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科技組
作者|齊健
編輯|陳伊凡
頭圖|視覺中國
"PLM、MES、MOM、MBE" 這些制造業行業術語的英文縮寫,在西門子、施耐德的工程師口中可能司空見慣,但從一個年近五十,操着濃厚廣東口音的小五金廠老闆嘴裏說出來,會讓人感覺有點怪。康華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老闆,他的工廠在佛山,廠房老舊,隻有十幾個工人。
佛山原本是 " 世界工廠 " 的核心,承接着上一輪産業轉型升級的紅利,在全球産業鏈中占據了難以被忽視的地位。而如今,當新一輪産業升級開始時,這裏也成爲了轉型需求最迫切的地方之一。目前,康華已經連續 2 年給三維設計、仿真軟件的訂閱授權續費了。他說,他已經被數字化和工業互聯網 " 洗腦了 ",每天都在想怎麽轉型,怎麽擴大數字化投入。
截至 2021 年末,工信部統計的全國中小微企業數量達 4800 萬戶,規模以上工業中小企業 2021 年平均營收利潤率 6.2%。這些龐大的工業中小企業正在成爲轟轟烈烈的數字化轉型洪流中的主角之一。工信部的另一項最新數據顯示,2022 年我國工業互聯網産業規模預計達 1.2 萬億元。
麥肯錫和世界經濟論壇在 2023 年初公布的最新一期全球燈塔工廠名單中,18 座全球各地的工廠新晉入選,其中有 8 家中國工廠。目前,全球燈塔工廠共 132 座,其中 50 座位于中國,占比超過總數的 1/3 以上,自 2010 年以來,保持全球第一。
" 燈塔工廠 " 是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與麥肯錫的合作評選項目,通過評估工廠的數字化、智能化水平,在全球範圍内遴選 " 最先進工廠 ",并向全球制造業推廣這些工廠的經驗,以爲後來者指路。
中國燈塔工廠衆多的主要原因自然來自于工廠的基數大。中國的産業鏈豐富而全面,産能需求旺盛,也自然就成了 " 智能制造 " 新概念的世界 " 試驗田 "。" 所有零部件都能在珠三角找到供應商。" 這是過去全球硬件創業者的共識。
多年來,一波又一波中小企業考察團湧入了西門子、聯想、海爾等巨頭的 " 燈塔工廠 " 之中。現場感受了智能制造的魅力之後,國内數字化轉型的浪潮也越發洶湧,誰不希望自己的工廠也能像座 " 燈塔 "? " 别看現在工廠小,數字化轉型肯定能幫我做大。" 康華笃定。
但對于占據中國工廠大部分的中小型企業,想 " 抄 " 燈塔工廠的作業,可能不光是有沒有動力的問題,先想清楚,究竟抄不抄的了?該從哪 " 抄 " 起?" 抄 " 什麽?在這場數字化轉型的 " 朝聖 " 中,暗礁層出。對更多中小企業來說,橫亘在面前的問題可能是,不轉型 " 等死 ",轉型 " 找死 "。
經受不住的投入和代價高昂的風險
如康華這般數字化轉型的笃信者并不少,但與那些距離數字化轉型更近的 " 擁趸 " ——大企業不同,他們一般是勞動密集型的中小型企業。事實上,在如何定義中小企業這個問題上,并沒有特别明确的界線,因爲不同行業有不同的評定标準。有的 " 專精特新 " 企業規模不大,但産值很高,或淨利很高,所以很難嚴格界定中小企業。不過,像康華一樣的企業主,有很多共性,他們普遍有些錢,但還沒多到可以亂花的程度;他們文化不高,卻堅信新技術能改變自己的業務現狀;他們籠罩在 " 燈塔工廠 " 的光環裏,卻不知從何下手。
"燈塔工廠的評審标準不是死的,是動态的。" 曾參與過燈塔工廠評審咨詢工作的李鐵軍告訴虎嗅,這個 " 動态 " 的唯一标準就是—— " 先進 ",也就是在燈塔工廠評選的打分表格中,看看企業到底有多少項技術是行業領先的。
" 打個比方,去年評審的标準可能認爲使用了預測性維護的工廠是領先的,但今年預測性維護普及了,可能這個标準就改成 5G+ 柔性制造了。" 李鐵軍解釋道。這也就意味着燈塔工廠要有不斷叠代技術的能力,這背後是成本和技術實力的積累。
聯寶科技合肥工廠,是聯想集團旗下的大型 PC 研發和制造基地,總投資 10 億元人民币,緯創資通中山工廠,頭頂全球 500 強 ODM(原始設計制造商)企業光環,投資總額達 2.05 億美元。海爾的下一個燈塔項目——正在膠州建設的中央空調智能制造基地總投資約 30 億元,整個卡奧斯産業園的投資規模更是達到 130 億元。
