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近日,中國電力建設集團駐外工程師曹豐澤在《文化縱橫》雜志的一次講座中,分享了求學工作以來的自我探索曆程,以及參與非洲建設的實踐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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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中國打灰企業派駐國外水利項目的小領導,拿的是土木工程的文憑,在人文領域的造詣和江湖地位嚴格爲零。但是我不得不承認,身處這個講台上,我現在有着非常強烈的表達欲望,迫切地想要把我在這個時代所經曆和感受的東西與在座的諸位進行分享。這些東西未必有很高的站位,也未必有很深的理論價值,涉及到主觀判斷的内容時,也未必足夠的理性和中立。但我在此保證我講述内容的真實性,其中既包括客觀事件的真實,也包括我講述過程中我本人情感的真實。換句話說,我以下說的所有話,都是我本人此時此刻所堅定相信的。
按照咱們東亞的規矩,我需要從我的高考開始講起,以增強我以下講述内容的說服力。我是1994年出生于黑龍江省,2012年參加高考,獲得了黑龍江省理科第七名。當年黑龍江省理科是20萬考生,所以我的成績是全省前萬分之0.3。然後我進入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讀本科。實話說我當時并不是出于一種對自己前途命運的精算去選擇專業的。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相同的感覺,當你非常努力地爲了一件事情奮鬥了很久之後,不管這件事情最後做沒做成,你最終都不會感覺很快樂,很珍惜。相反你會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自暴自棄之感,你也說不上來是在報複誰,可能就是在報複你過去這麽多年來像冤大頭一樣的努力。
當然這種對人生自暴自棄的心理并沒有真正讓我對學業自暴自棄,上了大學之後我的成績仍然很好。好到什麽程度呢,就是我在2015年拿到了未來學者獎學金。讀過清華的朋友可能知道未來學者獎學金,它是獎勵給一個系中博士推免總評成績第一名的一個獎學金。然後我就在清華直接讀博了,還捎帶拿了一個經濟學的雙學位。也就是說,如果單從做題這個領域來衡量,一個正常人在一生中遇到一個比我做題能力更強的人的概率基本上是零。
當然我現在講這個,其實已然完全沒有任何的自我吹噓或者驕傲的成分了,我的内心完全平靜,甚至多少帶有一點羞恥感。一方面因爲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這種做題上的成就多少有一點小孩子過家家的意思,成年人吹噓這個本來就是很幼稚的事情。另一方面就是,經過這麽多年以來的心理轉變,我現在對東亞這一套從生到死的,基于排名的成就體系持有一種徹底的否定态度。也就是說不光是做題,包括升官發财所有這些被後天建構出來,但凡是涉及到排名的、攀比的,然後忽悠你東亞人從生到死一直像一個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工作不休的這一套,我現在也都持有完完全全的否定态度。我認爲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的榮譽可言,也不值得任何尊敬。
總而言之,做題這個遊戲被我玩通關了之後,我幾乎是必然地去思考我接下來的生活會是什麽樣的。那麽一個标準的,北京的中産階層過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生活想必大家也都見到了。簡單來說就是掏出一生的積蓄買房子,然後每天,每年,窮其一生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以緻于最後你對這個城市非常熟,哪個飯店好吃,哪裏新開了個酒吧,新開了個遊樂場你都非常清楚,你的視野基本上就在你定居的這個城市一直轉悠。接着就是雞娃,你爹都上清華了,你怎麽就上不了,你怎麽連個985都考不上,爲什麽我能赢你就不能赢,然後就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和無能狂怒。娛樂基本上就是開車帶着老婆孩子去一個到處擠滿了人的,假裝是野外的城市公園露營,這個過程中孩子哭大人叫,你老婆還要在路上不斷地抱怨衣服被弄髒了之類的事情,然後你找停車位還要找半個小時。
那麽在我肉眼可見了北京中産的生活之後,我幾乎是必然地推演到了接下來的這段邏輯:如果說我過去二十多年的努力導出的是這樣的生活,那我爲什麽不現在就去死?相比起來我現在就死好像還更幸福一些。
這大概是2018年,或者2019年前後的事情。其實我的腦子想到這一步的時候,基本上就意味着我已經大緻和自己辛勤做題的前25年達成了和解。首先我這個時候不怕死了,因爲顯而易見死亡這件事比北京中産的生活幸福太多;其次,我也不再畏懼我接下來的生命了,因爲我已經完全明确了我所憎恨的生活,而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種生活都是我可以去嘗試的。
事實上在我的語境裏,非洲這個概念本身是抽象的。我最開始講述非洲這個概念的時候并不是專指地理意義上的非洲,它更多是對東亞這種單一化的評價體系、單一化的成功觀的一種徹底否定和逃離。我是比較相信地理決定論的,物質決定意識,一個人身處的環境難免要影響到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他的心境。
當然我不否認确實有一些人,他們的心理非常強大,真的能夠做到大隐隐于市,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不管身處什麽焦慮的、攀比的環境他都能做到不被外界影響,能獨善其身。但是你也得承認那是極少數,我們其實都不是聖人,都難免被環境所影響,在這個環境呆久了你不想焦慮也得焦慮,最後我非常确定我自己肯定會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厭惡的人。我自己既非常厭惡這樣的生活,然後我看到别人混得好了,我自己這個已經赢了二十多年的做題家基因肯定又要喚醒,我不由自主地就一定要焦慮。相當于我最後就會被我的基因驅動,去不斷地追逐一些我明明很厭惡的東西。
