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 PPT 上的美妙構想，這是已經活生生被改變的命運。
底層出身，山裏女孩，留守兒童 …… 這是張紫妍、張紫涵姐妹的人生底色，她們需要很努力以及一些運氣，才能讓暗沉的底色明亮些。嘗試改變的方式不算多，足球提供了一種有溫度的可能性。
192 個小姑娘在奔跑
貴州省畢節市織金縣，來自全國邊遠地區的 16 支小學女子足球隊剛剛結束一項專爲鄉村足球女孩打造的賽事—— 2024 年追風聯賽全國總決賽。
11 月 30 日— 12 月 3 日的四天時間裏，192 個 10 歲上下的小姑娘在足球場内外奔跑、拼搶，她們絕大多數有和張紫涵一樣的标簽。不過請你暫且把泛濫的恻隐感放到一邊，來感受女孩們的拼勁和快樂。這些小姑娘少數剪了男款的短發，多數紮着鄉村式馬尾，劉海很長，其中偶爾有兩個像商量好了似的在頭頂紮起直聳入雲的小辮子，裝扮成球星。
10 歲的張紫涵是其中一條馬尾。
她是大方縣對江鎮元寶小學女子足球隊的場上隊長。得益于 " 苦行僧 " 支教老師徐召偉的悉心培育，元寶小學連續好幾年能走出深山，獲得參加追風聯賽全國總決賽的機會。紫涵是目前陣中徐召偉最喜歡的、重點培養的小可愛之一，由隊長袖标看得出她備受青睐。
但張紫涵是一個羞澀的、沉默的隊長。
四分之一決賽，元寶小學迎戰來自喀什的巴楚縣第三小學。新疆小姑娘身材高大，每一個對位上，都比元寶的小姑娘高出一個頭。比賽膠着。1 比 1 戰平沒多久，張紫涵在中場附近帶球被搶斷，對方利用這次反擊打進了反超比分的一球。
張紫涵（右）在追風聯賽比賽中。
徐召偉沒有罵人，但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抑或隻是想對着站在他附近的記者說上幾句：" 這球是張紫涵的問題，就是張紫涵的問題。" 他盡力掩飾自己對丢球的失望，表現得豁達，但失望是藏不住的。誰不想要勝利呢。
同樣聽到這些失望之辭的，是徐召偉身後替補席上坐着的張紫妍，她是張紫涵的姐姐，是元寶這次參賽的特邀 " 助理教練 "。但她更被大家關注的身份，是 " 五貴 " ——四年前五個從元寶小學被輸送到廣州的女孩之一，也是現在廣州 U15 女足梯隊的主力邊後衛。
" 助理教練 " 張紫妍（綠衣服）帶着她的元寶學妹訓練。
張紫妍對妹妹這個丢球很生氣，想罵人，罵出了一半，但被旁邊的輔導老師勸住了。
沉默的妹妹，在 1 比 2 之後的一次争搶中，嘀咕出了那天在場上的唯一一句話。那是一次跟隊友的配合失誤，她站在原地朝隊友喊了一句什麽，聽不清，感覺像是抱怨。徐召偉在場邊大喊：" 張紫涵！不要抱怨隊友！"
元寶女足主教練徐召偉在場邊指揮隊員。
元寶小學以 1 比 3 告負。作爲前兩屆追風聯賽的全國亞軍，這是她們三年來的最差戰績。列隊謝場的時候，張紫涵痛哭流涕。她抽泣着跟隊友手拉手向裁判緻謝，向對方教練緻謝，然後流着眼淚走回替補席。
妹妹大概哭了 10 分鍾，甚至更久，做拉伸恢複的時候眼角也挂着眼淚。但是姐姐故意走開了，紫涵沒有得到姐姐一句安慰。姐姐用略顯稚嫩的語氣跟工作人員說：" 我知道她在等我去安慰她，但我不會去，我以前輸球的時候也沒有人安慰。她隻能自己承受。自己的困難自己克服，自己的路自己走。"
說出這句略顯冷酷的話的張紫妍，一點也不像兩天前那個早早躲在招待所房間裏故意等着給妹妹驚喜的姐姐。當時她用手機錄下了紫涵走進來時的表情：她一把撲到久别重逢的姐姐身上，想撒嬌又不好意思，笑得臉都變形了，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妹妹。
姐姐用手機錄下了妹妹見到她時驚喜的笑臉。
和姐姐在一起時，是紫涵臉上笑容最多的時刻。
留在山裏的妹妹
其實姐姐是心疼妹妹的，她知道妹妹需要克服的東西比自己多得多。
四年前，得益于精準對口扶貧政策，廣州市足協到元寶小學考察。這所小學是支付寶鄉村校園女足扶持項目 " 追風計劃 " 的第一批資助對象。當時包括張紫妍在内的能力最好的五個小姑娘，得以一起走出貧瘠的山村，獲得了在廣州接受專業訓練并完成從小學到大學學業的機會。張紫妍是五個姑娘裏最小也最開朗的一個，她喜歡笑，笑起來像個小太陽。
