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又上熱搜了。
是的,又。
現在同樣的話題卷土重來——
多大尺度?
點開一看——
男演員裸了上半身,下半身穿着丁字褲;
女演員隐私部位全遮擋,隻是舞衣較薄。
倆人在演講述人類遠古祖先祭祀《春之祭》的故事,由楊麗萍親自改編的段落 " 陰陽雙修 ",動作比較親密。
就這?
你别說,在媒體渲染下,網友怒不可遏——
" 少兒不宜,違反公德,建議封殺!"
Sir 不過是兩天沒沖浪。
怎麽這屆網友這麽會假正經了?
一邊熱衷在短視頻評論區開黃腔。
一邊狙擊楊麗萍 " 色情表演 "。
在今天互聯網的氣候裏,楊麗萍的風評已經變成了 " 妖婆 "" 耍流氓 "" 不知廉恥 "。
從引領風潮到被圍剿。
楊麗萍跌落神壇,掉進醬缸。
她的遭遇非常有代表性,被罵的隻是一個楊麗萍,但消失的已經是一片森林。
01
在過去,幾乎無人質疑她的舞蹈藝術。
楊麗萍早已是從官方到民間都認可的舞蹈大師和民族文化推廣人。
今天很多人批評楊麗萍 " 晚節不保 "。
都不得不附帶說一句:" 還是老版的《孔雀》好,積極健康正能量 "。
然而,批評 " 低俗 " 的人,真的買了票、進了劇場、仔細對比過新舊差異嗎?
絕大多數,都隻看過照片或剪切的片段而已。
事實上早在 " 低俗 " 畫面引發争議前。
楊麗萍已經開始逐漸成爲一個獵巫對象了。
首先。
她已經脫離春晚舞台多年,失去了官方的保駕護航。
兩年前,楊麗萍分享一組照片,表示自己應央視邀請,以 " 牛的犧牲精神 " 爲題創作的節目無法入選春晚。
能看出來,這些演員的造型和裝扮,和當年被大衆認爲 " 太土太醜負能量 " 的《雲南映像》差不多——
原始、有力量、生機勃勃。
然後。
舞台之外,楊麗萍的生活方式在許多人看來,是一個異類。
楊麗萍分享獨自吃火鍋的快樂。
網友: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
楊麗萍指甲太長,拿咖啡灑了。
網友:扔垃圾、沒素質、晚節不保。
甚至連吃個烤肉。
都要被攻擊 " 人設崩塌 " ——
風暴中。
楊麗萍大部分都保持沉默。
但隻要出來回應了。
她字裏行間的自信、清醒、從容,能讓所有莫須有的指摘,變成自取其辱的笑話。
但楊麗萍終歸是藝術家。
她專注于舞蹈,很少在媒體前亮相。
于是,這屆網友忍不住了——
以無知作刃,狹隘作盾的他們,終于聊起了楊麗萍的 " 藝術 "。
02
兩個月前,新版《孔雀》流出劇照,就有人說這造型 " 近乎赤裸,相當不雅 "。
結果呢?
人家明明穿了緊身衣,而某些博眼球的營銷号,卻故意給男演員隐私部位打上碼,形成一種 " 已經露了 " 的錯覺。
果然,最适合這屆網友的工作,是道德警察和電影打碼員。
楊麗萍愛徒肖蓉雨,曬出與男演員的貼身舞蹈。
這次表演服沒法挑刺了。
就以道德綁架來刷存在感——
" 這種舞不是應該夫妻跳嗎?跟别人跳幾個意思?"
事實上。
脫離了主流評價之後,大衆從不在乎楊麗萍,和她的舞蹈。
當《孔雀》是國家獎項收割機,少數民族燦爛瑰寶時,它在大衆的語境裏就是 " 健康唯美、高雅藝術 "。
當這些光環暫時退去。
楊麗萍試圖颠覆這些光環和過去的自己時。
大衆便蜂擁而上,口誅筆伐。
關心楊麗萍私生活的,和批評《孔雀》低俗的,其實是同一批人。
他們本就不是舞蹈藝術的受衆。
也沒有真的買票進場。
對于他們而言,欣賞一場舞蹈,遠不如嚼舌根來的更有意思。
你說,《孔雀》本就規定,12 歲以下兒童不建議入場,不存在少兒不宜。
他反駁:" 沒有兒童就能公開演出低俗内容了嗎?"
