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一部名叫《深潛》的諜戰劇登陸愛奇藝。
熱度不高,口碑也一般。
Sir 本來看看第一集下飯。
沒想到,卻看到了這樣拉丁舞式的槍戰鏡頭……
隻好默默地點了網頁右上角的 " × "。
并非一無是處。至少這樣的質量,以及這個片名,讓 Sir 忍不住打開了網盤,一怒之下重刷了一遍那部 16 年前的諜戰劇:
《潛伏》。
然後一本滿足。
對,又是它。喜歡它的粉絲,早就對裏面的金句倒背如流。
甚至,從《潛伏》裏還引申出了許多爲人處世的理論:
比如,在面對賺錢機會而舉棋不定時,想想 " 兩根金條 ";
不知道如何拍領導馬屁時,想想 " 斯蒂旁克理論 "。除此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在現在的電視劇裏都看不到的台詞。△ 但也多半是吳站長的金句但僅僅是追憶似水年華嗎?
不。
在這部電視劇剛開播時,我們可能還會沉浸在驚心動魄的諜戰中,或是惋惜餘則成與翠平最後被迫錯過的人生 .......
但當這部劇在播出 16 年後。
随着時間的沉澱。
我們才發現,在這個驚險刺激的故事後,它的内核,才是一直讓這部劇矗立諜戰片巅峰的根源。
而且,也是與我們當下息息相關的:
在命運當前,人的無力與漂泊感。
它是一個無關乎成王敗寇、一個黨派、一個立場,而是去描述一個又一個的理想主義者的死亡,被吞噬,被沖散的故事。
我們就從兩滴眼淚開始說起。
01
理想主義者 A 面
李涯,是整部劇裏唯獨一個能與餘則成這樣的 " 老狐狸 " 過上幾招的人。
他的起點非常高。
與餘則成同爲軍統特訓班的優秀畢業生,被安插在延安,成爲戴笠最看好、也在彼時潛伏最成功的密派。
對于李涯的評價,戴笠隻有十二個字:隻蟄伏,不啓用,待戰時,見奇效。
可惜的是,李涯爲了協助吳敬中調查餘則成與左藍的關系,而 " 不小心 " 被餘則成揭露身份後,以 " 人質 " 的方式,交換到了天津站。對于李涯來說,他身上是染上了些 " 紅色 " 味道的。
他熟悉延安的做事風格,以至于來到了天津站後,對這些彎彎繞繞的人情世故,絲毫不開竅。
雖然嘴上抱怨着延安夥食差,來到了天津後,能在餐桌上看到些葷菜。
夥食好了,生活好了。
可,他的目的卻并不在此。一句話,讓李涯形象立了起來:
我幹這一行真不圖立功受獎
爲黨國消除所有的敵人
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涯正在執行第二次任務,爲了保護袁佩林,與他一起躲在妓院繡春樓裏。外面是紛紛攘攘的聲色犬馬,屋内談論起純粹的理想。
這放到現在,誰看都會覺得這是句 " 可笑 " 的話。
但,回看李涯這一生,卻無法指責這樣單純的理想主義是錯的。
甚至,放在現在來看,都是難能可貴的。
尤其,在彼時的天津站,早已經樹倒猢狲散,人人心懷鬼胎。
它并不是一個報效黨國的所在,而是,一塊在動蕩時期漂在海上的浮闆。
抓住它,喘口氣,接着再遊到對岸上去。
人人自保的時候,李涯偏是那個時代下,工作最努力的人。在他最後留下的 " 黃雀 " 任務,給餘則成留下了幾百人的黨國潛伏名單裏,其中有市井流氓,街頭無賴,人群魚龍混雜。
就是爲了給餘則成制造一個巨大的迷魂陣。
也正是這個,恰好拖住了餘則成想要撤退的腳步,讓他走上了另一條命運的道路。
他也是最想要走到中心的人。他周圍的人,都各自有方向:
吳站長,渴望犯錯誤,在撈夠了之後,能被 " 判 " 個告老還鄉,遠離官場;
餘則成,作爲延安安插在黨國的卧底,隻想讓延安的勝利 " 盡早來到 "。隻有李涯。
能問出這種 " 傻問題 ":
爲什麽像陸橋山這樣的人,還能受到黨國重用。
像你我這樣的忠心耿耿的,卻得不到好報。
餘則成此時并不知道,這句話也會一語成谶,成爲他下半輩子的判詞。而,李涯之所以能問出這樣的問題,還是他依舊對黨國有着期待。
他期待自己所信仰的黨派能給予自己肯定,能讓自己所信仰的理想,不會落入虛空。
所以,他能如此大義凜然地說出:
" 我運即國運 " 這樣的雄心壯志的話。
就算是國民黨在江北逐漸失守,他還是信仰國民黨能給他帶來的未來。李涯是真傻。
而傻的人,注定是要吃虧的。
他想不到自己的理想主義,會是他上吊的繩。
在一次餘則成設計暗殺陸橋山,并将殺人兇手嫁禍于李涯的手下時。
李涯又一次覺察到了背叛。
吳站長并不想去蹚渾水,甚至,他将更多的私心偏向了自己的愛徒餘則成身上。
被餘則成扇了一巴掌的李涯。
夢醒了。
他憋住了自己的脾氣,在直起腰來的時候,面帶微笑。注意他的用詞。
他喊了兩次 " 副站長 "。
爲什麽要強調這個頭銜。還記得在之前他所說的 " 我運即國運 " 嗎?
