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走進小區，眼前清一色是紅色的六層小樓。房子外，電線纏成雜亂一團。
這是北京東部衆多舊居民區中的一個。小區裏的房子大多在上世紀 90 年代前建成，牆體漆痕斑駁，門口印滿了小廣告。
如今人們看慣了都市高樓，很少涉足于此。但 90 後餃子卻早已把它當成未來的家。
自 2024 年以來，以北京爲首，一二線城市 " 老破小 " 房源的成交量飛升，日均成交量同比增長近 40%，成交周期平均僅 7 天。
年輕人正在一線城市搶購老破小，隻因在北京房價跳水和利好新政出台後，他們忽覺，自己和房子的距離不再遙遠。
一些人已決定在紅磚之間長久停留。
青睐老破小的年輕人們
在入住新家之後，餃子特意剪了一段卡點的視頻，發到了社交平台上。視頻中，房子灰蒙蒙的，她指着牆上的一個大洞呵呵地樂。
鋼架生鏽的陽光房、洗澡轉身都困難的迷你廁所、堆滿雜物的卧室 ... 一般人看到必定會緊皺眉頭，但對餃子來說，卻是漂泊之後，在北京的第一個家。
餃子是 90 後，出身美術專業。自 2012 年進京集訓開始，她就一直在北京生活。
大學本科畢業後，餃子成爲了一名職業紋身師，在一家連鎖工作室工作。
在這 12 年間，她在海澱上過學，在通州與人合租過，在大興跑過工作，就是沒坐過少于一個小時的地鐵。
畢業後的兩年時間，餃子一複一日擠地鐵，和白領們一起在車廂裏抓着扶手搖晃。生活因熱愛的工作而充實，也似乎在異鄉逐漸穩定了下來。
現在的家裏，合租室友走了一波又一波，隻有她一直都在。
2022 年，事情突然出現波瀾。她被調到朝陽區工作，周轉于望京和三裏屯之間。從原來的家到工作室需要近兩小時，通勤變得逐漸不可忍受。
餃子在糾結着搬家。她忽聽到同事議論房價正在下跌，心中一動：是不是可以直接買個房？
和餃子一樣處境的年輕人不在少數。90 後群體正步入而立之年，而對于北漂的他們來說，30 歲普遍被認爲是一個 " 節點 "。
因此，有沒有房子成爲關鍵問題。在中國人的觀點裏，房子意味着穩定，也意味着在這個大城市裏有了 " 根 "。
和大多數北漂的想法一樣，餃子的購房需求誕生已久。但在心裏，火苗一直微弱，直到最近。
房子大跌之時，她告訴自己，是時候出去看看房子了，大不了就當遛彎。
她對區域的初始規劃已很明确：隻選擇縱向切割朝陽區的 14 号線地鐵站周邊，最北端或最南端也好，隻因可以在早高峰搶到座。
小區和房子老一點沒關系，餃子更看重的是房子内部的朝向、布局等 " 硬件 "。
相較于冰冷的高樓，她反而更喜歡老小區裏的市井氣息，因爲很溫暖，會讓她有家的感覺。
她還有個比較特殊的訴求：房子需要臨街，因爲她想創辦自己的小工作室。餃子希望讓人們走在路上的時候，可以看到窗戶或陽台上的招牌。
當然，離中心越近越好。
餃子展示牆上的 " 天坑 " / 受訪者供圖
于是，從 2023 年中開始，餃子隻要閑暇時間的時候，就輾轉于各個地段的鏈家實體店之間。
中介的小電驢成爲她熟悉的坐騎，就連橫跨朝陽區的亮馬河，也路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雖然現在科技發達了，在網上也可以沉浸式 AR 看房。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親自去看看比較安心，也能感受一下和房子的 " 鏈接 "。
在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她已跑過四十多個小區，平均每個小區走訪房子兩套多。在實地看房百餘套之後，她幾乎對地區和小區了如指掌。
在社交媒體上，有很多年輕人們都來餃子的評論和帖子底下留言。他們需求各不相同，但統一的是：隻考慮老小區，預算在 200-300 萬間。
在小紅書上輸入老破小，便會看到各式各樣的帖子在互相征求意見。有人曬出剛買的老房，裏面擠滿了木質家具，黃潤的松木地闆映着午後陽光。