所以其實最現實的對策就是跑,就是離開這個大環境,不跟這個焦慮的大環境産生往來。比如你不在他們選調公務員這個體系當中了,你就無所謂哪個同學當了大官,然後你發現誰誰誰明顯比你強了。然後你不在他們搞金融的或者搞計算機的這個體系中了,你也就無所謂誰誰誰年薪幾百萬進入上流社會了。你把所有熱門的選擇都手動排除掉之後,最後剩下的就是非常清晰的,就是自我流放。應該說在我選擇去非洲的很多原因當中,這種自我流放的因素應該說是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的。
很多時候我會想,自我流放這件事對于人而言,尤其是對于知識分子而言,它很可能是一種剛需,也就是說你必須自我流放,你不自我流放你就沒法活,至少是靈魂沒法活。就是在這種心态的驅使下,2021年6月份我畢業,拿到了我的博士學位之後,我沒有絲毫的留戀就來到了非洲工作。那個時候的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生活,什麽樣的未來,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生活,不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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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式工作之後,擔任實際職務的第一個項目是在坦桑尼亞的一座水電站。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水利工程跟一般的建設工程還有點不太一樣,最主要的區别就是水利工程往往特别大。一個一般的建設項目可能有個幾千萬幾億,就算比較大的項目了,但是一座水電站的投資額輕輕松松幾十上百億,規模比一般的項目大幾倍甚至幾十倍。
像我們這一個項目,有幾百個中國職工,當地工人五千人,相應的它的管理層級也比較多,整個項目的運行體系就是一個大國企,相當複雜。我去的時候是做項目大壩部分的總工程師,相當于項目的副總工。一般來說在我們公司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一直做現場管理或者技術的話,至少要十年左右能幹到這一級,這還得是那種比較能幹比較出色的。所以當時對于這個職務本身我對我們公司還是比較感激的,收入方面也确實不錯,我也比較滿意。
但是如果抛開職務和薪資待遇不談,這個工作本身實在是非常崩潰的。我作爲清華的博士來到施工局,對于施工局而言确實非常罕見,局裏的大領導肯定是要對你表達很深切的期望和很高的重視的。然後也會說,你去基層主要是以學習爲主,把基層的東西熟悉熟悉之後肯定是要做更重要的崗位,這個公司花這麽多錢招你肯定不是爲了讓你當一個優秀員工的,肯定是爲了讓你做一個卓越的領導者,爲公司帶來長遠發展的,反正大概就這個意思吧。
但是當你真正實際到了項目上之後,你要認清一點,就是所有的基層部門,不管什麽行業,它永遠都是焦頭爛額的,永遠都是雞飛狗跳的,永遠都是缺人的。對于基層來說它不管你是什麽人,是特殊引進人才還是領導特别重視,任何一個多出來的人力都是雪中送炭。因爲活實在太多了,人實在太缺了,所以這個時候不管來了誰其實都是一樣幹活,你隻要來就是給大家分憂的。
另一個讓人臉上笑容逐漸消失的事情就是生活環境。水電工程的一大特點就是普遍非常偏遠,我們那個項目尤其偏遠,它是在坦桑的一個自然保護區裏面,是真正意義上的與世隔絕。它到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是350公裏的純土路,不下雨的時候開6個小時,下點雨就是10個小時起步,最絕的是這中間一個城鎮都沒有。坦桑尼亞最有名的兩個自然保護區,北邊的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塞倫蓋蒂,南邊的就是我在的這個叫塞盧斯。我們水電站的施工區域是這個大的自然保護區中間一個小的人類保護區,裏面野生動物非常多。最多的就是這幾樣,狒狒、長頸鹿、鳄魚、河馬、羚羊、疣豬、斑馬、角馬、野牛,獅子不多,但是有。
所以你可想而知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大家每天的生活,實際上就隻有工作,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吃飯睡覺,一無所有。隻要來了項目上,真的通常就是一年不出去。疫情這幾年就更是這樣,很多人2018年出國工作,到了2020年本來打算回國休假了,疫情開始就再也沒機會回國了,就這樣在國外一幹就幹了五年。這期間基本上就沒有什麽機會進城,很可能就一直在工地上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這是一種什麽狀态,就是在一個工地上一待待五年,沒有什麽娛樂,也沒有換環境的機會,就是一直幹,每天如此。
如果光說項目上多艱苦的話,那這個格局就小了,是吧。确實,而且不光是格局小了,隻講項目上有多苦也很不公正。事實是,很多人其實是巴不得這樣在項目上一直幹的。我們這裏分開講,先講中國人,稍後我們講當地人。對于中國員工而言,很多人如果他在國内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工,他在國内的工地上日薪可能很高,四五百甚至六百的都有,但是一年下來真正能夠結錢的日子并不多。一年能拿到手十萬塊的人其實非常少。但是如果在這邊的話,首先他是當工長,他不需要親自動手幹。一般我們一個工作面上,一個中國工長差不多是配30~60個當地工人,他指揮就可以了,所以沒有國内那麽累,還可以感受一下當領導的感覺。
其次是他在這邊每天幹,那就是每天都有工資,連工資帶獎金全部算下來一年能拿到二十萬,甚至更多,而且在項目上吃住生活用品還不花錢。如果他在項目上一呆呆了五年,那相當于他就能攢下一百多萬的現金。那你想,對于一個中位數的中國老百姓而言,這一百多萬相當于是直接可以讓他翻身了。而如果他要回國休假,那在他休假的這段時間,有别人替了他的崗位,很可能就不讓他過來了,他就失去了這個在國外一直拿錢的機會。他再去國内的工地上面找活,那收入又是要比在國外低好多。
此外所謂的工地艱苦是怎麽一回事呢?