你說,這是需要感受的藝術舞蹈。
他們搬出 " 民族感情 ":" 西方人那套,我們中國人不信!"
這就是今天的輿論場。
一個與常識、邏輯、審美爲敵的環境。
僅靠幾張照片,就能完全否定一個頂級藝術家,沉澱五十多年的審美經驗。
僅動動嘴皮子,就能讓那些需要反刍和感受才能被觸動的好作品,付諸東流。
03
顯然。
這些看不慣楊麗萍的生活方式,就使勁斷章取義、想把她打倒的網友并不理解——
楊麗萍,這麽多年來她的藝術理念,她付出的心血,到底意味着什麽。
他們用一種唯我獨尊的霸道,審視着楊麗萍沒有打擾到任何人的私生活,清除着自己不愛看,甚至隻是看不懂的東西。
卻完全沒有想到——
對中國人來說,要看見堅持不迎合、不谄媚、隻對藝術專注的純粹,還能憑純粹獲得掌聲與嘉獎,這到底有多艱難。
今天我們看到的是,舞蹈可以是《孔雀》那樣,不必有意識形态的宣傳,不需要兼顧家國叙事,憑借直擊心靈的美,就能長存于舞台。
但在楊麗萍的少年時代呢?
這些被我們習以爲常的常識,都是大逆不道、要被批鬥的大毒草。
審美,也是有罪的。
不能夠種花,不能夠穿花裙子,不能夠喝咖啡,不能夠聽流行音樂 ……
而人們的生活隻能圍繞生産和革命,其餘的審美需求,都是多餘的,是小資情調的。
所以。
當楊麗萍的《孔雀》在春晚舞台上,展現出那種以不帶意識形态色彩、不具有實際用途的,純粹的美的時候。
這僅僅是 " 正常 " 和 " 健康 " 嗎?
其實那更是大膽的革新,是對陳腐慣性的大逆不道。
今天的網友,因爲一件演出的衣服、一段模仿孔雀交合的舞蹈,就覺得楊麗萍不傳統了,不規規矩矩跳舞了。
事實上這便是對楊麗萍的誤解。
也是楊麗萍當年掙脫了的那個牢籠。
今天再一次要把自由、美麗的孔雀給囚禁起來。
在翻看楊麗萍的采訪時。
Sir 最大的感受是——你很難找到比她純粹的人。
因爲純粹,所以叛逆。
八十年代,她被西雙版納舞團選中,優秀的身體條件讓她很快就成了團裏的顯眼包。
但她從小就生長在山谷裏,她的身體隻能随自然、情感和生命力舞動。
而當時舞蹈團訓練相當機械——
都要學蘇聯一樣,以芭蕾做基本功,都唱的樣闆戲、标準款。
不需要個性,隻需要整齊。
不提倡創造,隻贊許模仿。
楊麗萍總是跟不上節奏。
她不是沒想過要改," 但一聽到音樂,就什麽都忘了 "。
就這樣。
當别人隻要一個一個動作按部就班跳,就能拿到補貼時。
楊麗萍隻能坐冷闆凳。
但孤獨和被冷落,無法讓她改變自我。
楊麗萍曾說——
" 我上輩子可能是一隻孔雀 "。
她追求完美,永遠驕傲。
團裏的舞蹈看不上,她就每晚等十點鍾大家都散場了,才一個人在舞室裏專注地創造。
1986 年,她給自己編了獨舞《雀之靈》。
毫不意外,團裏再次忽視她。
但她沒有顧影自憐,怨天尤人,而是自己騎着一輛小破車,将錄像帶送到了組委會手裏。
舞蹈界喜歡說——
楊麗萍的一炮而紅,是一場 " 胳膊扭斷大腿 " 的勝利。
因爲楊麗萍身上的靈動與輕盈,從大自然裏長出來的生命力,不是一闆一眼的訓練可以達到的。
在一個不允許個性與創造的年代。
楊麗萍用她對藝術的極緻真誠與堅定,活出了強大的自我。
也讓一個剛剛走出封閉和保守的年代,嘗試到自由的味道。
1999 年,在北京名利雙收的楊麗萍,選擇離開這個全國矚目的舞台,回到雲南的家鄉去。
一個個地找山村裏的青年,把他們身上的塵土擦拭幹淨,将白族的民間舞蹈,将來自大地的粗砺與生命力,變成了《雲南映像》。
楊麗萍身上的光環有很多。
但大部分都服務于主流話語。
而她始終審慎,和它們保持着不可逾越的距離。
記者問:
你爲什麽要做《雲南映像》,你覺得傳承家鄉文化是你的責任嗎?