山東自貿試驗區青島片區的海爾中德智慧園區,洗衣機自動生産線在焊接内筒 來源 / 視覺中國
這種投資量是中小企業,甚至一般的大型工廠都很難企及的。對于很多小廠來說,花幾十萬,上百萬去買看不見摸不着的軟件,或者要一兩年才能收回成本的自動化設備,難免肉疼。
比如最常見的自動化設備——機械臂。以電氣工廠常出現的 ABB 小型機械臂 IRB1010、IRB920 爲例,一台裸機大概人民币 5 萬元起,最短 0.29 秒就可以完成一次裝配,這是什麽概念?就是你想給他計時,但你低頭看表的功夫,它已經裝完三個零件了。
工人的速度遠比不了機器,但是工人的成本很低。一個工人月工資 5000,10 個工人幹一個月還沒有一台機器花錢多,且這個機器還隻是裸機,真正要能生産,産線還要有配套設備,還要有調試、操作、維護等工作人員,這些工作人員中很多人的月工資就不止 5000 了。這還隻是一條産線的情況。
更重要的是,工廠投入産出的賬不能隻算數字。并不是今天投 5 萬,前 3 年回本,後 3 年翻倍,這筆買賣就值得做。畢竟,當你投入 5 萬元買一台機器人時,這是一筆馬上就要支付的開銷,是直接的資金壓力。而國内中小制造企業多數處在低端代工的位置,利潤微薄,要一下承擔這種 " 從天而降 " 的資金壓力,多少還需要認真考慮。
如果這筆錢要用來雇傭一個月結工人的話,那麽他的工資是按月發放的,即便是日結工資,這 5 萬塊也是一天一天 " 慢慢 " 花,而在這個過程中,企業還會回款,資金壓力就會小很多。
其實不論是大廠還是小廠,一次性大投入都會非常謹慎,一方面是資金壓力,另一方面則來自風險。智能化轉型首先要面臨的是故障和停産風險,雖然人工的錯誤率會遠高于機械,但重啓成本低。自動化設備的重啓成本非常高,普通的故障停機時間有可能從 1 小時到 1 天不等。但如果機械臂發生碰撞導緻設備損壞,停工的時間則無法估算。大廠比小廠更有魄力,他們敢爲了遠期目标付出 " 減産、停産 " 的代價,而對于小廠來說,每分錢、每分鍾都是寶貴的。一旦停産,對于以秒來計算産能和利潤的 " 精益生産 " 企業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轉型失敗的風險對于中小企業來說,也難以承受。
2022 年 3 月,IBM 就在英國的一場數字化轉型官司中敗訴,英國 Insurance Co-Op Group 旗下的 CIS 普通保險有限公司(CISGIL)認爲 IBM 在爲該公司提供的 ERP(Enterprise Resource Planning,企業資源計劃 ) 項目服務過程中,沒有遵守服務協議,導緻客戶損失超過 2 億英鎊。最終,IBM 被判賠償數億英鎊。
國内也有這樣的案例,2014 年,鷹普公司(甲方)與數聚公司(乙方)簽訂《BI 合同》,約定由數聚公司爲鷹普公司提供 " 數聚智慧決策平台軟件 V3.O" 和 "SAPBOOEM" 産品,但最終雙方的合作沒有得到一個 " 愉快 " 的結果。先是數聚公司起訴鷹普公司不付費,再是鷹普公司反訴訟數聚公司沒履約。不過,這次法庭站在了供應商一邊,鷹普公司兩審都敗訴了。
這兩個案例一個是 ERP,一個是 BI(Business Intelligence,商業智能),雖然項目不同,但從相關方對項目成功的定義差距足以看出,在數字化轉型上,不管是數字化軟件還是服務,都是非标準化産品,沒有通用的固定模式。
數字化行業中一直流傳着一句話 " 三分看産品,七分看服務 ",無論是什麽軟件、什麽系統,都不是拿來就能用,在實施和應用過程中更傾向于定制化服務。行業越細分,定制服務需求也就越高,實施難度越大,失敗的風險自然也就越高。
不過,康華說,以他目前的規模在數字化轉型上幾乎看不到風險," 因爲都是定制化工具,就像用 Office 一樣,能有什麽風險?後邊如果能做大一點,試試 PLM(Product Lifecycle Management,産品生命周期管理),就要找專業的人來幫忙了。"
打碎的工作模式和難以匹配的技術環境
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小企業做不了數字化轉型,隻是燈塔工廠的模式,或許并不全都适合他們。
投資超過十億甚至數十億的燈塔工廠們,從一開始就是以智能制造、黑燈工廠爲目标的,在系統選型、設備采購過程中,自然是什麽好就上馬什麽,隻看未來,讨論長期性價比,而不會糾結于眼前的實施條件。然而這種模式誠然并不太适合在成本上 " 锱铢必較 ",時刻有生存壓力的中小企業。
