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事務所于 4 月 2 日發布聲明,證實坂本龍一先生于 3 月 28 日去世,終年 71 歲。
對許多人來說,坂本龍一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末代皇帝》等配樂都是耳熟能詳的經典,人們親切地稱呼他爲 " 教授 "。從早年的電子音樂,到後期的電影配樂,再到近些年的純音樂專輯,他的個人風格永遠是強烈的,并且一直用音樂去映照當下的世界。
從 2014 年至去世,坂本龍一先後罹患咽喉癌與直腸癌,一直在與癌症作鬥争的他并未停止創作。今年 1 月 12 日,他剛發布新專輯《12》。
他曾經說:" 我想制作我死了以後還會有人聽的音樂。"
坂本龍一離開了我們,但是我們确信,他的音樂是不朽的,并将一直陪伴着我們。
從 " 沒有志願 " 到與音樂爲伴
坂本龍一出生在書香世家。
他的父親坂本一龜先生是著名的文學編輯,任職于河出書房,參與過《新創作長篇小說系列》《現代日本小說體系》等大型叢書企劃編輯工作,還曾負責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野間宏、有 " 日本的福克納 " 之稱的中上健次等作家的出版工作。
而他的母親坂本敬子是一名帽子設計師,可想而知也有着不錯的藝術嗅覺和鑒賞品位。
1955 年的坂本龍一。
小坂本的音樂天賦在三歲時就開始覺醒,在那年,他自由而前衛的媽媽爲他選了一所重視美術、音樂和動物飼養等課程的私立幼兒園。在那裏,坂本龍一第一次摸到了鋼琴,在老師的悉心教導和古典音樂愛好者舅舅的熏陶浸染下,他學會了很多經典曲目,在暑假飼養小兔子時靈光閃現,寫出了第一部個人作品《小兔之歌》。
在坂本龍一自傳《音樂即自由》中,他動情地回憶說,那是他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音樂所帶來的喜悅。
《音樂即自由》
[ 日 ] 坂本龍一 著,何啓宏 譯
楚塵文化 | 中信出版社,2017-5
但對當時正處兒時的坂本來說,這喜悅尚不足以使其明晰未來的道路。終坂本一生,他都喜歡去嘗試未知,走盡可能多的路。
所以,盡管他對音樂的喜歡日益增加,個人能力日益提升,日日沉浸在斯特拉文斯基、巴赫和德彪西樂曲中,甚至自命爲德彪西轉世,他也沒有決定什麽。在回憶錄裏,他說無法想象自己從事任何一種固定職業。
所以在小學的時候,老師讓同學們寫下 " 我的志願 ",身邊的同學有的寫 " 首相 "" 醫生 ",有的寫 " 空姐 "" 新娘 ",隻有坂本龍一想了半天以後,寫下了 " 沒有志願 " 四個字。
不隻沒有志願,坂本還回憶道:" 就連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都一直在變 ……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怎麽那麽奇怪啊。"
這種迷惘和搖擺持續到了初中(其實也沒有持續很久嘛),當時坂本龍一迷戀上了打籃球,爲此還翹了一段時間的音樂課,而我們都知道,沒有什麽比距離更能讓人清楚自己真實想法的了。
忍受不了生命中缺失音樂的坂本龍一回到了音樂中,從此再也沒離開過。
以樂載道
他的高中階段可以簡單地總結爲兩個詞—— " 罷課 " 和 " 音樂 "。
他的老爸坂本一龜先生責編的知名作家大江健三郎、三島由紀夫、野間宏等人,無一不是政治态度極爲明顯之輩,正值青春熱血年紀的坂本龍一,在日本左翼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政治熱情高漲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紀錄片《東京旋律:一部關于坂本龍一的電影》。
坂本龍一說過:" 我的内心一直向往不會消失、持續不墜、不會衰弱的,和鋼琴聲相對的聲音,如果用文學來比喻,就是永恒。" 那麽如果聲音會消失、會衰弱,那麽什麽不會呢?
