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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在宇宙層面上,什麽才是重要的?劍橋大學哲學家西蒙·布萊克伯恩(Simon Blackburn)認爲,這就相當于我們問,人生有意義嗎?他的回答很簡單:"對誰而言呢?"
那麽,對宇宙而言,我們(人類)重要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意識到,一件事物無論有沒有價值,都可以是重要的。比如導緻某一飓風形成的一個氣團,氣象學家們會将這團導緻了一系列事件、最終将風暴變成飓風的氣團形容成"重要的"。但是這裏不需要考慮任何的價值問題。因此,處在這種這種宇宙級的無關緊要感中心的,是因果關系上的無關緊要感,而非價值。
更糟糕的是,我們清楚,一旦人類滅亡,宇宙仍然會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地繼續運轉。從因果規律上講,我們從全宇宙的層面來看,人類是否存在根本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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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7月,羅得島州普羅維登斯的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寫了一篇名爲《達貢》(Dagon)的短篇小說。他寫信給一位編輯說:"如果你對這個不感興趣,那麽你對我的其他作品也不會感興趣。"
在小說中,一名木船上的水手突然發現自己被困在一片廣闊的海域上,由火山活動,這片海床被推至地表。随着海底淤泥在陽光下硬化,水手開始穿越它,朝着遠處的一個小土丘西行。但走了幾天後,他意識到,這個小土丘實際上是一座高山。
他在山的陰影下露營,夜晚醒來時出了一身冷汗,随後試圖爬上山頂。在山頂,他向下望去,"看到了一個無法估量的深淵或峽谷,月亮還沒有升到足夠高的位置來照亮其黑暗深處。"
随着月亮升得更高,他看到峽谷對面有一座巨大的雕刻石碑,這個物體,"從其龐大的體積就已知曉其建造的工藝,也許還曾受到有生命和思考生物的膜拜"。正當他觀察時,月光映照的水面上出現了波動:
突然間,我看到了它。它從水下浮起,整個身軀在黑暗的水域中出現。巨大、如波呂斐摩斯(Polyphemus,希臘神話中吃人的獨眼巨人,爲海神波塞頓和海仙女托俄薩之子。譯者注)般的可怕怪物,它宛如噩夢中的怪獸一樣沖向巨石,用它龐大的鱗狀手臂環繞着石碑,同時低下它那可怖的頭顱,發出一些有規律的叫聲。我想,我當時就瘋了。
《達貢》包含有經典洛夫克拉夫特小說的所有要素。在這裏,正如他後來的許多作品中一樣,包括《克蘇魯的呼喚》(1926年)、《夢尋秘境卡達斯》(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1927年)和《瘋狂山脈》(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1931年)——對知識的樂觀探索,甚至是想看看山丘另一邊的簡單行爲,都會被難以理解的恐懼和可怕的任意宇宙秩序所挫敗。這些啓示,摧毀了洛夫克拉夫特筆下尋求真理角色們的心智,包括醫生、考古學家、迷路水手、形而上學家和科學家。
洛夫克拉夫特通過他的短篇小說(以及兩部中篇和一部長篇小說)精煉了這些元素,爲愛倫·坡、阿瑟·梅欽(Arthur Machen)和M·R·詹姆斯(M.R.James)等作家開創的怪奇小說發展出了獨特的版本。
然而,在他的一生中,洛夫克拉夫特并沒有取得主流意義上的成功。他幾乎完全依靠短篇小說和自由編輯的慘淡收入勉強維持生計,直到1937年因腸癌去世,享年46歲。
1934年,洛夫克拉夫特關于克蘇魯的草圖。© wikipedia
在他去世後,一些人繼續欣賞他奇怪的故事,但也有人覺得它們令人厭惡且毫無意義。1945年,文學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評價道,"惡俗和低劣藝術"才是洛夫克拉夫特小說唯一真正的恐怖。他的同代人,甚至可能連洛夫克拉夫特自己都不太可能想象到,随着20世紀的發展,他将對文學和思想産生的深遠影響。
