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吳先之
編輯 | 王 潘
八月前幾天,廣州花都區一片鄉間大棚裏悶熱無比。
一間十多平方的闆屋是大棚中唯一一片清涼之地,幾個中年男人在煙霧缭繞的房間裏侃侃而談,坐在茶案邊的是整片大棚的老闆王磊(化名),他所經營的這片區域,爲抖音數十位達人供應花卉與綠植。
一位快遞從業人員蕭亮(化名)告訴光子星球,這附近都是做電商的農戶,相比城區産業帶,由于這裏的派費稍高,同行在此紮堆。" 今天你拿下一戶,明天可能轉投他家 "。
快遞企業們不僅要在這個悶熱的天氣與偏僻的鄉間面對競對的糾纏,還得應付來自平台的變化。某供應鏈企業負責人孫民(化名)甚至用 " 走鋼絲 " 來形容當下的快遞行業。
一家快遞企業的廣州轉運中心負責人提到,盡管選擇哪家快遞服務商的主動權在商家手中,但商家也得綜合考慮成本、消費者反饋、平台考核等多重因素,謹慎選擇快遞服務商。尤其是今年電商行業變動頻頻,稍有不慎就會面臨損失。
面對複雜的考核和頻仍的變化,孫民直言自己已經麻了。" 哪家平台罰款多?抖爸爸!爲什麽叫‘抖爸爸’而不叫‘抖哥哥’,因爲家裏都是爸爸說了算。" 孫民這句話有兩個意思:增速最快的平台,則越有話語權;基建越不完善的平台,對産業鏈的要求便越苛刻。
一件商品經曆平台、商家、履約才能最終到達消費者手中。在所有環節中,快遞成了真正的 " 受氣包 " ——卷服務勢必增加快遞考核,增加工作量;卷價格勢必讓商家利潤承壓,導緻普遍存在壓低快遞運費的需求。
蕭亮半打趣地總結道:" 哪怕今天被平台罰了錢,你還是得笑嘻嘻地上門攬件。"
平台變一次,快遞抖三抖
" 設計抖音電商攬派件時效的人,鐵定不懂快遞。" 林潤(化名)是一家申通某網點負責人,他提到,抖音電商變動異常頻仍,每一次都讓他措手不及。
" 快遞行業是個高度依賴标準化賺錢,但又有大量難以标準化的環節。" 上述人士表示,隻有一家平台政策變動,會明顯改變自己的工作流程。
例如 5 月,抖音電商上線 " 按需配送 " 服務,消費者可以自由選擇多種收貨方式,甚至可以預約具體送貨時間、選擇免打擾服務等。接入的履約主體不僅包括順豐與京東物流,還接入了三通一達與極兔旗下的中高端産品,例如中通 " 好快 "、圓通 " 圓準達 "、極兔 " 兔優達 " 等。
抖音電商此舉,顯然是應對行業服務升級的趨勢。但一次升級,明顯增加了商家與快遞的負擔。
廣州某女裝倉庫負責人阿康(化名)告訴光子星球,直播電商的波動很大,達播集中在晚上黃金時間,原本出貨強度就比較高,按照 12 小時響應,必須當晚得通知快遞服務商上門攬件。" 因爲要求半夜攬件,一度因爲響應速度低,導緻店鋪物流分下滑,達人吐槽,我們換了很多服務商,最終選了中通和極兔。"
中通擁有加盟制快遞最穩定的履約能力,但相對價格較高,而極兔的價格和服務居中,且能夠深夜攬件,所以他向後者傾斜了一部分資源。" 隻要不降物流分,能便宜就便宜,一些偏遠地區用郵政兜底。"
抖音電商曾對到貨時長有過一次 " 一刀切 ",要求用戶下單後,必須在 48 小時内送到手中。" 省内 24 小時内,省外 48 小時,正常情況下,這個時效隻能保證送到湖北,過了黃河就不行,更别提東北。" 爲了解決時效問題,阿康的公司不得不在華北又開了一個倉。
一些有實力的商家或者品牌,選擇與供應鏈公司協同,并與快遞公司合作,提升貨流效率。
光子星球在華南走訪時了解到,東鵬特飲、陶陶居,以及一些抖系美妝品牌,與供應鏈公司打通數據,産品走下産線直接發往雲倉,雲倉收到訂單後,完成出貨、聯系承運方發貨。
在承運環節,快遞公司大客戶部門會派專人全程跟蹤品牌經營,并參與規劃,以便即時匹配客戶需求。一位加盟制快遞公司華南某轉運中心負責人表示,總部開了綠色通道,會提前參與策劃,實時跟蹤訂單情況,并聯系就近網點專車專運。
電商價格戰愈演愈烈,最終還是傳導到了快遞。年初,中通爲了搶奪市場份額,給省區設置了較高的日均單量考核,迫于壓力從省區到網點不得不面對兩難的境地:要麽挨罰,要麽以價換量。一些繃不住的網點,甚至以低于成本價的方式吸引客戶,導緻廣州快遞市場一天一個價格。
每當孫民透過窗戶看到有人提着茶葉走入供應鏈廠區,他便知道是快遞網點老闆登門拜會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老闆來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 " 改價 "。
原因是供應鏈公司與客戶會按照一個公允價,簽訂一年的合同。" 快遞單價漲多了我們受不了,因爲都是從我們兜裏搶;跌得太多勢必導緻服務質量下滑,我們沒辦法給客戶交差。" 所以,當遇到價格極低之時,他反而會給供應商漲價。