李涯一直堅信的是,有才華的、忠誠的人,得以重用。
但,面前的餘則成是什麽來路?他真的忠誠嗎?
李涯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往下繼續查,餘則成在自己面前暴露是遲早的事兒。
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兒。
但,餘則成卻因爲是 " 副站長 ",吳站長的親信,就高自己一頭,自己到最後,卻就成了那個被捏的軟柿子。
曾經的那句," 我運即國運 " 又一次在李涯心裏回蕩開。
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他所信仰的黨派,帶來的不公與不信任。
李涯并沒有當下發作。
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默默流下淚。
此時,他認命了。
從倍受重用的 " 佛龛 ",到屢次行動失敗的 " 李隊長 ",而這一巴掌下,又打碎了他之前的雄心壯志。
李涯的生命,以一種壯烈的、倉促的方式結束。他雖然沒有像廖三民那樣,爲了自己的信念而犧牲。
但,這兩個理想主義者的結伴離去。
也不失一種悲壯的浪漫。
在李涯死時,眼睛無法閉上。
他也許還有着太多未盡之事,也沒能看到堅信的那份信仰給他營造的未來。
此時。那句 " 我運即國運 ",是否又一次在他心頭萦繞,宛如已經告訴了他,一年後的結局呢?
02
理想主義者的 B 面
《潛伏》的故事裏,李涯與餘則成是互爲鏡像的兩個角色。
他們同樣是理想主義者。
你可以說,李涯是幸福的,他死在對未來還有期待的時刻,他解脫了;
但,餘則成卻是痛苦的。
他要清醒地活着,帶着死去的、活着的人活着:
正如旁白裏所說。
每當身邊有人死去他都會想到自己活着的價值
這是他更大的悲傷
他屢次告訴自己
你是殉道者
你要承受這些折磨
這些折磨就是理想的代價
與翠平的最後一面,就算是有着巨大的欣喜與念念不舍。他隻能是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在上飛機前,他還抱有能回到翠平身邊的幻想。當,飛機起飛後,才得到通知,自己有可能要在台灣降落時。
吳敬中嘟囔了一句,在天上也要受支配啊。
餘則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命。
接着,笑了。
餘則成的笑,向來不能當 " 喜樂 " 的情緒看待。他笑,是無奈。
是苦笑。
然後,他又臉色一沉,這下才意識到,剛剛與翠平的那一面,也許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了。
在此時,他對于未來 " 命 " 的走向,還沒有做過多設想。輾轉多地時,餘則成從未忘記打聽翠平的下落。
但,組織給來的反饋。
人不好找,你們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并且,也迅速地爲餘則成安排好了接下來的另一場帶有 " 目的 " 的婚姻。他還在疑惑,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
當即被組織告知,這就一場不得有誤的任務。餘則成還有自己的選擇麽?
喜歡什麽人,跟什麽人結婚,過日子,都已經被組織安排好了。
接下來,他再與自己接頭的組織者交談時,情緒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當聽到自己已經正式入黨時,餘則成并沒有馬上表現出欣喜。
而是平靜了片刻,微笑,轉移了自己的視線,再說 " 我會奮鬥終生的。"
△ Sir 想誇孫紅雷演得真好移開目光,表示此刻的心虛。
爲誰奮鬥?
