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條 # 中式恐怖 # 的詞條,悄悄沖上熱搜。
實景演出《又見平遙》中,一個名爲 " 選妻 " 的表演段落引起争議。
這部分細緻地展示了如何用封建标準衡量一個女性配不配迎娶,比如是否三寸金蓮,手指如蔥,掌紋不斷,臀部豐滿。
故事定位清朝末期,因此也有人辯解,這隻不過如實反映曆史。
于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出現了:這到底算繼承封建還是批判封建?
在我看來,衆多網友在表演中體會到的不适感,終究是最真實的。
《又見平遙》值得聊聊,但不光因爲它身上的争議與罵聲。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看透這 " 中式恐怖 " 的來源。
《又見平遙》是一出情境體驗劇,一直因沉浸式的體驗感而小有名氣。
它講的是清朝末年,平遙一家票号的東家趙易碩爲救人,傾盡家産帶人遠赴沙俄。出行前,城裏的百姓聽聞這義舉,紛紛給未娶妻的趙易碩送妻,有送自家妹妹的,有送嫡女的,隻爲讓他趙家也留下血脈。
演出旨在體現忠孝禮儀的傳統道德觀,玩的是很舊式的悲壯叙事。
那麽,《又見平遙》是故意搞男凝嗎?
我不敢一句話說死。
一來,劇情上的爹味确實可以解釋爲 " 映射曆史 ",就好像一切古裝劇都無法跳出三綱五常的文化背景,所有的批判也總得以展示爲前提。
二來,《又見平遙》雖不乏男凝,但貌似也不缺女凝 ……
《又見平遙》中的镖師沐浴劇情
不過話說回來,我始終相信某種程度上的 " 所見即所得 "。
作品意識哪怕再前衛,若觀衆隻 get 到腐朽的表現,那又有什麽意義?
《又見平遙》的問題是,它雖有些傳統的氣節,這氣節卻要以女性的犧牲來凸顯;雖呈現了弱者的困境,這困境卻被描繪地過于輕浮,因此顯不出重量。
細說引發争議的 " 選妻 " 片段。
比誰的三寸金蓮能放置在瓷盆裏、誰的手指纖細雪白、誰的掌紋沒有斷掌(斷掌克夫)、誰的背光滑白嫩、誰的面容姣好,最後比誰的屁股大。
其中,各位女演員穿着肚兜展示背部,向觀衆扭動臀部,動作香豔。
完全看不出這是正派的人家和全城的黃花閨女在結親,倒像是逛窯子。
若談 " 批判 ",無論呈現方式如何,它總得有一種能被大衆普遍感知到的苦難底色。
就像魯迅《祝福》開頭結尾都在寫新年的熱鬧幸福,卻不會有人真覺得這是什麽 " 一起包餃砸 " 的歡樂時光。
而在《又見平遙》中,我相信隻有女性能感受到這毛骨悚然。
緊接着,終于選出一位最 " 珍貴 " 的女子,夫家稱其品性夠好。她被披上紅衣,當晚就爲趙易碩留種。
爲了體現男主的正派,他向該女道謝,結果女子說:
少東家
你選中我
是我的福分
我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個争氣的女人
我要給你生個兒子
我願意
使不得,夫爲妻綱
我不能受你的禮
這确定不是《娘道》台詞?
更可怕的是,趙易碩次日就離家幹 " 大事 " 去了,而千挑萬選隻爲讓他一夜留種的夫人,難産死了。
女主的價值就是個血脈器皿,她的大義不凸顯于人格,而凸顯于子宮。
爲體現趙家時代英傑,祖先們個個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而剛剛那些被選的女子依然穿着肚兜環繞當中,盡顯妖娆。
隻有被選中的,爲夫爲死的夫人穿着得體、端坐中正。
對自己的死亡,她的自我評價充滿自豪和覺悟(大意):
生都生了
死就死了吧
趙家這麽多代
唯有我這個女子被允許牌位進祠堂
OK," 祠堂 " 這個詞祭出來,這段插曲的性質根本算是定谳了。
更諷刺的是,她從頭到尾隻有一套着裝:嫁衣。
當中,還有另外一場隐秘的婚禮,同樣讓人難受。
那段沐浴戲中,每位镖師都有一個長相喜慶的姑娘爲其擦身。
镖師把女孩抱起,讓她們咬自己,又因太太疼把女孩甩到跪地哭泣。
台詞說着,這樣即使死在路上,也有了最後的慰藉。
再隐晦,成年人也不難看出性安撫的意味,而這也便是女性在 " 豐功偉績 " 前,能扮演的唯一角色。
和妻相比,這次上交身體甚至無名無分,隻是純粹的獻祭。
這就是 # 中式恐怖 # 的含義:古代喜宴,對男人而言才算喜事,對女人而言,那是下半生的喪禮。
而時代進步到今天,爲何仍有這種以大義爲名的 " 喪事喜辦 "?
