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面世,之于王家衛,如同一場舊夢。
44 年前,初出茅廬的王家衛給甘國亮做助理編導,拍攝一部名爲《輪流傳》的香港電視劇。
劇集野心不小,希望用 80 集的超長篇幅,反映香港二三十年的社會變遷,還有生活其中的上海人的故事。
可惜,因爲收視不佳,僅播了二十多集就遭到電視台 " 腰斬 "。王家衛後來回憶:" 感覺很可惜,從頭到尾,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非常好的故事。"
2023 年,已然是電影界大師級人物的王家衛,又一次回歸了電視熒幕,他監制并執導的《繁花》上線。
這部作品同樣野心勃勃,原著兩條時間線貫穿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寫的也是上海的人情風土、歲月無聲。
隻是,這次不會再有 " 冷遇 ",更不會 " 腰斬 ",取而代之的是現象級的熱度、各大平台的争相播放,以及經久不息的讨論。舊夢因果,得償所願。
《繁花》的海報中間有一段話:
" 每個人都在等下一個風口。踩對了,逢兇化吉;踩錯了,萬劫不複。"
這次,他踩對了。
不響
"《繁花》這本書一共三十一章,沒有連貫的故事,表面是飲食男女,裏面是山河歲月。千頭萬緒。" 電視劇上線之際,王家衛饒有興趣地說起,原著裏面 " 不響 " 二字出現了一千多處。" 不響不代表沉默,它是一種留白。"
" 凡是不想講的、不能講的,講了爲難自己的、爲難别人的,不響。" 這是王家衛作爲創作者的态度。
王家衛很早就在作品中表露了這種态度。
" 不響 " 經常是内心的獨白。孤獨自閉的人物,因爲害怕受傷,自說自話,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像是《阿飛正傳》中的那段自述:
" 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隻可以一直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隻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 不響 " 可以是絕美的自然。碧藍的長空、城市的霓虹、獵獵的西風、孤寂的人影 …… 畫面切換下,是情緒之波動,思維之跳躍。
王家衛在《東邪西毒》中提問:" 山的另一邊是什麽?" 他不強求一定要越過山丘,鏡頭下失群的駱駝、招搖的布幡、碧血、黃沙、落霞都是他的答案。
" 不響 " 也可以是搖擺的肢體。《重慶森林》是一部警匪片,有警察、有毒販,卻從頭到尾聽不見槍響。
但人們卻會時常記起,伴随着《California Dreaming》的旋律,在快餐店搖頭晃腦的王菲。她不發一言,但是每次擺動都結結實實,撞在觀衆的心坎上。
" 不響 " 亦可以是紛繁的食物。是鳳梨罐頭、廚師沙拉、雲吞面、牛排、藍莓派,對了,還有那鍋趙本山熬了十年的蛇羹。
《一代宗師》是 " 不直言 " 的傑作,趙本山盯着蛇羹升騰的氣泡,寡言。不必多言," 勉強了,味道就壞了。"
" 不響 " 還可以是無盡的狂想。有人将《2046》視作《花樣年華》的續集,關于未盡的愛情,他講述了一個故事中的故事。
王家衛以奇幻的筆觸,去狂想愛情的悲喜。"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仿佛坐上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胧的未來。"
" 我隻講我能講的,我想講的,我講得好的。" 王家衛說," 不響 " 是原著的精髓,也是自己改編《繁花》的密碼。
" 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繁花’。" 王家衛又說。
一根煙的時間,你就長大了
有段趣談。當初拍戲拍得辛苦,戲份又被剪了很多,張震就找王家衛抱怨。張震說了很多,王家衛隻是很認真聽着,不多評價。
等到張震把苦水都吐完,王家衛淡淡地說:" 在這一根煙的時間裏面,小鬼,你就長大了。" 像父親的口吻。
王家衛自己的成長常與電影相伴,其中,他的父親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他生于上海,5 歲時随家人一道定居香港。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舉目無親,父親在酒店工作,要上夜班,晚出晚歸。
王家衛曾回憶自己剛到香港不久,父親就帶着他去看一部名爲《浴場謀殺案》的電影,第一個鏡頭,便是一個女人穿着浴袍,垂死之姿。那個畫面後來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還有一次,父親帶他去看《甲午風雲》。王家衛說,自己有感于民族英雄的悲劇,極其憤慨。" 我看完之後非常感動,這部電影在我童年裏面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
母親也是影迷。日子平淡的人愛看恐怖片,因爲恐怖片刺激,能讓人感受生活裏感受不到的跌宕。内心孤獨的人癡迷西部片,因爲廣袤無人,形單影隻便成了一種高尚。
碰巧,王家衛的母親尤愛這兩種類型。
在電影的沉浸下,王家衛一天天成長起來。等到他真正執導電影,已是 1988 年的《旺角卡門》。這一年,他正好三十歲。
正在人們都認爲,這位年輕導演将延續着這條犯罪片道路狂奔,前途無量的時候,他的下一部作品卻令所有人跌破眼鏡——《阿飛正傳》。
這部作品剛上映時收到的罵聲,絕不比它後來收到的贊譽更少。1990 年,《阿飛正傳》午夜場,電影還沒播完,台下觀衆已經開始罵娘。
當時台下還坐着一位年輕的導演,劉鎮偉。對,就是那個拍《大話西遊》的劉鎮偉。現場,有觀衆問他,是不是認識王家衛?