楊麗萍答:
你看那大豹子 她要生孩子
然後我們才有了小豹子
她養大了 她就走了
隻有我們人覺得
我們幹了這事兒
怎麽沒人誇我
Sir 還注意到一個細節——
在采訪的時候,最吸引楊麗萍目光的,不是對面記者問了什麽,不是鏡頭有沒有展現出她的美。
而是手上的一朵茶花。
她說,一朵花,一棵樹,都可以是她的兒女,她喜歡這樣的天倫之樂。
她始終純粹,不圖虛名。
今年楊麗萍已經六十五歲。
可她心态的年輕,創作觀的純粹,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Sir 不知道,今天對楊麗萍口誅筆伐的,到底是哪一個年齡層的人。
他們是否經曆過楊麗萍青年時的壓抑苦悶?
他們是否也知道——
楊麗萍所在的時代,我們的父輩母輩,就是《站台》裏被權威打壓,被樣闆戲束縛,縱然天賦異禀,也隻能困于縣城的文工團女孩?
今天我們這個社會,是一個未老先衰的社會。
對待那些未能得到認同、挑戰了常識的東西。
我們不再歡呼。
甚至不願包容,缺乏好奇。
我們喜歡以一種不假思索的道德感,去審判和妄議那些需要反刍和深思,才能品味到力量與美,那圖去審視人類普遍困境,真正解放心靈的作品。
探讨情欲和人性的《甜蜜蜜》,是三觀不正的。
改造經典,天馬行空的《中國奇譚》,是厭世消極的。
映照現實,人文關懷的《我不是藥神》,是宣揚負面的。
文化失去了向上升騰的動力。
大衆熱衷于向下取整——
在今天,創造出一部偉大的作品,遠遠趕不上毀掉一部偉大作品的速度。
我們常常忍不住炫耀,《霸王别姬》是華語電影無法逾越的高峰。
諷刺的是。
裏面的情節,卻一再重演。
無意識的民衆,沉醉在批鬥程蝶衣、打倒程蝶衣的狂歡裏。
他們說程蝶衣不配演戲。
因爲他劣迹斑斑——抽大煙,生活不檢點,跟袁四爺有一腿。
因爲他立場不堅定——不僅給日本人唱戲,還不願意在京劇裏加入政治宣傳。
于是最後。
如他們所願——
當他們失去了程蝶衣,失去了一顆年輕、純真、能與藝術神交的靈魂,一個真正能繼承國粹,将傳統變成瑰寶的大師。
剩下的。
是蠅營狗苟,裝腔作勢的卑鄙之人。
是無法被賦予活力和光彩,也不再能走出世界的民族藝術。
網絡僞君子們,正在形成一股力量。
但這股力量毀壞的。
不是楊麗萍這樣幹淨純真的人。
不是本就包羅萬象的藝術世界。
而是我們眼下這個——
看似百家争鳴,百花齊放,實則活在無處不在的枷鎖裏,還以枷鎖爲榮。
傳遞同一種聲音,被大數據操控,吵鬧卻荒蕪,擠滿了二流創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