首先工地它作爲一個戶外場所,它跟室内勞動必然是有着本質的區别的。大家可以找個工地體驗一下,在工地這個環境當中,不需要你幹任何活,單單是在工地站一天,都是絕對的重體力勞動。首先是風吹雨打太陽曬,這是避免不了的。
其次你需要時刻提防各種各樣的危險,精神一直是一個比較緊張的狀态。而且工地這個環境它的危險源是無限的,它不像室内作業,危險源再多,它也是有限的,可以窮舉出來的。工地的危險源沒法窮舉,你隻能自己注意。還有各種噪音,粉塵。而且作業空間,跟工廠那種設計出來盡可能讓你舒适高效的不同,它全都是非常違背人體工程學的空間。這就使得工地這個環境,你每天隻要在那泡一天、在那些奇怪而且危險的地方爬一遍,你都會覺得筋疲力盡。再加上一些技術工作,跟業主扯皮,翻來覆去地每天拉鋸,對很多人來說要不了幾天真就是不得不跑路了。
除此之外,大鍋飯夥食的質量,大家也可想而知。倒不是說食材不好,工地這個勞動強度,食材肯定是給你保質保量的,肉肯定是給你管夠的,不然大家沒法幹活。但是口味那就不保證了。尤其當時防疫期間,當時國家不允許我們海外項目使用當地幫廚,隻能讓中國廚師給中國人做飯。幾個中國廚師要做幾百個人的飯,如果換做是你,你顯然也很崩潰,最後這個飯菜的口味大家也可以想見。
至于住宿環境,平房,水泥地面,鐵皮屋頂,各種各樣你沒見過的蟲子和老鼠,一天停電十幾次,停水十幾次,你想象一下吧,這是一個什麽環境。到了雨季下雨的時候,那個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面震耳欲聾,睡覺是不可能的。到後來我已經完全習慣那個聲音,我就非常平靜地睜眼看着屋頂等這個雨完全過去。當然我還是比較幸運的,有一次夜裏風雨交加,把一個兄弟的鐵皮屋頂直接刮飛了。那個兄弟相當于是睡着睡着覺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醒來就看到了天上的烏雲,然後瓢潑大雨澆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那一瞬間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我的房蓋至少是真的沒有飛過。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種艱苦得已經有點離譜的生活仍然是站在我的視角看到的。我本身就是出生在一個體面的中産階級家庭的獨生子,父母都是80年代重點大學的大學生,我從小是在一個相當嬌生慣養的環境中長大的。這種艱苦環境不僅我沒見過,甚至可以說,在我父母在80年代末大學畢業分到大慶油田工作之後,連他們都沒見過了。這就形成了一種鮮明而且離譜的反差,我給我爸媽看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之後,連他們都覺得很離譜,他們甚至沒法用"你爸媽當年多麽多麽辛苦"這一套說辭來鼓勵我。因爲35年前的他們周末有休息日,吃的比我好,住的也比我好,所以當時的場面一度非常滑稽。
但是這一切的艱苦都是站在我的視角上說的。如果站在中國工長們的視角呢?首先他們在非洲住的,不是單間就是雙人間,最多最多的時候一個房間裏住的也不超過4個人,那是大房間。而且,有空調,能洗澡,更何況還是磚房。在國内他們住的是什麽?是闆房,是16人間,空調洗澡這些事那就全看工地良心,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夥食那就更是了,雖然口味欠奉,但是食材本身是絕對管夠的,每頓兩葷兩素,想打多少打多少。在國内哪個工地能有這樣的夥食待遇?所以說如果你是我,你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你覺得你還抱怨得出來嗎?這種情緒是非常複雜的。
接下來我們再說當地人。先說一個和大家一直以來刻闆印象不太一樣的事情,那就是至少在東南非這幾個新興的,發展速度較快的經濟體中,當地的黑人勞工實際上并不懶惰。他們實際上非常勤勞,并且幹活很守規矩,隻要你教給他,他就能原原本本地按照你所說的流程認真完成,很少爲了省事而偷工減料。這一點甚至比中國的普遍情況還要強些,中國工人很多時候反而會喜歡耍點小聰明,違背一些操作規程之類,黑人工人幹活普遍比較守規矩。
我們看到的非洲工人坐下休息或低效工作的場景,多數情況下是由于管理人員生産組織不力,或者工人勞動技能欠缺、不熟練導緻的,并非主觀的懶惰。而至于勞動者對按周、按月定期休假的訴求,我覺得這完全是天經地義的合理合法訴求,生産效率則完全可以通過合理編制排班表等方式來彌補。
勤勞這個問題我不敢說我的親身經曆能夠代表整個非洲黑人,事實上同樣在非洲,不同國别之間的差異也相當大,這一點我們後面展開細講。
非洲的情況和任何一個工業化初期的國家一樣,它生育率很高,這意味着它的青年人口非常多。同時由于工業化現代化是一個指數增長的過程,在工業化初期它能夠吸納的就業人數是非常少的,這就帶來一個現象,就是絕大多數青年勞動力都得不到正式雇傭。經濟學上就是說,這個國家還遠遠沒有到達劉易斯拐點,你可以用基本工資近乎無限地雇傭到你需要的勞動力。所以相應的,獲得雇傭的當地人,他們大部分是相當珍惜他們手上的這份工作的,隻要不是被嚴重觸犯尊嚴,他們是不會有什麽過激行爲的。當然我以上說的主要指東南非的這幾個新經濟體。有些國家就不是這樣,當地人敵對心理很強,這個我們也是後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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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中國人在非洲的處境和身份,真實情況可能和大家一直以來想象的不太一樣。其中最典型的一個就是,大家到現在還習慣于把我們這些出海打灰的工作稱爲"援建"。大部分的工程,都是正常的商業合同,你給我錢,我給你打灰,然後我賺一個合理的利潤。援助當然存在,一般都是學校、醫院這種人道主義性質。