劉鎮偉吓得連連否認,誰啊?王家衛,不認識。
王家衛的父親似乎也很心憂。他對王家衛說," 我認爲你拍得還不錯,《阿飛正傳》太文藝了,我替你寫了一個劇本。"
王家衛看到,父親抽完煙,紙盒不扔,而是展開後,拿筆在上面寫故事、寫劇本,寫的是五個女人在香港的故事。
" 他其實對電影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他關注我下面在拍什麽,他認爲我有問題,不行就替我寫一點,讓我去搞。"
後來,王家衛将父親煙盒上的故事用在了自己的作品裏。
他的成長,似乎也隻有一根煙的時間。
故園無此聲
王家衛一個鮮明的标簽,是上海。
上海氣質,上海精神,上海做派,上海品格。
但上海的那些人、那些事,更多是他從父母口中聽來的。他的童年記憶裏,每天夜裏兩三點,父母會坐在一起吃宵夜,一談心就是兩小時。
" 我有些時候就睡了,有些時候醒着,醒了就聽他們在講話,所以我有很多他們的故事在裏面。其實我所謂的上海,不是今天的上海,也不是那個時代的上海,而是他們嘴巴裏的上海。"
這也是《繁花》中,上海這座城市的底色。
他還記得自己離開上海前的一些生活片段:" 母親下班領我回家,從武康路走到淮海路,那些樹啊,影啊,和經過上海交響樂團訓練地聽到的音樂。"
" 老上海的梧桐樹冬天刷着防凍的石灰。" 王家衛曾無不感慨地說," 我是在這個環境長大的,今天我感覺它消失了。"
故園無此聲。
王家衛要找回這種感覺,他找到了,他遇到了《繁花》。
開拍前,王家衛對原著作家金宇澄說:" 這部小說我是一口氣讀完的,補白了我六十年代來香港後的上海生活面貌,你寫的,是我哥姐的事。"
王家衛的哥哥姐姐,還有二十多個表兄表姐,一直生活在上海,他們跟《繁花》裏面的人物,基本上是同一代人。
從 " 故園無此聲 " 到 " 故園有此聲 ",王家衛想和觀衆一起探尋,那些年大家經曆了哪些,留下了怎樣的集體記憶。
所以觀衆們能看到,劇集中幾乎都是上海籍演員,除了辛芷蕾飾演的角色來自外地,全程說普通話,其他主要演員、配角都說上海話。
觀衆們也能看到,劇裏道具妝容幾乎無懈可擊,新婚的紅色外套、紹興 " 飛天 " 黃酒,包括當時人們的發型、儀容,衣食住行都很考究。
觀衆還能看到,劇組花了大功夫,在海量考據的基礎上,1:1 複原搭建了 200 多米的黃河路,以及撐滿天的霓虹燈、地毯厚的煙花紙。
比起視覺上的真實,其實王家衛更在意的,是感受上的真實。
" 也許觀衆在看我們的劇的時候,會認爲某些場面太過繁華。那是因爲我們要還原的是當時人,當時的感受。"
有一個小細節,王家衛曾經和金宇澄重遊上海黃河路,而今的黃河路早已不複當年飯店雲集,生意寶地的舊影。
金宇澄大失所望:怎麽和記憶中不一樣了?
王家衛說,不是黃河路不一樣了,是你不一樣了。這番話頗有點像 30 年前,他在《東邪西毒》結尾的留白:
幡也沒動,風也沒動。因爲心動了。
現代快報 + 記者 王子揚
(校對 李凱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