" 我自己在廣州做供應鏈,在老家開了個共配,很清楚各家毛利。" 上述人士表示。
下鄉、進場、攀親戚
" 現在,嘴最甜、态度最好的就是廣州快遞網點老闆。"
沒有穩定的合作,隻有變動的市場,作爲産糧區的廣州,快遞行業在平台變化中,時時刻刻面臨着同行競争。以前中通和圓通對峙,申通、極兔、韻達捉對厮殺,現在整個華南地區處于五家混戰。
一位快遞行業資深人士告訴光子星球,整個市場蛋糕就那麽大,中通搶了圓通市場份額,圓通不知道又從那兒薅了單子,上半年單量也沒少,申通大差不差,到頭來倒是極兔市場份額增長了 3%。" 最慘的是韻達,前些年還是行業前三,現在屬于是吊車尾了。"
當價格殺到地闆,行業自然變得透明,各家深淺畢露無疑,這顯然是完全市場競争最大的魅力——劇烈波動到最後,總會回歸到一個相對合理的水位。對于網點來說,價格拉不開差距,又背着平台和總部考核,要想獲取增長,隻能從服務上找補。
" 叔,我遠祖也是孝感的,咱們都一個姓,八代之前可是一家人呐!" 某快消商家老闆郝思明(化名)日前告訴光子星球,他的網店日均訂單量在 5000 以上,某通網點老闆爲了争取自己,連着半個月找他喝茶,得知自己老家後,竟然攀起了親戚。
" 我們最早用韻達,經常丢包,切了别家 A 通;另一家老闆經常送茶、請客吃飯,志趣相投,性價比比較高,勻了 1 千單;B 通是我老婆小學同學的老公,出于人情給了一千單,這個認親戚的,隻擠出來 500 單給他。"
靠人情和服務搶奪客戶的現象簡直如家常便飯。
一位快遞網點負責人提到,拿下淘寶某服裝細分 TOP1 商家,既不是靠價格,也不靠奇技淫巧,全靠日積月累的情感攻勢。
兩年前,這位商家的庫房設在一幢樓裏的一層與四層,且僅有一部電梯,攬收效率不僅低,一旦遇到意外情況,還得人力搬運。最早用韻達,可是經常丢包、丢件,做了大半年也不賺錢。一氣之下換了中通,結果中通隻收一樓的件,迫使這位商家不得不另尋供應商。
" 跟老闆聊了幾次,都沒談成,直到有一次找我借兩個人,幫助搬運,我爽快地答應了。" 這位網點老闆說,那天他看着我們搬了個通宵,當即決定把大部分量都切給我們。一年後,這家老闆希望換個倉庫,也是這家快遞幫忙聯系。
" 坦誠地說,我們的價格不是最便宜的,我們天天都會遇到同行的客戶經理拿着更低的價格來撬單。" 上述網點老闆表示,客戶雖然很在意單票價格,但他們很清楚,服務和時效同樣能幫他們省下錢。
華南地區不僅快遞殺得厲害,遍布各地的雲倉與伴生的黃牛,還進一步加劇了市場動蕩。據業内人士反映,黃牛手握很高的日均單量,且隻認價格。一旦價格不是最低," 交情好就砍單量,交情一般,立馬找别家 "。
" 在快遞面前,人人都是甲方 "
孫民認爲,加盟制快遞大多依賴層級與攤派考核指标,搶奪市場份額,這種方式正在讓基層網點處于賠本賺吆喝的狀态下。他甚至提到,但凡大促,整個廣州快遞網點沒有一個掙錢的。
珠三角地區是快遞行業非常重要的 " 産糧區 " 之一,光子星球走訪中發現,産糧區的快遞單價幾乎處于貼着成本運作的情況。核心原因在于平台側,過去一年的低價戰事,即便發貨量增長,但客單價較低,商家爲了擠出利潤,隻得想盡一切辦法壓低成本。
以王磊的綠植爲例,最高客單價 39.9 元,其中有 10-25% 是給達人的傭金,5% 是快遞運費,如果考慮高達 50% 的退貨率 / 棄貨率,稍不注意,利潤便會爲負。" 如果不是用了多年,哪家便宜我就用哪家了。"
商家的寒氣傳導給快遞,壓力了行業整體毛利空間,而卷服務(時效與上門)則增加了成本。
廣州市區某快遞網點老闆提到,一般淡季做利潤,大促這類旺季賠利潤。" 淡季,搬運 20 元 / 小時,20-30 平的車兩三百元;一道旺季,隻要是個活人就給 40 元,車的價格在 1000-1500 元,嫌貴?延誤了,你就等着平台和總部扣錢吧。"
" 用我的話說,快遞是最苦的行業,平台要管你時效,商家要你服務和價格,消費者還要你上門,你怎麽搞?" 上述人士表示,有些平台雖然不會給快遞公司總部下什麽要求,但會在商家端提供時效排名,從而讓快遞公司不斷内卷。
" 現在讓我回去做快遞高管我都不願意!" 孫民發現,自己轉行做供應鏈後才發現,居然物流行業中,還有這麽一個環節可以當一次小甲方:大包頭是廠家,我們是二包頭,客戶進了我的倉,得我說了算。
" 如果是快遞,人人都是你的甲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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