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麽是恒久遠大的
文 / 楊羽
編輯 / 王芳潔
許家印應該也沒有想到,他留給這個時代的背影是桃色的。
9 月末開始,伴随着許家印被采取強制措施的消息公布,有關恒大歌舞團的八卦和段子逐漸充斥互聯網,美色、金錢以及神秘的恒大總部 42 樓,這些信息指向的形象,幾乎一夜之間走進了大衆的心理,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裏,許氏精心塑造的博士、教授、企業家、慈善家外殼,統統瓦解了,也許它們從來沒有真正成立過,因爲相比起來,前者更符合大家對這位前首富的想象。
而那些不需要想象的人,我指的是能夠和許氏近距離接觸的人,又能和真實有多近呢?
比方說,許家印留給一位恒大集團員工的最後形象,竟然是放松。言談間,那些上萬億的負債也都不是事兒,"(負債)有一些可以這麽談,有一些可以那麽解決 ",據說許家印認爲,其實恒大隻需要幾百億的流動資金,就可以重新轉動起來,在他看來," 全都是辦法,都可以解決的。"
這種與現實産生巨大反差的樂觀,給這位恒大員工造成了困惑,他不知道究竟是許家印的心理素質特别好,還是周圍的人給他塑造了這種幻覺。
說起來,這種幻覺更多來自時間的魔法。1996 年創立恒大以來,許家印數次穿越生死線,和多家地産商一樣,他們都集體陷入到一種幸存者偏差當中,以爲 " 大而不能倒 "。如果要倒,那隻能因爲還不夠大,于是他們拼命高周轉、高杠杆、高負債,用最低的成本、最高的負債、最複雜的騰挪來撬動最大的規模。
這就是著名的 " 三高一低 ",直至暴雷前,不止恒大,絕大部分同行一直信奉都這 " 地産哲學 "。
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創始人這麽 " 樂觀 ",早有恒大高層私下表示," 這一程的終點站,就是許家印的最後時刻。"
" 銀手镯 " 是慢慢箍緊的。
9 月初,恒大财富多名管理層被帶走,據了解,因爲深度參與了恒大财富,許家印的二兒子許滕鶴(Peter Xu)就是在那次被抓。兒子失去自由沒多久,9 月 27 日,媒體報道 " 許家印于近日被監視居住 "。吊詭的是,次日,中國恒大公告稱,公司接到有關部門通知,公司執行董事及董事會主席許家印因涉嫌違法犯罪,已被依法采取強制措施。
這顯然是更嚴厲的措辭,在所有的強制措施當中,監視居住屬于比較輕的一種,而公告中的 " 強制措施 ",顯得比較重。
01
複制姚振華,超越姚振華
自從 2008 年穿越生死線後,恒大就在 " 做大 " 的路上一路狂飙。一個大集團當然是結構性的,所以恒大的 " 大 ",屬于結構性的大,包括業務結構、資金結構以及股東結構等。一度,許家印用幾個疊字來描述恒大的戰略—— " 大大大、合合合、買買買、圈圈圈、好好好 "。
恒大業務結構的複雜化,如今已經街知巷聞,無需贅述。至于資金結構,許家印早年吃過 " 沒錢 " 的大虧,2008 年那次是靠陪香港大佬們 " 鋤大地 " 才拿到救命錢。房地産本質上是現金流的遊戲,所以許家印意識到要把生意做大,首先就要解決現金流入的問題。隻有加大公司的杠杆率,才能形成更高的自有資金回報率。而要實現這一點,就必須實現融資階段前置化,融資方式多樣化。例如在拿地階段采取前融,接入成本更低的資金。
如果依靠金融機構公對公,那麽融資成本很難降下來,必須另辟蹊徑。
機會總是從天而降的。2012 年,爲了解決實體企業 " 融資難、融資貴 " 問題和推動經濟增長,金融創新被鼓勵發展。那年 5 月,《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資本進入銀行業的實施意見》發布,明确提出 " 民營企業可以通過發起設立、認購新股、受讓股權、并購重組等方式投資銀行業金融機構 "。同年 10 月證監會頒布 " 一法兩則 ",券商基金加入金融創新大軍。年底,險資投資渠道被大幅放開。也是那一年 P2P 行業進入爆發期,平台數量迅速從 2011 年的 50 家增長到 2012 年 200 家左右。