如今,洛夫克拉夫特已成爲宇宙恐怖和怪奇小說的鼻祖,斯蒂芬·金認爲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恐怖故事大師"。但他的影響不僅限于文學。他更持久的影響可能在于他作爲一位哲學家的影響。
這可能會讓人感到意外,畢竟洛夫克拉夫特首先是一位怪奇故事的作者,而他本人也會這麽說。但在那些怪奇故事的背後,是一種獨特的哲學命題,它既可以揭示出我們今天的焦慮,也揭示出生活在20世紀初普羅維登斯的一個人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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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蘇魯的呼喚》的開篇段落中就展現了他哲學的内核。這是關于一次探險的故事,講述探險隊前往一個被古老邪教崇拜的觸手怪物的沉沒住所,這些崇拜者祈禱他們的神從沉睡中醒來,并重新掌控人類。那麽,洛夫克拉夫特會如何開始這樣一個奇幻的故事呢?就像這樣:
我認爲,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就是人類思維無法将其所有内容聯系起來。我們生活在無知的甯靜島嶼上,被無邊的黑色海洋所環繞,這并不意味着我們應該揚帆遠航。迄今爲止,各門科學都在各自的方向上努力發展,對我們的傷害微乎其微。但有一天,将相互分離的知識拼湊在一起,将會展現出可怕的現實景象,我們身處其中,要麽因啓示而發瘋,要麽逃離緻命的光明,進入一個新的黑暗時代,以求得和平與安全。
然而,他的大多數作品在哲學上都不太明确。洛夫克拉夫特的思想常常在他的叙事中被掩蓋,必須從各種來源拼湊起來,包括他的詩歌、散文,最重要的是他的信件。
洛夫克拉夫特一生寫了大約10萬封信,其中約1萬封得以幸存至今。在這些内容豐富的非虛構作品中,洛夫克拉夫特闡述了哲學問題——無論是形而上的、倫理的、政治的還是美學的——他聲稱這些哲學問題支撐着他的怪奇小說創作。這些作品基于一個根本的宇宙前提:"人類普遍的法律、利益和情感,在廣闊的宇宙中都不具有有效性或重要性。"
1915年時的洛夫克拉夫特。© wikipedia
在《洛夫克拉夫特:西方的衰落》(H.P.Lovecraft: The Decline of the West,1990)一書中,學者S·T·喬希(S.T.Joshi)分析了這些信件和文章,以塑造一個"哲學家洛夫克拉夫特"的形象。喬希聲稱,洛夫克拉夫特作爲哲學家的身份直接源自他精通的風格:怪奇小說。這類小說本質上是哲學的,因爲"它迫使讀者直接面對諸如宇宙本質以及人類在其中的位置等諸多問題"。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同意洛夫克拉夫特的思想應該被如此提升。奧地利文學評論家弗朗茨·羅滕斯泰納(Franz Rottensteiner)在評價喬希此書時,抨擊了洛夫克拉夫特作爲哲學家的觀點:"問題是,洛夫克拉夫特作爲一個思想家并不重要,無論是作爲唯物主義者、美學家,還是道德哲學家。"
然而,在21世紀,洛夫克拉夫特一次又一次地以哲學家的身份被複活。這一複興由法國作家米歇爾·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悲觀主義哲學家尤金·薩克(Eugene Thacker),以及思辨實在論者雷·布拉西爾(Ray Brassier)、伊恩·漢密爾頓·格蘭特(Iain Hamilton Grant)、昆汀·梅拉索(Quentin Meillassoux)、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等人完成。哈曼表示:"雖然四位最初的思辨實在論者沒有共同的哲學英雄,但我們每個人都各自成爲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崇拜者。我個人認爲,他的怪奇小說爲整個哲學流派奠定了基礎。"
但洛夫克拉夫特作爲哲學家的思想,究竟是什麽呢?