換個角度說,我們現在畢竟是一個市場經濟的地球,我們做事肯定是要服從這種市場經濟的邏輯的,單方面的援助關系它永遠不可能長久,隻有雙向的互利互惠的關系才有可能長久,這是一定的。相應的,絕大多數來非洲工作的中國人也都不是什麽理想主義者,有那種富貴險中求的土老闆,這個自然不必說,那人家做生意的肯定不是來做慈善的;其他來的國企也好,私企也罷,大家都是打工的,目的就是養家糊口。
當然這相應的也就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中國人裏,幾乎全部,都是我們所謂的"幹活人"。不管是工程師還是工人,大家的共同點就是能幹活,一個人能頂兩三個用,但是嘴皮子非常不溜,可以說是外宣外宣不行,内宣内宣不行。這就使得中國現在在"一帶一路"尤其是非洲國家的經濟存在非常強,人數也非常多。但是你回國一問,大家都對中國人在非洲的存在形态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學界完全沒有跟它有關的任何理論研究,甚至你問我現在有多少中國人在非洲,沒人能給你一個确切的數字。
中國人在這一點上非常吃虧,國内尚且完全不關注,那你想想國外會對中國人的觀感很好嗎?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大家對中國人如果說沒有什麽負面看法,那已經是很幸運了,你還想奢求什麽正面看法。西方的文化霸權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是需要經年累月的高強度投入,高強度洗腦的,不可能是你埋頭幹活,然後人家日久見人心對你感動了的。
正是由于這種沒有指導思想的指導思想,中國人裏不是九成九,而是十成十都是來吃苦賺錢養家糊口的,所以中國人在非洲的整體素質實際上也并不高。有很多老工長,他們甚至不識字,來了就是單純幹活,那麽和當地工人之間産生沖突也可想而知。恐怕沒矛盾才是稀奇的對吧。我們是正規的大型央企,你要知道在非洲的中國項目80%以上都是私營經濟,不僅僅是不識字的農民工的問題,而是身價上億的老闆他自己都未必識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這些人不自覺的行爲會造成多少沖突與矛盾。
我再補充一個案例,就是中國人普遍面臨的合法居留問題。并不是說,你覺得,你幹的這個工程是他們國家級的大工程,可能你每天跟這個國家的部長局長談笑風生,小小簽證算得了什麽?不是的,這并不必然地意味着人家的移民局就願意給你發工作證和簽證,你的身份仍然是非法的。
像我現在的這個項目,萊索托供水項目,這個項目幾十億的合同額,跟萊索托GDP一個數量級,按理來說肯定是舉國重視的大工程了吧,小小簽證難道有什麽要緊。不好意思,你萊索托高地發展局的項目,跟我萊索托移民局有什麽關系。最後大家就是都頂着非法身份在那幹,護照上沒有入境章。萊索托還算好,我在莫桑比克的同事,人均都進過移民局的拘留所。關鍵是你說他做錯了什麽?他沒做錯什麽,他是依照公司的派遣來國外工作,養家糊口混口飯吃,幹的也是完全合法的工作,然後被抓進去關幾天。
所以說爲什麽單純指望理想不行,必須得有錢呢,因爲單純的理想主義者是頂不住這些的。理想主義者可能能受得了這個苦,但肯定受不了這份侮辱,你是爲了理想去的非洲,結果受到這樣的侮辱,那你的理想在哪呢?所以這個時候必須得有錢,隻有錢才能幫人頂過去,是吧。
我爲什麽要講這些事情呢?因爲我不想給大家講一個充滿雞血的虛假的非洲。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你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後仍然熱愛它。這話反過來說也一樣,其實世界上也隻有一種可笑的悲劇,就是你對生活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期待,想象一個地上天國出來,然後當你發現它并沒有你想的那麽美好之後,你又一瞬間把生活看作一種一無是處的醜惡東西,你就像一個二極管一樣在絕對的美和絕對的醜之間跳躍,可惜這兩者都是假的。隻有你真正完整地認識到一件事情的全貌,包括好的和不好的,你才有資格去評判你到底喜歡還是不喜歡它。大家還記得我之前提到過一個概念叫知識分子的自我流放吧,對,這回真成流放了。你發現這個不是小孩過家家,不是你在那唱高調的時候了,他們是跟你來真的,你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這時候才叫流放,在此之前那都是旅遊。
直到這個時候,流放的意義才真的體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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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所謂理想,它的内涵肯定不是這麽膚淺的。你說尊重這個東西,它可能确實比吃喝嫖賭高一級,但它仍然屬于是一種低層次需求。如果說你因爲沒有獲得你想要的尊重就非常氣餒,那這個其實也不是理想,這個還是屬于香港警匪片的範疇,還是出人頭地那一套。
其實我認爲,就單從"一帶一路"非洲這一部分來講,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裏,一個很重要的,或者說一條潛藏的主線是什麽呢?其實是破除馬爾薩斯陷阱。
我現在在2023年這個時間點給大家講馬爾薩斯陷阱,很多人可能不愛聽。覺得你看現在世界上這些主流國家面臨的都是人口老齡化問題,大家都是擔心人口越來越少啦,哪還有人嫌小孩多的?馬爾薩斯那一套早就過時啦。你看,你這就是非常典型的隻有發達國家的人算人,全球一半的人口都被你開除球籍了。馬爾薩斯這一套你放在德國、法國那确實是過時了,但是你放在非洲它還真就不過時。
現在絕大多數的非洲國家都面臨這個問題,他們不是經濟不增長,他們的經濟能增長,但他們經濟的增長跑不赢人口的增長,也就是說他們物質的積累被人口的增長給填平了。最後不僅人們沒有從經濟增長中獲益,而且環境變得更擁擠更差了。