金融創新的大潮下,嗅覺敏銳的大佬們察覺到這其中蘊含的巨大機會,在高人點撥之下紛紛申請金融牌照。姚振華控制的前海人壽就是在那一年獲批成立的,并在三年後通過投連險、萬能險以及金融機構盟友那募集到的巨額資金在資本市場翻雲覆雨,掀起滔天巨浪。
2015 年年初,前海人壽開始悄悄買入萬科 A 股股票,在市場還沒察到姚振華的真實意圖時,許家印或許就知道了姚振華的計劃。3 月,許家印找了一位業内知名的河南籍金融大佬,尊爲 " 大哥 ",邀請一同收購家保險公司,但被婉拒。
到那年 7 月,姚振華突然舉牌,一場 " 寶萬之争 " 拉開大幕," 輝煌的戰績 " 更是刺激到了許家印,也讓許家印更加堅信 " 求人不如求己 ",自己掌握 " 錢袋子 " 才是硬道理——要做大做更大,必須自己控制有金融機構。
2015 年 11 月 22 日,恒大集團以 39.39 億元競得位于重慶的中新大東方人壽保險公司 50% 股權,更名爲恒大人壽,正式宣布進軍保險産業。恒大金融集團也在深圳前海成立,許家印開始 " 集牌照 "。
之後恒大金融布局全面開花,據第一财經根據公開資料梳理,當年,恒大集團一口氣拿下保險、互聯網金融、融資租賃、金融資産交易所、保理等全套金融、類金融業務。
當年市場盛傳恒大在籌備民營銀行。直到 2016 年 2 月末起的幾個交易日,恒大通過全資子公司恒大集團(南昌)有限公司(下稱 " 恒大南昌 ")收購盛京銀行 5.77 億股 H 股,後來又通過兩次收購,以 100.68 億港元收購盛京銀行 10.168 億股内資股,最終坐實該行第一大股東之位。
申請新牌照需要排隊,即使牌照下來還要先做規模,而彼時資産規模 7000 多億的盛京銀行是個現成的大标的。值得注意的是,2011 年方正系控制了盛京銀行 8.12% 的股份,集齊證券、基金、銀行、保險、期貨等主要金融牌照,可謂氣勢洶洶。方正系崩塌後,許家印重拾了這張牌照,成爲他日後最重要的 " 錢袋子 " 之一。
方正系雖已經成爲 " 廢墟 ",但許家印并不認爲自己會重蹈覆轍,反而加快了模式複制的步伐。2016 年 9 月,原恒大集團董事局副主席夏海鈞在恒大中期業績發布會上表示 , 未來或将準備并購一些小型地産商和金融機構,尤其券商、信托公司都會有并購計劃,未來集團将形成金融、地産并駕齊驅格局。
在 2017 年工作會議上,許家印更是直接提出,2017 年恒大金融集團的目标是實現參股、控股銀行、保險、證券、信托、公募基金、互聯網金融等金融全牌照。
要打造金融帝國,僅有牌照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人和盟友。
恒大也有現成的盟友。早在 2015 年 3 月,中信銀行、中信信托與恒大集團簽訂了 600 億的戰略合作協議,其中中信銀行給恒大集團 400 億授信。2016 年 2 月,中信銀行重慶分行落地恒大人壽 19.69 億元并購貸款項目。2016 年 12 月,中信銀行廣州分行向恒大集團投放 312 億元的房地産基金。2017 年初,中信銀行就與恒大集團達成一個 " 千億 +" 的合作協議。
是的,中信銀行一度是恒大最大的 " 金主 ",當時中信銀行行長是孫德順,副行長是朱加麟。2017 年 9 月,朱加麟從中信銀行辭職,去做了恒大集團副總裁兼恒大人壽董事長。
這就是 " 旋轉門 ",推開中信銀行與恒大之間 " 旋轉門 " 的不僅僅是朱加麟。原中信銀行副行長張強于 2018 年 2 月受聘爲盛京銀行行長;原中信銀行總行機構業務部總經理沈國勇 2019 年 1 月去盛京銀行擔任副行長,等等。盛京銀行的管理層被從中信銀行來的高管全換了。中信銀行當時不但是恒大的最重要的盟友,也是其金融闆塊的 " 人才庫 "。
除了中信銀行的高管們,也有監管部門的人士推開過這道 " 旋轉門 ",中新大東方人壽保險原注冊地的監管單位,其一把手在恒大拿下這張牌照不久後的 2016 年就 " 下海 ",做了更名後的恒大人壽的副董事長。