" 我也參觀過幾個燈塔工廠,第一次去還是交錢參加的數字化轉型培訓班。" 劉亞是一家中型制造企業的設計部門負責人,與康華一樣,他對智能化轉型有很大期待,但不知如何入手, " 當初上線 ERP 的時候就掉一層皮,後來說要做 PLM 和 MBD(Model Based Design,基于模型的設計),基本上就推不動了。" 推不動的原因,除了難以爲繼巨額投入,還有工作模式的改變。
劉亞的工廠并非個例,這是發生在當下數字化轉型浪潮中,諸多中小型企業的共性故事,企業内部的阻力同樣是數字化轉型難以推進的原因。對于已經形成一套系統的工廠來說,轉型的動力是自上而下的,但轉型的動作卻是自下而上的。數字化轉型在企業中,往往是老闆先看到先進技術,看到技術能給企業帶來的價值,但要在固有流程中轉型,推動技術落地,卻要從基層做起,一步一步向上改變各個部門、層級的工作模式、組織模式和管理模式。這就難免會增加很多部門的工作量,甚至觸碰一些人的 " 蛋糕 "。
數字化、智能化轉型需要很多前期準備工作。數字化轉型需要數據基礎,對設計性制造企業來說最實用的 MBE(Model Based Enterprise,基于模型的企業),就需要把企業過往的數據全部模型化,導入到新系統中。而這部分工作量龐大複雜,在導入數據、建模型的階段必然會大幅增加相關實施部門的工作量,如果服務商的技術支持工作再跟不上的話,就必然會造成實施難度加大,甚至拖垮整個項目。
另一方面,燈塔工廠現場的很多技術都是配套的,要求 " 端邊雲網智 " 實現一體協同才能達成 " 黑燈生成 " 的效果。這些技術配套上很容易,效果也很好,但是分拆開以模塊化的形式部署,就很容易出現前後步調不一緻、信息斷層、數據孤島等問題。
在廠房建設方面,産線上的設備升級相當複雜,要涉及到設備協同、人機協同,還要把設備連接到數字化系統中。對于一些現場環境不太好的廠房,甚至需要對廠房進行翻新重建,比如常見的 AGV(Automated Guided Vehicle,自動導航小車),要做到全自動,至少要在現場提供相對幹淨的地面,以及暢通的環境。一些 AGV 小車可能還需要在地面設置二維碼點位,或鋪設 " 磁軌 "(布置在工廠房頂或地面的詞條軌道,AGV 小車可以通過識别軌道沿預定路徑行進),不過現在很多智能化小車都是激光雷達 + 視覺識别,倒不太需要整個廠房鋪設 " 磁軌 " 了。
這一系列技術、組織、環境和金錢的準備,對于中小型企業來說,都是難以逾越的大山。
不可預測的需求和消化不掉的産能
通常情況下燈塔工廠的效能比不太智能的同行工廠高至少 30%,表現在訂單響應周期縮短,生産效率提高,質量性能提高等方面。如果把上述問題都想清楚,一一落實,那麽企業的效率、産能、良品率自然都會有一個質的飛躍。
訂單響應周期縮短和生産效率提高,肯定是好事,但現實卻是很多工廠未必真的需要這麽高的産能和生産效率。轉型升級帶來的成本壓力,未必就能覆蓋次品的損失,提高的産能也未必能全都賣得出去,這極考驗企業的渠道和銷售能力。
當然,對于大廠、強品牌來說,産能總是不嫌多。2021 年海爾智家在全球交付家電超過 1.1 億台。2022 年 " 雙十一 " 大促開始僅 2 分鍾,聯想的全網銷售額就破 1.5 億,1 小時後破 13 億。但對于體量、品牌相對小一些的企業,或者是受制于市場供需的零部件生産企業來說,品牌力能否支撐智能化轉型提升的産量?渠道又是否能消化掉全部産能?多出來的産能,到底能占據多大的市場份額?這種效能的提高,一旦變成庫存,反倒會成爲企業難以承受之重。
近年頻出的果鏈外遷消息,就正在制約着很多中國制造企業的發展和轉型。2020 年 3 月,歐菲光被蘋果從供應鏈名單中拿掉,當年歐菲光财報中計提資産減值損失 27.7 億元,其中跟蘋果相關業務的資産減值損失就高達 25.8 億元,占比 93.04%。
2022 年 11 月,歌爾股份披露了關于收到境外某大客戶的通知,暫停生産其一款智能聲學整機産品的事項。受此影響,歌爾股份 2022 年度營業收入預計減少不超過 33 億元,與之相關的直接損失約 9 億元。
同屬果鏈企業的緯創資通(中山)有限公司副廠長盧福祺此前曾表示,2023 年緯創資通生産總值目标爲 320 億人民币。然而,如果蘋果真的開始壓縮國内訂單,向東南亞和印度轉移的話。對果鏈上中小供應商來說,産能将何去何從?