這是什麽,朋友們,告訴我這是什麽?這是教科書一般的馬爾薩斯!這是最标準的馬爾薩斯模型。非洲幾個主要國家的總和生育率都在5以上,個别能夠達到7。總和生育率到7是什麽概念?生育率這個數據它不是均勻的,不是說你們兩口子生7個,他們兩口子生7個,所有夫妻都生7個。而是有很多夫妻,沒孩子。有很多夫妻,隻有一兩個,兩三個孩子。很多人根本沒進入生育這個環境,就打仗或者流浪啥的就沒了。那麽這個7是怎麽來的?是因爲有更多的夫婦生育了十多個孩子。非洲有相當多的婦女是什麽狀态?從她們開始具備生育能力,她們就在一直懷孕,生了一個之後馬上懷孕,再生再懷孕。一直到她死亡或者喪失生育能力爲止,她的人生是沒有什麽間隔的。是這樣,總和生育率能到7。這是教科書一般的人道主義災難。
從數理統計上講,如果你在一個國家,你發現這個國家大街上的兩口子人均帶着兩三個小孩,那不用想,這個國家的總和生育率肯定不到2,肯定人口是萎縮的。如果要想這個國家的總和生育率達到2,你在大街上看到的肯定是很多帶着三四個小孩的夫婦,或者哥哥姐姐帶弟弟妹妹那種。總和生育率7,背後是無數個這樣從第一天生育到最後一天的女人。
馬爾薩斯的影響是會外溢的,因爲人是有腿的。如果在接下來的40年裏,按照現在的進度,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口翻兩番,從15億變成60億,那麽我敢說全世界任何一個所謂的發達國家都無法獨善其身,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都必然會被這一劇變的人口所深刻地影響。那會是整個社會最基礎運行邏輯的深刻改變。
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其實在最近十年間,伴随着非洲整體和平程度的提升和各國普遍的經濟發展,非洲幾個主要國家的總和生育率都在逐步下降了,這是一個很好的信号。比如尼日利亞作爲非洲人口第一大國,近十年來它的總和生育率從7.3下降到了5.2,坦桑尼亞下降到了4.5。總的來說,現在非洲主要國家的總和生育率都是在5~6這個區間内,這相比起十年前大家都在7-9區間,已經強的太多了。現在基本上是二十年人口翻一倍。
人口與經濟發展之間的聯系其實是很明确的。隻要經濟增長了,受教育水平,尤其是女性受教育水平提高了,女性的雇傭比例上來了,女性獲得了拒絕生育的議價權和能力,你的生育率肯定會急劇下降。
生育是一種無意識行爲,那些生了特别多孩子的人,她們往往意識不到生育這件事意味着什麽。一旦你意識到了生育這件事情它是一件事情,你的生育率就不可能很高。不管是從統計數據角度還是從我的身邊統計學來看,但凡是有短視頻刷的夫婦,那是不可能有高生育率的。生育率越下降,經濟發展越快,這就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問題的關鍵在于你的經濟發展能不能跑赢你的人口增速。如果跑赢了,那良性循環進入,皆大歡喜。如果沒跑赢,那就像我剛才說的,進入馬爾薩斯陷阱。
所以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是什麽呢?我認爲這裏面的底層邏輯,說白了就是讓非洲國家的經濟發展跑赢它的人口增速,我們的進入加速他們的這一過程。在這個過程裏面,國家,或者說大型國企做的事情是基礎工作,比如說電力投資。大家知道,電力能源是一切現代生活的基石,你得先有電,其次你才談得上其他,比如工業、通訊、服務業等。大型企業的進入先把這些基建建設起來,然後後面私企,土老闆,二道販子這些人才能開展工作,才能把經濟搞活起來,不然這些人其實沒有任何生存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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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關于基礎設施投資這個問題,我并不是一個激進主義者,我本人的經濟觀點是比較保守,反對過大杠杆的。這個聽起來有點腦臀分離,是吧,因爲我作爲一個基建行業從業者,按理說杠杆越大我項目越多,掙錢越多。但其實這個邏輯不是這樣的,因爲要考慮回款。杠杆大意味着風險大,我活幹完了,業主能不能把錢結給我們,這是個問題。現實是不一定,而且幾乎一定不可能全結。這個話題談到後面會變成一個過于專業的商務合同問題,所以我不展開講太多。
我隻說一點,就是所謂中國債務陷阱搞新殖民主義這個說法是非常可笑的,因爲任何債主,沒有一個不是希望債務人老老實實把債按時還上的。所以其實本屆政府在非洲國家中,至少東南非區域這幾個國家,他們的産業政策在我觀察來說也是相對比較科學的。
我一直相對比較推崇東南非這幾個國家,包括肯尼亞,坦桑尼亞,贊比亞,當然還有打内戰之前的埃塞,不過埃塞打内戰現在形勢很難講。這種推崇主要是來源于技術層面,因爲我畢竟是一個工程師,我的站位不夠高,我更多考慮的,一是誰能把項目幹好,二是誰能在長遠中從純粹經濟的角度把産業發展好。有些問題可能涉及到更高層次的政治考量,這個我不懂,也不可能懂。但是至少從我的視角來看,東南非這幾個國家相對而言是靠譜的。
從幹項目這個角度來看,他們靠譜主要是靠譜在這麽幾個方面:
1. 制定發展規劃時比較現實,有多少米煮多少飯。比如工程建設,他們一般不會盲目上馬标準過高的特大項目,先完成後完美,先重視項目的普惠性。比如說,你修建遍布全國的低标準土路,或者簡單鋪裝道路。這個錢你如果修高速的話可能就夠在首都周圍修一圈環線的,那他們會選擇先修一些标準較低的土路。我先解決有無問題,然後我慢慢發展着,有錢了再去解決好壞問題。有些國家他就會比較認死理,我就要西方那一套高标準的,錯一點也不行。最後結果就是你光開工都遲遲開不了工,有一點瑕疵你就給我停,十年下來人家都發展得不錯了,他一條路還沒修完。
2. 制定雇傭政策上比較現實。東南非這幾個國家,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思路,我總結就是低工資,高雇傭模式。他們的最低工資标準定的比較低,當然相對于他們整體的經濟水平來說比較高。比如坦桑尼亞這邊建築行業合人民币大概1300,贊比亞現在應該是800左右,相對于他們絕大多數失業人口,一年到頭根本拿不到什麽錢,已經非常好了。但同時他們對雇傭數量的要求非常高,我們叫屬地化程度,大意就是你這個項目每多用一個中國人,就要多招二十個當地人。