在他的信件中,他将自己的哲學稱爲"宇宙冷漠主義"(Cosmic Indifferentism),也稱之爲"宇宙主義"(Cosmicism)。洛夫克拉夫特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作品中得出了這一學說的三個主要原則——唯物主義、決定論和無神論。尼采、伯特蘭·羅素、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和T·H·赫胥黎(T.H.Huxley)都在他的閱讀列表上;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的《宇宙之謎》(The Riddle of the Universe,1899年)和休·埃利奧特(Hugh Elliot)的《現代科學與唯物主義》(Modern Science and Materialism,1919年)也在其中。
洛夫克拉夫特也接受了古代的原子論者(德谟克利特和留基伯)和伊壁鸠魯學派(伊壁鸠魯及其羅馬門徒盧克萊修)的主張。他還閱讀了威廉·本傑明·史密斯(William Benjamin Smith)的《膚色界線:代表未出生者的簡報》(The Color Line: A Brief in Behalf of the Unborn,1905年),這本書強化了他在成長過程中被灌輸的仇外心理和種族主義。盡管洛夫克拉夫特的種族觀點在他有生之年就已過時,并且似乎也缺乏對當時哲學潮流的關注,但他的哲學觀卻出奇地全面和統一,融合了形而上學、倫理學和美學。
作爲一個絕對的決定論者,洛夫克拉夫特的形而上學描述了一個處于永恒預定運動中的無限宇宙:"每一個人類行爲,"他寫道,"都不過是永恒宇宙中每一個先前和周圍環境條件的必然結果。"這沒有給目的論留下任何空間——即宇宙正在朝着某個預先設定的目标發展,或者人類和其他物種正在爲某種目的而進化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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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決定論伴随着嚴格的唯物主義,與他同時代許多人的觀點一緻,這使得非物質——靈魂和精神——變得不可思議。這些觀點塑造了他故事中的噩夢般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并不是幽靈或鬼魂,也并非傳統恐怖文學中的"超自然"生物,而是物質上實實在在的可怕存在,它們之所以看起來是超自然的,隻是因爲人類無法理解其真正的本質。
然而,雖然洛夫克拉夫特可能與他所處時代的一些哲學思潮相一緻,但他卻形成了一種明顯悲觀的世界觀,很少有同時代的人會認同他的世界觀。在他《不忠的自白》(A Confession of Unfaith,1922年)一文中,他聲稱這種觀點是他13歲時首次考慮到的。在其一生中,他始終認爲在這個巨大而本質上無法理解的宇宙面前,人類完全是微不足道的。"我們都是漂浮在虛空中毫無意義的原子,"他在一封給他的朋友、出版商兼作家奧古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的信中寫道。
盡管他對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持悲觀态度,但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作品中并沒有陷入宿命論的謬誤;他筆下的人物行爲在個人層面上仍然具有道德價值和意義。在同一封信中,他流露出對道德價值的相對主義立場。他将這種倫理體系歸因于他對伊壁鸠魯和盧克萊修的閱讀。
因此,洛夫克拉夫特的倫理學和形而上學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他生前所認可的古代和現代思想家。表面上看他似乎隻是哲學殘片的收集者,但在他的信件和散文中,出現了一種獨特的、甚至是反哲學的東西:對認識論的普遍矛盾态度,在這種态度下,"追求真理的喜悅"被其"令人沮喪的啓示"所抵消。
洛夫克拉夫特的哲學表達,對許多哲學體系,甚至對哲學本身來說都是一種詛咒,因爲它從根本上認爲,對更高現實或事物本質的思考永遠無法完全實現。最終,對知識的追求并不構成人類的某種目的,而是導緻自我的暴力解體。更高的現實是有限的人類心靈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
安德魯·布羅斯納奇(Andrew Brosnatch)爲《埃裏奇·贊恩之曲》所繪插圖。© wikipedia
早期的《埃裏奇·贊恩之曲》(The Music of Erich Zann,1922)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這部短篇中,一位哲學系的學生在尋找奧賽爾街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而模糊的城鎮。當學生偶然發現了這條街時,他陷入了認識論的困境;房屋投下的影子和工廠排出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視線,傳達出世界的偶然性和虛幻性。在街道盡頭,有一堵高牆,象征着對更高層次哲學理解的障礙。
他相信,如果他能在牆上方找到一個有利位置,他就能看到"月光下的屋頂和城市燈光廣闊而令人眩暈的全景"。爲了發現外面的世界,了解現實的本質,學生租了一間位于奧賽爾街高處的房子。在他上面是一個由啞巴提琴演奏者埃裏奇·贊恩租用的閣樓。在這條街上最高的地方,贊恩可以透過窗戶看到牆外的世界。但當學生最終進入閣樓并向外看時,他所看到的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所有牆外的一切,都是難以理解的虛空。