他說看起來有點舊，但有種一切穩中向好，所有人都正在走向幸福的感覺。像小時候的家，所以不打算重裝了。
餃子也很樂意爲準備在同一個區域買房的人們解惑：
" 這個小區很老，但很有生活氣息 "
" 那個小區相較下比較新，但樹比較多，就顯得有點陰森 "
她真實的感覺到，人們購買老破小的需求越來越大。不僅是網上詢問她的人越來越多，和中介的交流中，餃子聽到的事例也越來越多。
有次去看房，她跟着中介從頭到尾，跑了一條滿是老小區的街道。
中介騎着電動車，每過幾分鍾就擡頭，指着幾個闆樓和她說：
" 這個小區前幾天剛賣出去一套，在三層的。買它的人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哩，也是來北京工作的。"
" 那個小區也是，85 年的房子。賣的人住在路東邊，在西邊又買了套。"
餃子最後過戶的房子位于北京市金台路片區的紅廟北裏小區，也是北京最有代表性的老破小集群之一。
據不完全統計，該小區在今年前 8 個月累計成交 34 套，月均成交量達 4.25 套，遠高于去年同期水平。
在 9 月 30 日，北京房産發布新政後，這裏的成交量再創紀錄。
秦哥是這片區域的鏈家房産中介。他算了一下，僅 10 月一個月，他在這個小區經手成交的房子就 20 多套。
而且紅廟非學區房，不受這方面的影響。買家都是奔着它的黃金地段來的。
他觀察到，大部分買房的人都是去商業中心上班的，年齡平均在三十多歲左右。小區老舊，但年輕人很多，租戶也幾乎都是上班族。
在海澱萬壽路附近的中介小慧也察覺到了這個趨勢。她負責的幾個小區，房子建成時間在 1985-1992 年。而小區裏，90 後們才是主要業主。
她認爲，小區的年輕化也是氛圍和睦的原因之一。90 後們上班繁忙，早出晚歸。因此小區裏總是靜悄悄的，" 沒有什麽擾民現象出現 "。
年輕人們不再願意承擔遠超預算的高級公寓，把目标轉向中心地區的老破小。他們覺得，房子雖然外面破舊，把裏面重裝一下，還是一個新的家。
餃子也在其他人的帖子底下寫到：" 紅廟北裏，破确實破，老小區也沒人管，但方便是真方便，挑一挑也有不錯的樓。修一下自住不錯的。"
" 主要是買得起。"
房子不再是奢侈品
房價對于人們來說，是經濟的晴雨表。而對于剛需人群，北京的房子在這次大跌之前，一直都是望塵莫及的奢侈品。
在 2017 年初，房價達到曆史新高。那時候，買房不僅要拼業内關系，還需要先交幾萬塊的茶水費，隻爲求得一個購房資格。
2017 年 3 月 17 日，北京發布 317 新政。短短三百字的公文成爲勒住房價的缰繩，嚴格的措施遏制了幾乎癫狂的樓市。
之後 5 年，樓市持續下行。房子成交量被腰斬，人們大多持續觀望市場，但銷售額總體保持穩定，波動微弱。
人們的購房需求在疫情後複燃，2022-2023 年間，房價再次小幅度上行，樓市開始回暖。
自 2023 年春季起，北京的房價就好似坐上了跳樓機，猛跌。有中介介紹兩居室時感歎：之前 350 萬都拿不下的學區房，現在跌幅近 100 萬。
對于打工人來說，房子雖然持續降價，但仍舊昂貴。不過，降幅讓他們看到一絲希望，理想和目标似乎離得更近了一些。
北漂們在合租房裏蜷縮，渴望在未來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在這個高速運轉的城市裏上下尋覓，盼望鋼筋鐵架間的歸屬感。
北京 " 老破小 " 内部 / 肖珂 攝
在 2023 年中，餃子最初的預算是 360 萬，小兩居就行，老房子也可以。這個價格，對标她的需求來說，實在不低。
也因餃子已提前做好心理準備，把看房戰線預期時間拉的非常長。她也希望能多看幾套，爲價格和選擇都留有足夠的空間。
現在回看，餃子依然非常慶幸自己選擇了長期計劃。現在的小兩居，她僅用 253 萬就拿下，比預期低了近 30%。這也和市場上老破小的跌幅相近。
在最終成交前，餃子其實已談過兩套，但都夭折在準備過戶的階段。
第一套價格在 300 萬出頭，問題出在是廠裏分配的房子，業主轉權的手續沒辦妥，隻好作罷。