" 娶 " 字由 " 取 " 和 " 女 " 組成,本義爲遠古時代劫女爲妻的搶親風俗。
這是來自字典的解釋。
可見,在整個封建時代,婚嫁之喜往往是以剝削爲本色的。
《又見平遙》裏,個體被整合進宏大叙事中,女性被展示身體,說着自豪于爲男人犧牲的話語,完全是沒有感知的工具人,所有情感都被抹除。
是他們太關注大義忘記個人表達麽?也不是。
镖師們的表演中有大量個性化表達,比如犧牲後,镖師鬼魂有的說想回家吃碗面,有的說想念自己的女人等等。
人雖死,人情味還在。
而女性角色卻恰恰相反。
女性感受被清空,意味着封建婚禮針對女性的迫害和殘忍,被創作者代替女性容忍了、寬恕了。
而這也即是所謂 " 恐怖感 " 的核心來源。
我想起一些主題類似,卻更加有時代性的表演。
張碧晨和孟佳的《三拜紅塵涼》。
一出場,兩人扯掉紅面紗,風韻又不失表達感地開場。
她們全程保持淡淡的憂傷氛圍,以古代女子視角,向現代觀衆們訴說着她們的悲涼處境:
聽那鑼鼓喧天 誰伴着淚眼
荒唐的婚姻在世間
從未有相見卻能牽住紅線 ……
一拜天地日月
二拜就遺忘這一生
唱到喜宴後,餘生喜樂悲歡都無關,自己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時,往地上倒酒——
人還活着,卻已開始祭奠自己,妙絕。
曲終音落,當觀衆以爲表演結束時,點睛之筆來了。
舞台旁邊突然響起喜慶的唢呐聲,一隻迎親隊伍來到舞台中間,爲兩位 " 新娘 " 披上她們才剛剛扯掉的頭巾。
此刻,她們連訴說都被剝奪了,乖乖被困在薄薄的紅頭紗裏,變回一個溫順的玩偶。
這個僅幾分鍾的舞台好在哪?
好在它向觀衆傳達了女性個體的感受。
相比之下,爲了彰顯某一主體,先抹掉女性的話語,再代替她在空白的對話框中強行填上臣服、獻媚的表達,其間差距可謂高下立判。
說到底,網友揶揄《又見平遙》爲 " 中式恐怖 ",恰恰切中了它的僞善——
借的是弘揚傳統的名義,說的卻仍是宗族文化、封建道德、父權制度、三綱五常的東西。
雖在某種程度上展示了舊時女性的遭遇,卻用喜慶、香豔的呈現,掩蓋了其深層的強迫性質。
把傷害包裝成美好,稱一句恐怖便不爲過。
說來諷刺,反而是一些以 " 中式恐怖 " 爲主題的鬼片,反而更着重于女性的遭遇。
《倩女幽魂》系列,講的都是混亂世道下,人不如鬼的社會狀況。
第一部,聶小倩雖是鬼,依然躲不了被作爲性資源擺布的命運。先被樹妖姥姥利用來誘騙男人,又被許配給需要巴結的黑山老妖。
小倩着紅衣時華美至極。
但嫁人時,黑暗蒙蔽紅豔,她被扇巴掌,被組成黑山老妖的千萬個男性人頭啃食。
無論生前身後,她都不曾有過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第二部,傅清風和甯采臣兩情相悅,卻被許配他人。
出嫁時的嫁衣造型至今經典,但美麗并不代表喜樂,她落寞和眼淚依然述說女性之悲痛。
再到聊過 n 次的《梁祝》,祝英台泣血無人管,紅衣加身如囚服,鳳冠上頭如枷鎖。
紅衣和婚禮再美,始終和女性自己的幸福無關。
她們始終匍匐跪倒在地,下半生注定囚禁于一場 " 喜宴 "。
上《梁祝》下《倩女幽魂》
反而,唯有扔掉男性視角下 " 美麗的 " 鳳冠,她們才能重獲自由。
上《梁祝》下《倩女幽魂》
