein 通過後台的 "MES 工藝管理系統 ",把控着廠家商家所有生産環節和商品的尺寸數據、款式修改數據、寄版、發貨、訂單、退單等各項數據。這讓 Shein 跟供應企業的關系變得微妙。
在非對稱博弈下,很多廠家商家雖然是設計者,可知識産權卻被拿走,它們也因此失去了在其他平台上線銷售的機會。
▲商家設計版權問題的媒體報道截圖。
這麽一來,廠家商家是直接受損者:由于 Shein 産品叠代極快,它們設計的産品可能在測款之後就已被 Pass,淪爲 Shein 商品池裏的分母構成。面對這類情形,它們原本可以通過其他平台 " 去庫存 ",但礙于版權權益已百分之百歸 Shein 所有,它們賣自己的貨也成了 " 侵權 "。
還有些廠家商家,起初是把 Shein 當做全平台運營的試水測款平台,可随着版權設計權益被打包拿走,它們也失去了多平台供貨或全平台運營的機會。
這加劇了 Shein 跟部分供應商的緊張,畢竟,這類 " 取巧 " 的知識産權問題解決方案本身就是問題。
04
對許多服裝制造企業來說,設計版權是它們最核心的資産之一——對那些正打造自身品牌的廠家商家來說,知識産權的價值會愈發突出。
當作爲設計者的它們擁有了産品設計的歸屬權,它們才可以充分享受版權收益。
但 Shein 在版權歸屬上玩的的 " 乾坤大挪移 " 招數,相當于将部分生态夥伴變成另一種關系。
可以說,Shein 掏的本來隻是購買 " 勞動 " 的錢,卻要生态夥伴把 " 靈魂 " 都搭上。
這的确讓 Shein 緩解了原創設計能力不夠的痛點,可代價确實讓供應鏈上遊的廠家商家來承擔:它們在版權收益變現時,本來可以通過更多途徑變現,可随着版權轉移,多樣化變現空間被堵死。
某種程度上,這比幾年前在網文界掀起軒然大波的版權買斷風波更爲離譜。
在當年的風波中,平台以偏低價格買斷作者著作權,被指是挾平台強勢地位以令作者簽 " 賣身契 ",屬于法律層面的 " 顯失公平 " 情節。
而快時尚企業免費拿走廠家商家的設計版權,無異于連 " 署名權 " 都不給 " 原作者 " 了。
這類做法,顯然是跟當下正常的産業協作形态背道而馳:在今天,良好的産業鏈協作生态要建立在合作共赢基礎上,已是産業界共識。爲了推動供應鏈變 " 共赢鏈 ",很多鏈主企業都會想方設法爲生态夥伴增益賦能,讓它們更多地從合作中受益。
以華爲爲例,華爲有很多生态夥伴,但它沒有把 " 華鏈企業 " 的知識産權拿過來據爲己有,也沒有限定它們隻爲自己供貨,而是提供各種數智化支持。
相形之下,快時尚企業以攫奪部分供應鏈廠家商家設計版權的方式去填補知識産權短闆,太不 " 互聯網 " 了。
本質上,這是企圖拆東牆補西牆——部分生态夥伴版權利益是 " 東牆 ",侵權訴訟下的原創設計能力羸弱是 " 西牆 "。着眼長遠看,拆東牆補西牆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策,加大原創設計投入才是。拆了東牆,東牆也會塌。
也許享受到了 " 快 " 字訣紅利的 Shein 對此不以爲意,但時間遲早會告訴它:用一個看似取巧實則問題一堆的方案去解決另一個問題,沒準會制造出更多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