思想不會。
坂本龍一是 " 以文載道 " ——準确地說是 " 以樂載道 " ——理念的貫徹者,他把音樂與人性、理念、社會等深刻的内涵聯系于一處并完美呈現。
除了革命歌曲,他 1997 年的作品《Discord》乃是因盧旺達難民而發,世紀之交的歌劇《LIFE》蘊含了環境與社會問題的思考,新世紀首張專輯《Chasm》寫的是美軍入侵伊拉克;而近年來,漸趨投身環保、熱衷反核運動的他作品也向着環保音樂傾斜,《Out of Noise》專輯中處處皆是冰雪融化與流水之音。
電影《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劇照。坂本龍一參演了這部電影并爲其配樂。
現在很多人知道,坂本早年間的樂隊 YMO 對後世的電子樂、hip-hop 有開創性影響,但其成名作,還是 1983 年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那時 YMO 正好解散,坂本應大島渚導演之邀參演電影《戰場上的快樂聖誕》,順帶着要來了寫配樂的活。
當時,日本電影出配樂一般隻需幾天,大島導演慷慨地給了他兩三個月時間,任誰也沒想到這個寬松的要求居然開啓了這樣一條偉大的道路。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一曲即出天下聞名,貝托魯奇導演随之而來,邀請坂本參演《末代皇帝》并做電影配樂。
1988 年第 60 屆奧斯卡頒獎禮,坂本龍一憑《末代皇帝》配樂獲得小金人一座。
坂本在極爲有限的時間裏交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完美答卷:2 個星期,44 首配樂,無一不是精品。其中,皇妃文繡在雨中離開了溥儀的家,扔下雨傘出走的配樂《Rain》,第一次給影片工作人員聽時,所有人互相擁抱,喊着,"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太美了)"。
有趣的是,坂本龍一著作等身,其最傑出最知名的兩部,一爲《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一爲《末代皇帝》溥儀登基曲。此二者,一爲耗時良久的水磨工夫産物,一爲絕對意義的急就章,一快一慢相映成趣,唯有動聽與經典共通。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截圖。自然在坂本龍一的音樂中是一個重要的要素。
成名後的坂本龍一,曲風依舊多變,而主題漸趨收攏,大抵可歸納爲 " 環保 "" 反戰 " 與 " 向生命緻敬 ",前二者代表作已有提及,而最後這有關生命意義生命思考與生命緻敬的作品,由極善于催淚的日本著名小說家淺田次郎《鐵道員》一文所改編的同名電影配樂是個中翹楚,須知改編小說、電影與電影配樂,鮮少能夠做到三者盡數傑出,這部《鐵道員》是難能可貴的例子。
人人都愛坂本龍一
說 " 中國人都愛坂本龍一 " 略嫌誇張,但坂本龍一在國内擁趸衆多則是不争的真理。
2018 年,他來過一次北京,造訪了木木美術館,他的好友張有待在九霄俱樂部爲他安排了一場小型演出,坂本龍一還用現場一架走音的鋼琴演奏了曲目作爲回禮。随後,北京文化界的各個大 V 都開始發微博。沒見到他的大 V 甚至自我調侃說:" 是否見到坂本龍一,可以作爲你在北京音樂文化藝術圈混沒混出名堂的檢驗。"
而在文藝青年層出不窮的豆瓣,翻翻坂本龍一有關紀錄片的豆瓣短評,他的各種視頻彈幕,粉絲們 " 教授好帥 "" 好愛教授 " 的呼聲甚高,甚至還有坂本龍一字幕組專門翻譯和教授相關的各種視頻。
豆瓣也有坂本龍一小組,雖然人數隻有六千多人,但在 2006 年就建立了,和豆瓣的誕生期相差無幾,伴随着紀錄片、訪談、演出的進程,小組也一直有話題更新。
坂本龍一 "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 特别線上音樂會。