紫妍小時候過得相對溫暖。雖然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離家出走，爸爸外出打工也極少回家，但爺爺奶奶都堅強樂觀，對紫妍姐妹悉心陪伴。尤其是奶奶，雖生活在農村，但年少時初中畢業，有涵養，也很懂怎麽疼愛孫女。
2021 年去廣州前，紫妍、紫涵姐妹和爺爺奶奶在一起。
小她 4 歲的妹妹紫涵沒有那麽幸運。姐姐去了廣州之後，她也 " 失去 " 了自己的家。迫于生活壓力，爺爺、奶奶一同去了西藏打工，紫涵隻能被寄養在隔壁鄰居家裏，開始變得沉默、自卑。
紫涵甚至不知道爺爺、奶奶、爸爸具體在什麽地方打工，隻知道他們的工作是 " 搬運炸藥 "。徐召偉告訴記者，他們都在昌都，運炸藥是爲了炸山，修路搭橋。開工的日子，一天能有 200 元到 300 元的收入，老人家趁着這個年齡還幹得動，要抓緊掙錢。
有姐姐做榜樣，紫涵在很小的時候就在元寶小學練足球。
妹妹跟足球隊裏的其他留守兒童一樣，平時住在學校，但她更不同一些，她周末、假期也住在學校。徐召偉說：" 這幾年是學校在養着紫涵，我不想看她寄養在别人家了。"
除了周末跟爺爺奶奶打視頻電話，紫涵最快樂的事是在允許玩手機的時候玩一款叫 " 心動小鎮 " 的遊戲。那是一座離元寶村非常遙遠的建在鲸魚背上的海島小鎮，玩家可以在裏面用漂亮衣服和飾品裝扮自己，建造自己最喜歡的房子，打理自己的種植園，創建最理想的生活。
而她現實中的家——元寶小學的學生宿舍，與她自己創建的 " 心動小鎮 " 相去甚遠。20 多個床位擠在 40 平方米的教室裏，冬天時節山裏一片荒涼，周末時宿舍裏沒什麽人，很冷清。紫涵在網上花 19 塊錢網購了一隻小倉鼠，偷偷養在宿舍裏，讓它陪着自己。
徐召偉心疼張紫涵，但唯一能做的也隻是督促紫涵把球踢得更好。徐召偉說，在同一個歲數的時候，妹妹比姐姐踢得更好。
追風聯賽的場邊，姐妹倆一起看球。
姐姐每年過年回家，會給紫涵講述廣州的生活，這些講述潛移默化，讓她對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兩年來，紫涵代表元寶外出打了很多比賽，去過貴陽、廣州、上海、北京，她在同齡人裏展現的天賦被更多人看到了。現在她還需要再往前踏一步，雖然她才 10 歲，但需要抓住那些奢侈的、過時不候的機會。
三個月前，徐召偉召集球隊問話，說：接下來可能有個來自山西省足協的機會，你們可以像此前那些姐姐一樣離開元寶、走出大山，有誰願意？張紫涵舉手了。
現在她離夢想似乎更進一步了。中國女足選材組專家團這次也來了織金，192 個參賽孩子中，她們最終評選出了 8 個綜合能力最好的 " 年度追風女孩 "，紫涵是其中之一，帶回了一張證書，這是她又一次被看見的證明。
紫涵（左四）當選 " 年度追風女孩 "。
走出去的姐姐
2021 年年初，11 歲的姐姐張紫妍離開元寶初到廣州，在宿舍的櫃子上寫下了一句話：" 人生就是一場夢。" 那句話來自徐召偉，她記在心裏了，但你不确定 11 歲的孩子能否明白其中的含義。
對山村孩子來說，命運突然被安排了，去廣州，去獲得更好的訓練比賽資源、教育資源，開闊自己的眼界，固然像一場夢。
原本她的人生可能跟其他大多數元寶小學畢業的孩子一樣，到山下縣城郊區的中學讀書，不知道能否順利考上高中，是否會早早出門打工，或者潦草嫁人，或者有更糟糕的不敢想像的狀況。
她 " 見了世面 "，人生軌迹已經發生改變。
現在，紫妍已經是身高 1 米 60 的大姑娘。當被問及如果現在還要在櫃子上寫一句話會寫什麽，她回答：" 人生就像一顆糖。赢的時候是甜的，輸的時候是苦的。"
這是一句讓人疑惑的話，但糖确實偶爾有苦的。四年後，生活對張紫妍而言已經不是抽象的夢，而是具體的感受。
經過四年努力，張紫妍已經是廣州市 U15 梯隊的主力邊後衛。當初一起到廣州的五個貴州女孩裏，她是踢得最好的一個。
沒有人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抵達現在的位置。
四年前攜手到廣州的五個元寶女孩，三個已經不再踢球。那時她們擠在同一個宿舍，難以融入大集體，被同學和教練稱爲 " 五貴 "，然後按年齡大小，叫她們 " 一貴 "" 二貴 "…… 紫妍最小，是大家口裏的 " 五貴 "。現在她們分散了，各有各的朋友，彼此之間的聯系也越來越少。
四年前，" 五貴 " 初到廣州。右一爲紫妍。