在這部小說以及其他作品中,洛夫克拉夫特暗示,不應該去追求更高層次的哲學知識,因爲找到它就意味着了解到我們在宇宙中的微不足道和毫無意義。贊恩似乎了解這個真相。他想拉學生離開窗戶,也試圖通過瘋狂地演奏提琴來阻止那不斷逼近的虛無,但這種虛空使他完全陷入癱瘓狀态。學生設法逃脫,沿着奧賽爾街走了下去,回到了那些充滿了認知的陰影的熟悉街道。這種對形而上學無知的回歸,是抵禦心靈徹底崩潰的一劑良藥:洛夫克拉夫特将學生對知識的渴求,轉變爲了對摧毀靈魂的宇宙主義的認識。
這種所謂的"消極啓示",是洛夫克拉夫特哲學的一個關鍵方面,也是他對認識論靜默主義(epistemological quietism)的渴望。也是他的哲學表達與衆不同的原因。
在他聳人聽聞的夢境中,這位宇宙恐怖之父學會了在一個沒有靈魂、機械化的真實宇宙中尋求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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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洛夫克拉夫特而言,藝術和文學是個體尋找美和意義的理想途徑,盡管宇宙缺乏深層的意義。如果宇宙是無限且冷漠的,那麽,人們可以通過追求藝術的自我表達來對抗虛無主義。這個想法出現在洛夫克拉夫特的許多作品中,但最好的例子是作者本人。在他一生中,寫怪奇小說成爲了尋找意義的一種權宜之計。盡管他的信件可能最清晰地描述了他的哲學觀,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是他創造性表達這些觀念的主要方式。
在他的散文《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1927)中,洛夫克拉夫特将怪奇小說描述爲一種不适合人類日常事件和情感的表達,他寫道,這需要熱切的想象力和對人類經驗之外難以言喻的未知力量的敏感。洛夫克拉夫特認爲,怪奇小說本身就具有内在的哲學性,因爲要寫出真正怪異的東西,需要與思想本身進行交流:
真正的怪奇故事不僅僅是秘密謀殺、血淋淋的骨頭或叮當作響的鐵鏈。必須有一種令人窒息、難以解釋的外部未知力量的恐懼氛圍;并且一定有一種暗示......人類大腦最可怕的概念——那些固定的自然法則被惡意地中止或打敗,這些法則是我們抵禦混沌攻擊和未知空間惡魔的唯一保障。
怪奇故事的關鍵在于它的宇宙性,超越了人類的向度。洛夫克拉夫特要求怪奇小說作家中止或打破"固定自然法則"的禁令,尤其能說明這一點。正如任何嚴格的唯物主義者和決定論者都知道的那樣,違背自然法則在實踐中是不可能的。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卻充滿了嘗試描述在人類表達和經驗的限制下不可能的事情。
他筆下的古老宇宙神克蘇魯,被描述成"所有物質、力量和宇宙秩序的怪異矛盾體",其住所由"非歐幾裏得"幾何形狀組成,磚石角度看似銳利,但"表現得好像它們是鈍角"。
通過對不可能的信仰,洛夫克拉夫特認爲我們可以"獲得某種勝利解放的喜悅沖動,這種喜悅的慰藉堪比宗教鴉片"。但他相信,隻有當我們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即無情的宇宙法則已經——或可能——無效或被擊敗"時,這種情況才會發生。從這個意義上,怪奇小說中違反自然法則的虛幻描繪,爲我們提供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即使隻是美學上的,也讓人們暫時擺脫了機械宇宙中精準無誤的時鍾機制。
這些神對人類事務完全不感興趣,反映出宇宙的冷漠和我們的微不足道。
對于洛夫克拉夫特來說,鑒于我們對現實的了解明顯不足,恐懼存在于我們認爲可能存在于宇宙的事物中。他在1927年的文章中寫道:"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就是對未知的恐懼。"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無法超越他自己的種族主義偏見(他可能認爲這些偏見在宇宙尺度上微不足道)。對"未知"的恐懼影響了他的許多世界觀,包括他精神遺産中的這個瑕疵。
藝術家筆下的阿撒托斯。© wikipedia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未知"常常通過"古神"來體現。在《夢尋秘境卡達斯》中,阿撒托斯(Azathoth)是原始混沌的體現,他生活在"維度空間的明亮星團"之外。在《穿越銀鑰匙之門》(Through the Gates of the Silver Key,1932-33)中,猶格·索托斯(Yog-Sothoth)是無限的事物,一個類似于"億萬光輝球體的集合",涵蓋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此外,這些神和其他神都毫無道德可言,對人類事務完全不感興趣,從而更廣泛地反映出宇宙的冷漠和人類的渺小。
有人可能覺得奇怪,一個無神論者,竟然創造了一個原始諸神的僞萬神殿,不過,在他的小說中,它們都扮演着獨特的角色。這些隐喻性的"超自然"恐怖,隻出現在人類對宇宙的無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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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這些神靈隻會導緻"消極的啓示",從而粉碎樂觀的認識論。對于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人物來說,這樣的啓示常常會激發他們對靜默主義的渴望,導緻他們在自己構建的夢境中尋求庇護。這一主題甚至在他最早的短篇小說中也可以找到。