這有幾個很顯然的好處,一是能讓發展的成果盡可能多地普惠給當地人,領工資的人多了自然反對的聲音就少了。二是提高工程速度,施工效率低通過提高用工量來彌補。三是可以積累起相對比較多的熟練工。不要小看這一點,建築工地的活其實技術含量是很高的。中國是比較特殊的那個,因爲你感覺中國的農民工人均都有點技術,好像這東西不用學一樣,其實不是的。非洲工人剛來的時候很多是鋼筋都不認識,不會插插頭的,混凝土配比之類的更不用提了, 這些都需要從零開始教。水利工程項目上收入最高的是推土機司機,通常來說收入能達到普通工人的三四倍。駕駛推土機是比挖掘機難度高得多的。
而有些國家就不是這樣,他們會把很多人員的工資拉得非常高,就是稍微有點技術的工種,他們會把價格拉到每個月幾千甚至上萬美元。你聽這個價格非常離譜,我雇中國人甚至我雇歐洲人都達不到你這個價格吧?當然你不雇他們就給你破壞。但與此同時,他們對你雇傭當地人的數量倒是沒啥要求。要知道這國家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在生存線上徘徊的,然後你這邊要求少數人要拿老百姓幾十幾百倍的收入。我都不想去深究他們背後的腦回路,也沒這個必要,我隻想說這種國家的失敗那顯然是一種必然。你跟這種國家合作,進入這種市場,你自己就要斟酌了。
就我經曆的非洲國家而言,我認爲主要可以分爲兩類,一類是發展主義國家,一類是非發展主義國家。典型的發展主義國家我見到的就是坦桑尼亞,贊比亞這兩個。肯尼亞也是,而且肯尼亞的發展程度比坦贊兩國還要高,但我沒去過。斯威士蘭算一個。典型的不是發展主義的國家,一個是剛果金,一個是南非,這倆國家還有點不同,我們後面細講。
發展主義國家最典型的特點就是大推進,就是盡可能地集中國家資源,去推進公共設施的發展。比如提供電力,基礎設施,像公路交通、鐵路交通、港口、農業灌溉、供水、教育、基礎醫療。這些東西是一切工業和現代生活的基礎,投資巨大,回報周期長,基本上隻能由政府來做。但是一旦做起來之後,很多東西反倒不用你太操心了,資本會自發地過來投資建廠。至于這個獲取資金的過程,不管你是賣礦也好,是賣勞動力也罷,總之你要想辦法去解決。
坦桑我工作的這個水電站就是很典型。坦桑政府非常厲害,他們把國内的消費稅拉得非常高,還有一些賣天然氣的收入和旅遊業的收入,然後純粹通過政府自籌資金,沒有貸款,把這個水電站幹起來了。這個水電站的發電量是三峽的十分之一,但是也算是大型水電站了,它建成之後會把整個坦桑尼亞的發電量翻一倍。要知道三峽的發電量現在隻占全中國發電量的1.5%,這個數量級大家可以自己算一算感受一下,這個就是工業國和非工業國之間的差距。
工業化早期雖然辛苦,但是也有一個好處。正因爲你這國家沒咋開發,大家幹項目都是先易後難,所以你不管想幹點啥,都是好啃的肉,難啃的骨頭你暫時先不用啃。所謂好吃的肉,就是你這個項目往往财務狀況非常好,成本非常低,收益非常高。就這一個項目,不管你幹得效率多低,造成多少浪費,隻要你幹完了,效益就非常非常好。像我們這個項目,簡單測算一下,在最不利狀況下十年也回本了,再往後就是一個全自動印鈔機。水電站的運營幾乎沒有任何成本,而壽命長達100年以上。
但是像中國現在就是進入到啃骨頭的階段了,我們現在再幹的項目就未必能這麽容易盈利了,就算我們幹得再精細,也未必一定能盈利。這就是發展階段不同導緻的,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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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過了發展主義國家,我們再講講非發展主義國家。剛果金是非常符合大家刻闆印象的一個非洲國家,國家極其混亂,政府的控制力僅限于幾個主要城市中的主要部分,絕大多數地方都是荒蠻的無政府狀态,說是軍閥割據都是比較客氣的。同時這個國家的礦産資源極其豐富,那個豐富程度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如果剛果金有一個中位數水平的政府,這些礦産能夠以一個正常價格賣出去并且造福剛果金百姓的話,那剛果金已經是發達國家了。當然現實中并沒有,這些礦産資源的财富被來自各個國家的冒險家們跟剛果金的地頭蛇瓜分,剛果金老百姓是什麽都得不到的。這個國家的錢特别多,物資供應跟不上。結果就是物價奇高無比,非洲水平的收入,美國水平的物價,可以想象剛果金老百姓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剛果金的老百姓的房子當時給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沖擊。它甚至不是用茅草、土坯或者鐵皮這種一般意義上的貧民窟材質做的,而是用幾根木棍和麻袋拆下來的那種塑料布做的。可以說剛果金不僅是窮,而且剛果金老百姓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的自暴自棄已經到達了一定程度。剛果金不是發展主義國家,是因爲它從根源上不具備選擇自己發展路徑的權利。
另一個就是南非。我們知道南非其實不是一個典型的發展中國家,它非常強大,它是從一個發達國家跌落回發展中國家的,在非洲的諸多國家裏它有一些特殊性。我們知道,南非過去的經濟成就很大程度上是由之前的白人殖民者創造的,在舊南非的發展過程中,對南非本土的黑人采取了非常殘酷的種族壓迫和種族隔離政策。所以後來上世紀90年代,南非曼德拉革命之後,對這些原來的白人殖民者也進行了一定的清算,并且新政權也繼承了舊南非的經濟遺産。
事實上南非對整個非洲的産業經濟是有一定的霸權的,因爲整個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嚴格來說就這一個工業國。南非的一切産業,從農業到工業再到服務業,在整個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都可以摧枯拉朽,享有近乎壟斷的支配地位。非洲本土的産業在南非面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而受限于地理距離與政治距離,在非洲這片大陸上,東亞和歐美的産品想要與南非競争也同樣不是那麽容易。