這些作品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先進意識,隻是足夠誠實。
誠實到不會無視曆史的暗處,不會拿弱者的血淚來裝點偉大。
說到底,《又見平遙》的争議不是素材上的問題,而是表達上的問題。
展現落後的意識形态沒有問題,關鍵是以怎樣的角度去使用。
例如莫言寫《豐乳肥臀》——
" 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際上她打鐵的技術比丈夫強許多,隻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沖刷血管子。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透浃背,在奶溝裏流成溪,鐵血腥味彌漫在天地之間。"
他其實也葷腥不忌,對女性軀體的勾勒、幻想大大方方。
但豐乳肥臀的美在這裏不爲物化或凝視,反倒是一種強大、震撼的母性象征。女人的肉體能孕育整個世界,更能撼動整個世界。
又如《色 · 戒》中,同樣要以女性的被動獻身去完成偉大的事業。
但在李安的解讀中,王佳芝的力量是聚力萬千的。她不是在,而是以女性的軀殼,輕易瓦解了整個父權結構。
不求如今的文藝作品能達到相似的思想高度,但起碼,不要無視現實。
傳統婚禮的黑暗性質,其實到現在都仍有殘餘。
例如 " 扔筷子 " 這樣的婚俗。
新娘出嫁,要往後扔一把筷子,寓意不再吃 " 娘家飯 ",和原生家庭一刀兩斷。也有說法是表示不帶走娘家的财富。
所以很多新娘在扔筷子時不舍、痛哭,但還是被強行履行。
這和所謂 " 潑水 " 的儀式其實是一個道理。
又比如 " 做性子 "。
讓新娘坐在簸箕裏擡回家去,一個人放在祠堂列祖列宗面前,意在搓掉其銳氣,進門後溫順,孝敬公婆。
還有 " 離娘肉 "。
娶親前,男方要準備幾斤豬肉給女方送去,有的地方還要附帶豬腿,這個肉就叫 " 離娘肉 "。
什麽來由呢?飄翻到其中一個版本,讓人汗毛直立——
有一媳婦對婆婆不好,被神仙變成一頭豬後又被丈夫宰殺。丈夫得知真相還覺得她罪有應得,砍下一隻豬腿拿去了嶽丈家。
還有的地方讓新娘媽媽在婚禮割一塊豬肉,象征和女兒的分割。
這些仍然留存的婚俗,無不遵循着類似的邏輯——
娶親是一次交割儀式,新娘則是任人處置的魚肉。
恰如《倩女幽魂》中甯采臣的慨歎,原來無論是人是鬼,她都逃不過身不由己的命。
1987 年的呈現,依然映射着今天某些女性的困境。
反而現在還有這麽多場景,在擅自替她們吹起唢呐?
當男演員展示着強壯和偉大時,女演員跪在一旁,卑微地低下頭顱。
當男演員展示悠久文化内涵的面食文化,充滿力量感時,女演員集體裸背對着觀衆席扭臀,展示身體 ……
飄常說,女性困境,是一張結構性的網。
這事單獨摘出來看着好像是挺小的,但若掌握話語權的創作者們,都以這種充滿爹味的視角代替我們,那麽這張網格就會密一些,又密一些。
《梁祝》中,祝英台非要死亡才能素面歸真,重獲人權。
但《又見平遙》的女性,由生到死,在劇中是續種的工具,在劇外又是煽情賣情懷的工具。
至死,都不能解脫。
中式恐怖,不過如此。
中式的恐怖不是鬼,是無視人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