第二套的價格談到 280 萬左右。餃子最初覺得欣喜，但再去看房時，由于是底層，她隔着窗戶，和馬路旁邊坐着嗑瓜子的奶奶打了個照面。
再加上這片區域的公廁離廚房的窗戶，距離僅不到 5 米。餃子思來想去，心底還是覺得别扭，便主動終止了手續。
第三次，房子的位置和布局都符合餃子的預期。她甚至在第一次看房時就已規劃好，把這個小兩居改成一室一廳，再做個工作台。
過戶前，餃子又跑到房子裏看了一遍。雖然滿地灰塵，卧室的燈也壞了一個，屋裏顯得有些陳舊。但她越看，越心生歡喜。
陽光房朝向北，雖是底層，但并無遮擋，眼界開闊。即使是光照相對短一些的冬季，陽光也可以通過窗戶，溫暖地直接曬到房子的中間。
餃子在這間老房裏好像看到了新生的自己。
新政到來
4 月 17 日，北京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發布政策，利好老破小，" 購買老破小可多貸款，部分房源貸款期限最高可延長 20 年。"
在 9 月 30 日，北京又出新政，加大住房公積金貸款支持力度，同時降低存量房貸利率，下調房貸首付款比例，縮短非京籍家庭繳稅年限。
這也就意味着，在北京購買第一套住房時，若使用商貸，最低首付款比例僅爲 15%，利率則降至 3.15%。對于剛需人群來說，壓力驟降。
新政實施的首日正處國慶節當天，中介秦哥感歎：那天的情景，似乎又回到 2017 那段鼎盛時期。
他因沒搶到車票，假期留在北京。卻因爲新政，加班了一整個國慶小長假。
" 大多數同事都回家了，我就得替他們也帶人看房。累得要命，就沒停過，客戶一個接一個。"
秦哥發現，人們比自己想象中還要着急。甚至有客戶聽到消息後，直接中斷了度假計劃，連夜驅車趕回來買房。
但大部分人比較理性，是放假之後再來看的房子。所以國慶之後，也迎來一個買房的小高峰。
今年 10 月 6 日當天，鏈家在北京的房源成交量超過了一千套，是平常周末的 3-4 倍。
10 月 7 日到 13 日，僅一周的時間，公司整體成交量爲 3354 套。平時一周隻能賣出 1000 套出頭，如果是 1500 套左右，數量已經算比較多的了。
秦哥打開公司的周報圖，表示現在的數量雖然有一些回跌，但也基本穩定在每周成交兩千多套，比政策發布前也增加了近一倍。
他在高興之餘，也有點焦慮。隻因現在業績增長基本上進入瓶頸期，甚至開始下降，" 不是因爲沒人想買，而是我手裏沒房子可賣了 "。
所以現在秦哥帶客戶看房，言語間總會有點着急。一方面是希望房子能成交，另一方面是他打心底覺得，不抓緊買的話，過幾天就沒了。
舊小區紅廟北裏内的居民樓外觀 / 肖珂 攝
餃子看房的時間正處于今年的 10 月，老破小的價格經過樓市整體跌價和針對性利好政策的打磨，正處在低點。
餃子也認爲，現在是買房的最好時機，無需再等。她和中介說，可以走流程了。
她再次聯系了中介，想當面見見業主，趁着這波降價熱潮殺一殺價。
最開始時，房子的标價是 266 萬，餃子記得很清楚。和房主見面後，對方直接 " 自刀 "13 萬，提出 253 萬的價格。她差點沒繃住。
趁業主不注意，餃子和中介偷偷商量，要 " 哭 " 一下，帶動一下情緒，再砍一點。
她自己也沒想到，不知是終于要安定下來的喜悅，還是這些日子在京漂泊，實在有太多苦澀。她心裏突然酸酸的，在業主面前嚎啕大哭。
哭完，業主紋絲不動，咬死 253 萬。中介試圖談到 252.8 萬，也被業主一口回絕。
253 也挺好，餃子安慰自己。回想最開始的預算，她已經滿意的不得了了。
未來在緊縮
房價正處下行時段，買家歡喜，蜂擁入場。但對賣家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
馨馨是北京東三環一套老房子的業主，她家的小區建成于 1986 年，隸屬于央企。因此，房子條件和小區管理都優于普通小區。
雖然房子不大，而且已居住了超十年。但從照片裏看得出，馨馨很愛惜房子。内飾整齊，陽光正透過窗戶灑在地上，窗外樹影幽幽。