他們喜歡的坂本龍一可能是不同階段的,抛開藝術作品造詣不談,年少成名俊朗多金,俨然一偶像派,迷妹們折服了;YMO 時期開創性的音樂使當時世界耳目一新,也讓電子樂、hip-hop 等領域逐漸成熟發展起來,這些曲類的樂迷們折服了;更廣泛的樂迷則爲 YMO 音樂中所表現出的濃厚創新性、超越性、反叛性與突破性而遭受靈魂拷問與精神震顫,最終悉數在其藝術偉力面前投降。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
即便沒有深厚的音樂鑒賞力,坂本龍一的經典作品也能夠讓你爲之動容,也許談不上淪爲粉絲,至少心知其妙,保存善意。很多并非坂本龍一理想受衆的人,都在類似于 3 月 17 日這種獻給災民的音樂會中接觸到坂本龍一的作品,或受真人觸動,或受音樂俘虜,或二者兼而有之。
這樣的情況絕不僅僅存在于中國,在世界範圍内,坂本龍一的作品也被廣泛地喜愛着,畢竟坂本龍一有才華、有善良、有執着、有天才式的怪癖、有故事、有反叛性、有前衛感、有經典作品傍身、有音樂宗師地位甚至還有張帥臉。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
他爲了創作專輯會去到北極,把話筒放到冰海中錄音,會在雨天把鐵桶套到頭上感受和收集不一樣的聲音,甚至還會把音樂做成裝置藝術《LIFE》。他在 9 · 11 當天拍下照片,在福島核洩漏的時候去往輻射區爲災民們演奏,會小心細緻地對待從海嘯裏打撈出來的鋼琴并彈奏它,說那聲音是與大自然的對抗。
無論你是世界哪個角落的一分子,遇到這樣的人,也會由衷地說句 "cool" 吧。
天不佑善人
這樣受人喜歡的坂本龍一,已是一個與癌症做着抗争的七十歲老者。
在 2011 年福島核電站洩漏(這是人類曆史上僅次于切爾諾貝利的大事故,沒人能衡量其危險性究竟有多大)後,緻力環保與反核的坂本于次年去到那裏爲災民演奏音樂,就像 17 日晚上的線上音樂會一樣。
而不同的是,誰也不知道那時的福島究竟安全了沒有,核輻射劑量還有多少。
2014 年,坂本确診了咽喉癌三期,嚴重的病情讓他一度暫停了音樂生活,直到 2015 年 8 月方才回歸。
在 2020 年 2 月底,武漢地區疫情嚴重之時,他還做了 30 分鍾的特别演奏,爲抗擊疫情的人們加油鼓氣。那次特别演奏中,印有 " 中國武漢制造 " 字樣的吊钹極爲動人。
紀錄片《坂本龍一的 700 天》。
然而,天不佑善人。2021 年,坂本龍一又罹患直腸癌,17 日晚上這場音樂會的主角,正是這樣一個被病痛折磨着的好人。
這是一條很圓滿的人生道路:少年發現畢生摯愛之事業,青年成名并有所開創,中年高産作品等身,晚年則身體力行以樂載道,反哺世界、回饋他人,行萬裏路,尋找聲音,外加看書。
在資深編輯父親一龜先生的影響下,坂本從小就有非常不錯的閱讀習慣,中學時一直排在學校圖書館借書數量的前十位,連他寫情書的時候都會引用波德萊爾的句子:" 你是主宰死囚命運的劊子手。" 當然,這麽文藝的表白方式常常以失敗告終。
坂本龍一至今喜歡讀很有分量的思想書籍,比如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他說過希望有一天退出音樂界後,就一個人躲去山裏讀書,這樣的念頭到現在仍無法割舍。
于是我們也可以寬慰坂本和自己,病痛隻是告知人們應該休息一段時間好好讀本書的信号,養病之時也正是閱讀之日。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
坂本龍一對自己的成就總是輕描淡寫,他始終在運用自己的才華反哺着這個世界,想做出屬于未來的音樂:
" 我想制作我死了以後還會有人聽的音樂。"
"100 年後,人們還會聽的音樂。這就是我想做的音樂。"
我們相信他已經做到了。
作者 | 雷淘淘
編輯 | 程 遲
校對 | 淩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