在坦桑尼亞,在贊比亞,在津巴布韋,你作爲一名普通消費者所能購買到的任何一件稍微體面的商品,十有八九都是南非品牌。時至今日,仍是如此。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一個國家工薪到中産階層消費品的物價,除了其本國的消費稅之外,幾乎完全取決于這個國家到南非的地理距離和運輸難度。距離南非越近、運輸難度越低,則該國的物價水平越低。高端如歐美,實惠如中國,這些強大經濟體對非洲物價的影響甚至連個水花都看不到。
但是,曼德拉革命之後,南非的發展一直可以說是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他們并沒有利用好這些遺産。我列舉幾個數據來說。1990年,南斯拉夫的人均GDP爲3800美元,與南非基本相當。三十年過去,伴随着東歐巨變,南斯拉夫解體成了六大塊、八小塊。其中最慘的塞爾維亞被打了十年、制裁了十年并一直被歐盟和北約系統性地迫害與威壓,混到2021年人均GDP是9200美元,而這些南斯拉夫碎片中最發達的斯洛文尼亞爲23500美元。
與之相對,一路風調雨順了三十年的南非,2021年的人均GDP是7055美元,約爲中國的60%,塞爾維亞的75%。2021年,南非的發電量爲21.5萬吉瓦時,僅比1990年高約40%,相比2019年減少了7.4%,降至自2006年以來的最低點,并仍在迅速地下降當中。南非全國當前正在運營的火力發電站有15個,其中13個電站是1990年前建成的,它們的平均服役時間超過了43年。與此同時,南非的治安也幾乎是我呆過的幾個東南非國家裏最差的,就是不太敢下車,這在達市是很難想象的,我在達市經常打個摩托車就出門了。
我當然不是說那套白人中心主義的觀點,什麽黑人治理不好國家之類的那套老公知觀點。因爲大家也看到了我對坦贊兩國非常推崇,這可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黑人國家,人家是能把國家治理好的,那爲什麽南非作爲一個底子好得多的國家治理不好?我認爲是南非這個國家的整體治理思路出了問題。它整個國家的目标,就不是發展,而是分配。
曼德拉革命在本質上是南非黑人奪權的革命,因此整個新南非的政策核心就是,如何分配能夠使得南非本國黑人獲益。甚至可以這樣講:當代新南非的執政合法性來源,就是不由分說地将利益向南非本國黑人傾斜,否則它就根本沒有合法性。這一思路其實很難說錯誤,在奪取政權以及政權建立初期也确實行之有效;但是在長期中,一個執政黨的工作核心勢必要回歸到發展上,教條主義的路線肯定是行不通的。
對本國企業和勞動者的保護,應當結合企業和勞動者素質的真實情況,盡可能地多在分配端進行,這也是東南非新興經濟體的做事思路。而南非的做法則是在生産端簡單粗暴地保護本國企業和勞動者,問題便出現了:生産端的核心永遠是生産,如果你的企業和勞動者的能力根本就不足以組織起有效的、保質保量的生産,而你仍然罔顧事實地強制它們直接參與乃至主導生産,那麽你的蛋糕坯還沒烤成蛋糕就已經糊了,你還談什麽分蛋糕呢?
與我們在東南非新興國家那種"确實存在很多問題,但是總能做成事"的感覺不同,在南非市場,最大的感受就是"做不成事"。我們之前提到非洲各國的"本地雇傭"要求,南非市場對此的要求更加苛刻:除了普通員工之外,他們要求工長和高級管理人員必須有相當的比例采用本地雇員,其中工長的比例要求高達99%;除了人員,當地分包商也必須達到一定的份額比例,否則就不能幹活。這些當地中高級雇員的要價極高,月薪動辄達到六七萬人民币,高出同等級的中方高管不少;與之相對,當地的普通工人月薪标準隻有不到兩千人民币,是中方工人的不到十分之一。這些分包商的報價也高得畸形,有的甚至達到市場合理價格的三四倍。
其實,作爲跨國承包商,很多時候對于勞動力的價格并不敏感。因爲對于大型基建項目而言,人工成本并不是大頭,幾個、十幾個管理人員的工資更不算什麽,真正要命的是工期和那些機械設備、材料的利用率。況且合同報價時,本來就會把當地人員的薪資納入考慮,人工貴,報價相應上浮就是了。隻要雇員能夠勝任工作,切實提高工作效率,那麽承包商是情願甚至樂得多付點錢的。
真正要命的,是這些所謂的"工長"和"高管"的能力極差,幾乎完全不能勝任工作,他們從最一開始就是打定主意來蹭飯吃的。之所以要價高,是因爲市場惡劣,當地高級員工的就業機會極少,他們本就是抱着"三年不開工,開工吃三年"的心态來的。而當地的分包商,很多則是根本不具備施工能力的皮包公司,他們給出畸形的報價,原本就是爲了讓你拒絕這個報價,然後他利用自己的本地成分賺一個套皮的錢直接撤出,空手套白狼。
長此以往,南非市場的惡性循環不言而喻。惡劣的市場環境讓企業不斷退出,當地企業和雇員的工作機會減少,于是進一步殺雞取卵,更加惡化市場環境,進一步減少了投資項目。這也難怪南非的發電量跌至15年來的最低點了。
7
之所以花了這麽大的篇幅跟大夥講非洲這些國别之間的差異,其實倒并不是一定要讓大家多麽了解非洲的各種細節,而是仍然在傳遞我一直以來想說的觀念,那就是實事求是,永遠辯證地、一分爲二地看問題,不能把一件事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不好,要看到它真實的全面的樣子。
我之前提到過,就是中國在非洲的這些人,都是幹活人,他們隻會幹,但是非常不會說,很多甚至連字都不認識,這是非常吃虧的一件事。我們做了好多好多事,但是沒人知道,沒人研究,也沒人關心。
但是,這個問題如果反過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樣?我們的幹活人一句話都不會說,我們說話的人又何嘗不是一點活都不會幹?我們的學術界又何嘗主動關心過我們幹活的這些人有多麽的了不起,幹出了多少神奇的成就?何嘗知道他們在前線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生活,他們痛苦的事情是什麽,而哪些事情是你以爲他們很痛苦,其實他們并不痛苦反而挺快樂的?都不知道。
我們的知識階層,他們想象出來一個非洲,想象出來一個勞動階層的形象,然後想象他們的生活和面臨的困難。連你的背景和人物都是想象出來的,你覺得你想象的他們的實際狀況得失真到什麽程度?