江蘇昆山,緯創資通燈塔工廠 來源 / 視覺中國
" 客戶撤單、臨時加單,這都是很正常的情況,很多廠時不時就會停産半個月。" 張猛是緯創資通的小供應商,他的工廠與緯創資通的燈塔工廠同在中山,年産值 2000 萬元左右。因爲經常與 " 燈塔工廠 " 打交道,他也知道大機器、自動化産線好,但是他在這方面的投資很慢,基本上是被客戶推着走。他認爲,機器轉起來就停不下,單多、單急的時候,自然是機器好,但是單少,甚至沒單的時候,買設備、買軟件花的錢就相當于壓在那了。
如今,即便是制造龍頭企業,也不敢百分百保證訂單,廣大中小型企業的訂單就更不穩定了,随時可能會面臨砍單、新增訂貨或者是轉産别的産品。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工反而顯得更加靈活,通過工站分解、短期培訓,可以很快适應不同訂單的需求,新增訂單可以快速擴招,遇到砍單則可以把日結員工就地解散。明天砍單,今天就是這批工人在這家工廠的最後一天。
" 燈塔工廠 " 如何照亮中小企業
燈塔工廠,顧名思義,旨在給全球工廠做典範,指明前路,告訴他們未來的制造業發展方向是什麽,科技的前路在哪。把自己的先進經驗分享出來,指導後來者實踐工業 4.0,智能制造。那麽誰是後來者呢?
西門子成都自動化工廠 拍攝 / 虎嗅 雨林下
新晉的燈塔工廠例如聯想、海爾這樣的巨頭是中國産業鏈、供應鏈的中流砥柱,但中國之所以能成爲産業鏈最豐富,供應鏈最強大的市場,更多地還是依靠遍地開花的中小企業。這些船小帆薄的中小企業,才是真正需要燈塔工廠指路的後來者。
在這方面,國内各省市正在推進以産業鏈主導企業爲核心,貫通上下遊産業鏈,幫助企業招商引資,招才引智的 " 鏈主制 "。截至 2021 年,中國已有 29 個省份實施了鏈主制或者與鏈主制相關聯的政策。
通過 " 鏈主 " 向上下遊企業推廣數字化平台,普及關鍵技術,大廠帶小廠,推動産業鏈當中的各家企業加速數字化專項。聯想的 " 内生外化 " 政策,就把聯寶工廠的成功經驗推到了大量上下遊公司。海爾則拉動了山東省本地的工業生态,青島啤酒、雙星集團、華光國瓷、紐氏達特等企業均是海爾卡奧斯 COSMOPlat 的客戶。
與此同時,數字化、自動化的供應商也在加速跟進中小企業市場,例如提供更靈活的軟件,甚至硬件租賃服務。有的軟件租賃周期甚至可以精細到按小時付費;一些 SaaS 服務商還提供全套産品的混合打包訂閱,花一份産品的價格,可以用 " 全家桶 " 産品的功能;一些自動化設備供應商,則提供給中小企業更加模塊化的産品,以及滲透到設備層的低代碼編程功能。
" 中小企業的數字化轉型任務相比龍頭企業、大型企業而言,有特殊挑戰或難度,中小企業往往業務體量沒有那麽大,投資力度也無法跟龍頭大企業相比。" 西門子(中國)有限公司執行副總裁、西門子大中華區數字化工業集團總經理王海濱認爲,中小企業數字化轉型首先要從技術層面解決痛點。把大任務分解成若幹個局部小任務,按部就班地執行,再把這些局部的數字化應用案例像積木一樣搭在一起。這個過程中,最大的難點是小任務的前後銜接,一定要避免做了後邊推翻前邊的情況。
對于廣大中小企業來說,雖說學習燈塔很難,但也不是說基礎差就沒戲,沒錢就不行。因爲本身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學習先進經驗,也是需要分兩步走,第一步找痛點,第二部找技術。小工廠要想跟着燈塔學,首先要拆解自己,找痛點,找可改造的點。再根據痛點找技術,拆解燈塔,看哪些技術最容易複刻,燈塔工廠是怎麽做的。
(文中康華、劉亞、張猛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