房子屬性都很不錯：朝南、中層、供暖熱、包固定車位 ... 隸屬的街區對應的小學、中學都是重點，還有個重點醫院在旁邊，走路就可以到。
在今年，這棟樓也被列入政府的小區改造名單。在更新電梯和保暖層後，将繼續免費翻新改造一些基礎設施，房子 " 續航 " 更久。
因爲父母年事已高，馨馨決定出售這戶房子，置換一戶距離自己家比較近的房，這樣比較方便互相照應。
馨馨對自己的房子很有自信，于是最開始在和中介溝通的時候，她的心理預期是 350 萬左右。
她也已經在周邊做了調查，自己的價格比市場價低了 3-4% 左右，應該賣得很快。
随着房價的下降，馨馨的房子雖一直有人來看，也有一些買房人表現得很喜歡。但始終沒有人出手。
她隻好跟着這片區域的均價往下一調再調，現在心裏的預期價格已在短短幾個月下跌到 320 萬。馨馨已經不再焦急了，她說，習慣了就好。
現在，她也在嘗試自己在社交平台上發布廣告，尋找買家。因爲房子價格本來就下降了不少，若再刨去 1% 的中介費，馨馨覺得，更虧了。
因之前她在賣自己上一套房子的時候，也是買賣雙方直接交易。方式是，雙方談好價格後，隻托正規中介辦了最後的手續，以保證雙方安全。
她對房子和自己的信心不減，卻唯獨常常懷疑市場走向。因爲怕房價再跌，馨馨每天醒着的時候就會打開小紅書，在線秒回有意向的人們。
她想，如果自己賣的話能省掉中間費用，定價差不多可以下調到 315 萬左右。
如果意向明确的話，還可以再往下商量商量，" 因爲都是年輕人嘛，有話直說就好了 "。
因爲賣房的訴求是爲了置換，她往往會打一個預防針：能商量是能商量，但也不是那種差好幾十萬的，不接受太多的差價。
對于擁有老破小的人們來說，在未來進行置換似乎是逃不開的話題。如果房子地段好，條件不錯的話，似乎也不是難事。
但對于條件沒有央企房那麽好的闆樓來說，置換似乎更加困難。不僅是因爲外觀看着沒有那麽讨喜，更是因爲，逃不開的産權年限問題。
談到未來關于房子置換的打算，餃子明顯愣了一下。因爲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笑着說：怎麽也得先住十年吧？到時候再說。不住的話就出租，就當投資了。
實際上，購買老破小的人們對後期再置換出去的選擇，通常沒有太大信心。
因爲在北京，住宅用地房本年限通常爲 70 年。而對于房齡超過 30-40 年的老破小來說，意味着在不遠的将來，可能會在需要交一次續期費用。
他們更想在未來保留這份固定産，在自己不續住的時候，出租給下一波北漂的年輕人。
秦哥介紹道，像北京這種中心地區的老破小，租金年化收益能達到 2.5%~2.8%，甚至 3%。而且價格相對便宜，通勤方便，以後也不怕沒有市場。
出租，相對于出售，對老破小可能才是更穩妥的選擇。
或許這并不是最好的時機，但對于北漂們來說，卻是駐足的最好節點。對于他們來說，未來往往過于模糊的，房子或許能成爲可觸及的目标。
人們在追求過程中有着不同的身份和角度：買房者爲資金問題發愁，擔憂價格、賣房者苦于價格暴跌和置換決策、中介迷茫在行業的前景中 ......
無論出租還是出售，買房還是賣房，不變的内核是，人都站在自己的跑道上，困惑着問題和決策。身後，房市正在被時代的浪潮裹挾着前進。
他們已聽見起跑的槍響，卻不知終點在何方。
對于未來，餃子一直很樂觀。她眯着眼睛暢想：以後有機會的話，當然想換一個光鮮亮麗的大 house 呀！
她站在自己剛打掃好的小家裏，瓷磚被擦的亮亮的。餃子打算先湊合住一段時間，等明年開春了，再找個設計師重新裝修一下。
窗外，可以看見有年代感的鐵栅欄和對面小樓的紅牆。
餃子喜歡這裏。現在她每天下班回來，都可以看見老人們帶着小孩在小區玩鬧。正值金秋，地上有一簇簇落葉被堆在一起，踩上去沙沙作響。
餃子說，她的房子和這個小區一樣。雖然有點髒，有點亂，但是，實在溫馨。
（文中所涉人物爲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