紫妍不再是剛來時那個羞澀的畏畏縮縮的外地孩子了，她已經融入南方那座大城市。現在她廣州宿舍裏的櫃子上，有很多她自己畫的小表情。她還寫了一句英語："G.Z.come on"。宿舍的牆上貼的學習計劃很具體，其中一條寫着每周一晚上最後一項安排：10:30 前刷完牙護完膚可繼續背語文，背完才能睡覺。這個姑娘，會護膚了。
廣州隊教練駱安安見證了張紫妍的變化。" 我很欣慰的是她沒有很刻意地要去讨好誰，她就是很努力地訓練、學習，然後就很自然地融入到了球隊裏。我想，能夠生活在一個足球集體裏，是比在山裏做留守兒童要好一些的。"
駱安安對她的考慮跟對其他孩子不一樣。" 我鼓勵她有什麽心事不要埋在心裏，要多跟大家交流。我也常找她聊天。身體健康之餘，孩子的心理狀況是第一位的。她剛開始很想家，但我覺得她得到了很多的愛，我其實沒有太擔心。"
紫妍在廣州有個幹媽——那是隊友的媽媽，一位在廣州生活的貴州人。有時候隊裏放一兩天假，幹媽會把自己女兒和紫妍一起接回家，不讓她獨自在宿舍裏那麽孤獨。她現在關系最好的隊友，來自湛江。
紫妍還持續從追風計劃裏得到愛。
這次她作爲嘉賓，受邀來到織金與更多追風女孩分享自己的故事。站在禮堂的講台上，紫妍還沒開口就已經忍不住哭了，眼淚裏夾雜的更多是委屈。她說在廣州太累了，很想家；她說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就有多艱難。而她的最後一句話是：
" 我希望你們能跟我一樣走出大山。"
紫妍分享她走出大山的故事。
有媒體把她在現場分享的畫面發布出來，評論區裏有許多來自廣州的留言：紫妍，你的努力有目共睹，你的師弟師妹都看得到，我們以你爲榮。
可以有選擇的未來
當初一起的 " 一二三四貴 " 會在廣州的體校繼續讀書，至少可以保證讀完大專，或許還可以考個本科。張紫妍有更高的追求，她想踢出更好的成績，拿到國家級 " 運動健将 " 稱号，保送一個好大學。
紫妍的訓練非常辛苦。她會對朋友發牢騷：" 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可能不踢球，我會走專心讀書那條路，因爲那樣更自由，也不會失去童年。" 但是現在她必須咬牙走下去。
紫妍現在有 " 國家二級運動員 " 的等級稱号。她自己也清楚，拿 " 運動健将 " 難度很大，需要參加全國比賽拿到前 6 名。2025 年的粵港澳全運會，廣東女足 U16 将以深圳女足爲班底組建，可能隻會從廣州隊抽調兩三名球員，張紫妍很難在其中。
再往後，紫妍代表廣東隊參加全國比賽的可能性也不高，除非換一支隊，但這件事不那麽簡單。踢到這個份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這些都是紫妍的分析。14 歲的女孩已經開始主動規劃自己的未來了——但僅僅是 4 年前，她在命運中還是無知的、被動的。
在織金的這幾天紫妍就想回家了，她用自己在廣州所學帶着元寶女足訓練，這也加深了她回家的信念。" 我知道自己學習一般，但也想努力考個好大學，再考個教練證書，在廣州工作幾年，存點錢，然後回貴州當教練。" 紫妍很認真地說，" 你可能覺得我長大後想法會變，但我現在是這麽想的。我知道我是在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後才有機會從山裏走出來，等我長大了學有所成了，我想回元寶，幫助那裏的孩子，幫助徐教練。"
紫妍（左）穿着自己的球衣帶元寶女足訓練。
" 那麽費勁地走出去了，爲什麽還要回來？又那麽希望妹妹也走出去？" 紫妍沒有回答。
徐召偉說他知道紫妍的想法後很欣慰，也在看完紫妍哭着完成的分享會後自問：我做的這些事到底對不對？
" 我希望她們遠走高飛，擁有更好的人生，但我也知道孩子的生活是屬于她們自己的，選擇也是她們自己的。" 徐召偉說，" 如果當時沒送她出去，她可能隻能永遠待在這裏，沒有第二條路。但現在，不管是留在外面，還是回到元寶，她至少可以有選擇了。"
這也許就是他和她們不懈努力的意義。
但那些沒有辦法走出去的孩子呢？徐召偉說：" 命運就是不公平的。那就盡量讓足球帶給她們一點快樂吧！"
作者：十三
校對：遇見
排版：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