餘則成遺漏下了這個主語。爲黨,爲信念,爲翠平?
此時,餘則成還能面對自己堅定不移的信仰麽。
這也是《潛伏》的另一半戲眼。
它在李涯身上,埋下理想主義;而在餘則成身上,埋下的是對于信仰的思考。
信仰。
對于餘則成來說,到底是什麽呢?
他對于立場的選擇上,并無李涯那般堅定。
在一開始,被左藍 " 策反 " 時,他不相信自己的軍統身份,會在延安有 " 寬大處理 "。
但他還是說了,自己就沒有什麽信仰,在趕走日本人之後,信仰生活,信仰你。
他信仰愛情。
爲了追逐左藍的腳步,也是在看到了黨國的腐敗後,開始加入共産黨。但,因爲時局特殊,所以,在爲共産黨潛伏時,他并沒有入黨。
在左藍犧牲後,他依舊堅持潛伏。
此時,餘則成信仰什麽呢?
他隻不過是賭赢了一方站隊,他相信的是,在這三個月後,天下太平。
内戰結束,老百姓能安居樂業。
信仰生活。
他與翠平一起的生活,讓他真切感受到了生活。所以,當翠平靠在他的肩頭設想未來的生活時,他笑了,沒有催她從這 " 白日夢 " 裏醒來。
他也渴望擁有這樣的日子。
但,最後他的 " 信仰 " 并沒有給他帶來愛情,也沒有給他渴望的生活。他還相信什麽呢?
當他望着自己與晚秋的結婚照時,流淚了。
他想起了翠平。
想起在那個破舊的房間裏,被 " 稱爲 " 婚姻與愛情的日子,又如此灼熱。
他并非信仰某一個主義,或是某種慷慨激昂的口号。當已經實現了 " 天下太平 " 後。
他繼續潛伏下去目的,到底是爲了什麽呢。
《潛伏》不必點透。
此時的餘則成也才終于明白那句 "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 的沉重。
03
時代與小人物
前兩年,《潛伏》的原作者龍一在談到這個故事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故事中的每一個轉折點,都需要餘則成在内心深處撕開一道縫隙,将裏邊最隐秘的世界揭示出來。而在這個轉折點過後,他不得不面對的鬥争又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一個更高、更艱苦、更殘酷的層次,其結果又将撕裂他人性和内心更深入的層面……
在 Sir 看來。
這是爲什麽餘則成在與李涯的勾心鬥角,一直是電視劇裏最精彩部分的原因。
因爲這兩個 " 理想主義者 " 面對的是共同的、模糊的鬥争倫理。
在 " 真情假意 " 間,他們都需要僞裝自己,以及更進一步地撕裂自己。
最終,也就迎來了殊途同歸的宿命結局。
而此時。
當我們将李涯、餘則成這 AB 面結局合起來再看的時候,會發現,這也正是《潛伏》真正要談論的東西:
大時代下的,人在面對命運的無力感。
他們都在革命的道路上,獻出了自己。
但,時代卻爲他們留下了什麽?
不知道。
一個帶着失望離開人世,一個帶着遺憾遁入黑暗。
他們其實都是悲劇的人物。
沒錯,《潛伏》不像當下的諜戰劇一樣,一定要給主角一個光明的結尾,一個美好的未來。
它反而告訴我們:
" 殘酷 ",才是他們大部分人最真實的樣子。
在時代巨輪的碾壓下。
我們每個普通人,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反抗餘地,我們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世界走向好或壞的一端,随着浪潮,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
唯一能抓住的,或許隻有謝若琳的處世哲學:
生存主義了。
所以說到底。當我們再次将《潛伏》翻出來的時候,不僅是對裏面金句、笑點的懷念,對理想主義者的默哀,對生存主義的推崇。
更多的,是看到了這其中,時代在小人物身上作用了什麽。
以及普通人究竟能承受得了什麽。
而這些,其實才是《潛伏》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内核。
畢竟。
在面對時代洪流裏,泥沙俱下的沖擊時,我們其實無力抵抗曆史的左右。
它奪去了,但也賦予了;
它掩蓋了,但也揭露了;
它消滅了,但又重生了。
那,我們又應該怎麽做?
《潛伏》的最後。
或許導演用吳敬中的嘴,已經回答了這個艱澀的問題:
活着,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