有趣的是,姚振華麾下也有一位來自深圳保險監管單位的高管。但相比起來,無論是主辦銀行盟友的體量還是招至麾下的高管的級别,許家印都比姚振華要 " 更勝一籌 "。
當然,最後的窟窿也更大。
02
舍得花錢," 善于 " 花錢
關系最緊密的時期,中信系還出現在恒大的戰投名單當中,2017 年,恒大分三次引入了戰略投資者,其中最早一批的戰投之一——和信恒聚,即由中信信托控股。
那一年,以回 A 爲噱頭,恒大完成了股東結構的多樣化,将金融機構、合作商、以及許家印的顯貴朋友們,都圈到了這個圈子裏。要知道,那年年初,恒大的前融融資利率到 20%+ 都很難借到資金了,卻吸引到了總計 1300 億戰投。
不過,随着時間的推移,很多光鮮的故事褪去了 " 外衣 ",還是露出了 " 底褲 "。今天來看,這 1300 億的戰投當中,有相當大的水分。
《最話》了解到,在恒大的戰投裏,不止一位的資金來源是與恒大關系密切的某股份銀行以及其曾控股的城商行。
可以作爲印證的是,8 月,中國恒大(03333.HK)發布了 2021 年、2022 年年報和 2022 年中報。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恒大此次披露的 2021 年年報中明确指出,2017 年恒大地産引入的戰略投資中有 165 億元屬于負債,這與中國恒大 2020 年 11 月 22 日發布的公告信息有明顯的出入。
據市場各方的說法,這個金額遠小于恒大從控制的機構和盟友那騰挪出來的資金。由于多家戰投方與恒大本身就有業務往來,也很難确認這筆投資算不算左手倒了右手。
2017 年 8 月," 恒大系 " 保險公司恒大人壽悄然入股蘇甯旗下的徐州蘇甯置業有限公司和鎮江蘇甯置業有限公司。9 月 20 日,許家印攜恒大集團的高管團隊訪問了蘇甯集團總部,并與張近東進行會晤,雙方稱将在地産、電商、金融等多個領域開展戰略合作。
一個多月後的 11 月 6 日,恒大集團宣布中國恒大旗下的凱隆置業、恒大地産及其控股股東許家印與 6 家機構戰略投資機構簽訂增資協議,合共引入第三輪戰略投資 600 億,6 家機構獲得投後約 14.11% 的股份。其中山東高速集團(200 億)、蘇甯集團(200 億)、正威集團(50 億)、嘉寓投資(50 億)、逸合投資(50 億)、四川鼎祥(50 億)。蘇甯赫然在列。
接近其中一家戰投方的人士曾告訴我們,雖然該戰投方給恒大投了錢,但恒大從其手中買了不少地,單算賣地賺的錢,就已經能覆蓋戰投的資金,等于它 " 是拿着從恒大賺的錢,去投的恒大 "。
" 但是大部分老闆虧得褲子都沒有了,那是真金白銀投進去的。" 上述人士說。
但真金白銀是出自恒大騰挪來的資金還是戰投方自己的資金,在某種程度上是 " 親疏有别 " 的。如果是恒大的供應商的話,可能就真需要 " 出點血 ",畢竟恒大習慣拖欠賬期和用商票付貨款。
時至今日,大批供應商仍受恒大所累,掙紮在生死邊緣。
有媒體拉出恒大供應商債主排行榜,第一名是南通三建,第二名是盛京銀行,第三名是廣田股份,第四名是金螳螂,第五名是易居中國,第六名是全築股份,第七名是世聯行,第 8 名是陝西建工。
甚至有的供應商不僅爲恒大墊資,還另外被忽悠拿出家當去投注恒大。
浙江企業家圈子流傳着一則傳聞,一家從事門窗的企業斥資 20 億購買了恒大理财的産品。該企業也是恒大的下遊供應商,許家印曾遊說該企業董事長,稱恒大理财有 10% 的回報率。但到後來,這筆理财的整體兌付率隻有 10%。
經過數年,恒大構築了一個資産規模萬億的金融帝國,從表面上看實現了低成本來源,但其實拆開來,卻是資金大騰挪、層層嵌套、明股實債、高息攬儲,與其他曾顯赫一時又迅速崩塌的資本系并無二緻。
而要做到此等瞞天過海的伎倆,是需要專業人才幫忙的,也隻有在金融領域從業多年,才能設計和實施出這個精妙的 " 玲珑局 "。
許家印在招攬人才上非常大方,不僅給以高薪聘請金融專業,還招募研究人才。2017 年 12 月,許家印以 1500 萬年薪引入知名經濟學家,不到一年後,