所以很多時候我和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所謂的知識分子交流,剛說了三兩句話,我就覺得,他們這簡直就是你說城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根本沒法交流。後來我本人也像我幹活的同事們一樣,開始不願意跟這些知識分子交流。因爲我隻能感受到令人絕望的愚蠢。但是這樣逃避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我現在非常感謝文化縱橫能給我這個平台,讓我把一些在"一帶一路"真實建設者看來廢話一樣的常識跟大家交流,讓咱們這個國家兩個不同的圈子能夠搭上線。
我們今天的時間有限,我有太多太多的話來不及跟各位說,隻能是每件事說一點,全都淺嘗辄止。更重要的是,很多事情是很難用語言來表述的。清華有一個政策就是博士生實踐,就是讓學生去基層政府或者基層部門挂職鍛煉一個半月。我就是2018年參加了這個項目,去了中國電建的下凱富峽水電站呆了一個半月,最後入職我現在的公司水電十一局的。我必須說,這個政策是非常好的,可以說是當前産學研大分離的背景下的一股清流。
但是我覺得它遠遠不夠,因爲挂職和實職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你必須要感受到那種你真的被扔到這裏沒人管你了,笑容在你臉上逐漸消失的感覺。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時候你的心才能真的沉下來,你才真的能把那些你原來默認忽略的農民工,那些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幾十年才混起來的小領導們當兄弟。因爲真的隻有他們是你的兄弟,風暴來了他們是你僅有的可以依靠的人。
去非洲很容易,白人有很多那種白左項目,給中産家庭的小孩刷履曆的,有錢就能去。什麽給黑人小孩當兩天老師,打口井,給黑人小孩發點糖,然後拍幾張開懷大笑的合影。舉個條幅,上街念叨幾句大象不能沒有牙齒,你那叫環保嗎?我這水電站每天節約上萬噸标準煤,這才叫環保。如果你想去的是這樣的非洲,那你現在就可以去,北京上海這種人上人大城市早就跟西方接軌了,這樣的項目多得是。
要想真正學點東西,想要擁有真正的思考,那其實沒有什麽捷徑可走,就是紮下心來,從這個社會的底層運行邏輯開始學起,不管是我這地理意義上的非洲,還是哲學意義上的非洲。
我其實一直非常相信一個道理,就是上帝往往會回報那些不對自己的人生做太多精算的人。不是說不思考,思考肯定要思考,而是說不要精算,别算得那麽精細。爲什麽這麽說呢,因爲人類社會它是一個二階混沌系統,它是不可預測的,不僅不可預測,還會根據人主觀意志的擾動而急劇變化,你的所有精密的算計都必然是一場空。你以爲自己進入了一個熱門的好行業,結果不出五年它飽和了,大規模裁員了。你以爲你拿到了一個鐵飯碗,結果沒幾年它虧空了,這都是曆史上發生過無數次的很正常的事情。很多人算計來算計去,都聰明慘了,最後反被聰明誤。要我說你還不如不算計,與其整天在這想如何過好這一生,不如想想怎麽好好過這一生。
一個戰士,在他決鬥之前,他也會向上帝祈禱,祈求上帝賜予他勇氣與決斷,但他從來不會祈求勝利本身。在我看來,祈求勝利本身是一種懦夫的行爲,因爲這意味着你缺乏足夠的好奇心來面對屬于你自己的未知。但你不覺得這種未知本身就很吸引人嗎?你不知道你的未來将向何處去,你也不知道你将以什麽樣的角色來面對這些未知,這本身難道不就是生活的意義嗎?作爲一個青年人,我認爲有一個道理是不言自明的,那就是在你爲你人生的意義負責之前,你要先爲自己人生的意思負責。過一個沒有意義的人生還沒那麽可怕,但要是過一個沒有意思的人生那可真的太恐怖了吧。
最後,我把一段我特别喜歡的話跟大家分享,大家很可能聽過這段話,來自羅伯特·海因萊因的《時間足夠你愛》:一個男人,應該能夠換尿布,策劃戰争,殺豬,開船,設計房子,寫十四行詩,結算賬戶,砌牆,接脫臼的骨頭,安慰瀕死的人,服從命令,發布命令,攜手合作,獨立行動,解數學方程,分析新問題,鏟糞,電腦編程,做出可口的飯,善打架,勇敢地死去。隻有昆蟲才專業化。
祝願所有的青年朋友們,願上帝賜予你勇氣與決斷,讓你能夠如旁觀者一般,平靜地看着命運的車輪究竟會将你載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