恒大又找了四大行之一的某行的投資銀行部總裁,聘請擔任副總裁負責融資,年薪比 1500 萬還高。
隻是該人士在恒大待了半年就走了。
03
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因爲在恒大,融資壓力太大了。雖然資産萬億,但負債也兩萬億,這意味着恒大就如同永遠處在饑餓狀态的怪獸,需要持續不斷的資金來維持,除了賣房回籠資金,還需要銷售理财産品。
就連許家印都下場賣過理财,可見恒大的全員營銷、全員融資真的不是紙上談兵。
一般來說,一家大型企業要想管的好,會有兩條路走,一個是高激勵,一個是強管控,由于全國性房地産業務管理邊際太大,大部分企業都會選擇第一條路,例如碧桂園等公司采取的跟投計劃,選擇第二條路的真不多,因爲不好管,但是恒大偏偏就走了這條路,大概是因爲許家印是車間主任出身,非常擅長 SOP 的流程設計與管理。
在恒大,有一套獨特管理模式,被許家印視爲保持長期高速增長的法寶——目标計劃管理。" 管理學上,通常目标管理和計劃管理是兩個獨立章節,恒大将兩者合一,恒大的計劃都是帶有目标性的。" 這位武漢科技大學 " 教授 " 曾說過。
所謂的計劃帶有目标性,應該和今天流行的 OKR 有異曲同工之處,即目标的對齊與拆解,其中就包括銷售、融資任務。一位恒大員工感到,在公司工作壓力最大的,就是層層壓任務。" 老是有各種各樣的任務,賣理财産品,一個地區公司要賣多少,全員營銷賣房子,集團的每個部門也要領任務。"
領了任務還要搞大排名,誰都想當前六名,當前六名會被表揚,誰也不想當後六名,因爲後六名不僅要被批評,寫檢讨,還要扣績效工資。
一度,全員營銷壓力最大時,很多恒大員工都考慮過自己去買房子,也有很多員工花了真金白銀投資了恒大理财。
還有很多員工的親戚朋友也都投資了恒大理财,當然不能說他們也爲計劃和任務所迫,一方面彼時,恒大給出的投資回報率高于市場水平,另一方面,還是有很多人和許家印一樣,相信 " 大而不能倒 "。
你也不能說他們完全就錯了,時至今日,無論是恒大的債務重組工作還是保交付工作都仍在艱難的推進當中。對于一家公司來說,其實躺平是最容易的,破産就完了,但房地産是民生行業,如今恒大等公司又在資金端上,綁了境内外,B 端和 C 端各種利益,豈能讓公司一倒了之,讓實控人一走了之。
據恒大人士表示,目前專班仍然希望能夠妥善解決恒大的債務重組工作," 這将是一個教科書式的個案。"
但誤區也在這一念之間。随着長期的經營,許家印這樣的民營企業老闆往往會陷入一種類似于家天下的迷思,例如将公司與許家畫上完全的等号。如果說公司不能輕易的倒下,是不是就等同于許氏帝國将持續恒大?
其實,方正、安邦、海航等等大型企業和實控人的命運早已經給出了答案,隻是後來者心存僥幸罷了,那種自以爲綁定了靠山就高枕無憂,存粹是種幻覺,或者說是溺水時拼命想抓住的 " 救命稻草 "。
孫德順因貪腐近 10 億元被查,央視專題片《零容忍》揭露孫德順在中信銀行任職期間,主要的工作方向是加碼房地産貸款,并以此謀取個人利益。孫德順倒台,許家印命運的齒輪就開始轉動,雖然他也想過辦法、求過人,表面上差 " 幾百億的流動資金,就可以重新轉動起來 ",其實他早已經信用穿倉,無人敢搭救,被他掏空和拖累的金融機構更是自身尚且難保。
過去無序負債擴張,終究會被秋後算賬。如果許家印能盡全力做好保交樓、理财兌付,或許能換取個稍微體面的處置。
但許家印還是讓人失望了,随着耐心耗盡,他終于失去了自由。
在恒大之後,還有一批民營地産企業處在資金鏈崩潰的邊緣,如果實控人不掏家底保交樓、推進理财兌付,留給他們的耐心和時間,應該也不多了。
一位許家印的朋友曾經和我們這樣總結過," 每個企業家都有他的時代,也都有時代的門檻,過去了都是門,沒過去就是檻。要知道,時代抛棄你的時候,他是不會跟你打招呼的,你連他的腳後跟都跟不上。"
該是與君共勉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