在《塞勒菲斯》(Celephaïs,1920)中,我們跟随蘭道夫·卡特(Randolph Carter)拜訪了一個自稱庫拉内斯(Kuranes)的人,他在夢中尋找這座名爲塞勒菲斯的城市,以排解日常生活的無聊。對他來說,人類日常的擔憂本質上是毫無意義的;生命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存在。因此,庫拉内斯尋找塞勒菲斯,他自己内心構建的審美之源,源于幻想和錯覺。爲了幫助他的探索,他用藥物延長并強化了他的夢,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偶然發現,"在他所謂的無限之外",還有着無邊無際的未知深淵,這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焦慮。
最終,一隊來自塞勒菲斯的騎士帶領庫拉内斯進入了深淵,在那裏,他于自己的夢境中成爲了攝政王。作爲塞勒菲斯的統治者,通過這種虛幻的審美享受,來緩解自己的宇宙焦慮。在元文本層面上,這也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從怪奇小說本身中獲得的享受,以及對宇宙焦慮的解脫。
"消極啓示"在《夢尋秘境卡達斯》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蘭道夫·卡特,洛夫克拉夫特筆下反複出現的主人公,希望在夢中前往卡達斯城,從偉人那裏獲取深奧的知識。在開始他的夢境之旅前,他被兩位神父警告前方的危險。其中最危險的是可能遇到"無形的‘惡魔蘇丹’阿撒托斯",它是混沌和無限的宇宙中心,其他神靈跟随着它發出的令人癫狂的音樂起舞。卡特自然無視了神父的警告。
到達卡達斯後,他發現這座城市空無一人。一位法老走近他,解釋說衆神已經抛棄了這座城市。他派卡特讓衆神回到他們應有的位置。但法老欺騙了他,他實際上是奈亞拉托提普(Nyarlathotep)——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神話中人類和上古神靈之間的使者(并且喜歡幹涉凡人事務)。喬裝打扮的奈亞拉托提普對夢者進行了一段長長的獨白。他告訴卡特,他應該尋找的城市不是埋藏着偉人秘密的卡達斯,而是羅得島的普羅維登斯,那裏蘊藏着卡特年輕時美麗而愉快的回憶。應該避免阿撒托斯(宇宙主義的啓示)這種令人心智崩潰的空虛,而應該從夢裏重溫的記憶中獲得自我構建的内在美。
奈亞拉托提普的建議固然不錯,但他卻無意讓卡特離開。卡特被送往阿撒托斯,穿過"宇宙之外的模糊黑暗和孤獨"。他試圖逃跑,在虛空和無限中不斷墜落,并在波士頓的家中醒來。
對于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筆下的主人公來說,關于無限和未知的知識,才是焦慮的深刻根源,隻有在虛幻的夢境中尋求庇護才能得以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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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奇小說的美學解放源于對不可能性的描繪。但是,正如科學史所表明的那樣,并非所有不可想象和無法解釋的現實都能逃脫我們的認知——比如20世紀量子力學的誕生和黑洞的發現。洛夫克拉夫特理解這種與不可能性的關系:他認爲,如果科學在未來某個時候能夠解釋怪奇小說中描繪的任何現象,那麽故事将不再代表自然法則的懸置。它将不再是"怪異的"。
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爲什麽洛夫克拉夫特後期的許多作品都努力将怪奇故事與現代科學相調和,隻不過,不是通過提供他所謂的自然法則的"矛盾",而是通過"補充"。傳統的超自然恐怖元素——狼人、吸血鬼和其他超自然現象(洛夫克拉夫特早期故事中出現的變體)——在我們對現代科學和宇宙的理解面前,從美學上來說顯然是不夠的,甚至連上古之神也變得不那麽重要。
J·M·德·阿拉貢(J.M.de Aragon)爲《空間之外的色彩》所繪插圖。© wikimedia
《空間之外的色彩》(The Colour Out of Space,1927)是這一發展的典範。該小說中的加德納家族,他們看到了一個詭異、發光的岩石狀實體,即"色彩",從天空墜入他們家附近的一片田地中。這個"色彩"開始在加德納家族中蔓延,感染了農作物(使其變成了灰色且脆弱)、家畜(變得瘋癫)、水源以及家族自身。加德納的大兒子瘋了,他的另一個兒子在井裏取水時失蹤。加德納和他妻子身體出現畸形,并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當事後檢查農場時,其中所有的生物都已死亡,隻剩下了一片荒蕪的土地。這個"色彩"已經榨取了這裏的所有生命。
電影《星之彩》(Color Out of Space)劇照。2019年,理查德·斯坦利(Richard Stanley)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原著搬上了銀幕。© New Scientist
最終,這個"色彩"從地面發射,飛向它來的地方。經科學檢測,它留下的殘留物違反了所有已知的化學和物理定律。它對任何已知金屬探測結果爲陰性,對溫度變化沒有任何敏感性,并且沒有化學物質能與其發生反應。這種岩石狀物質隻發出一種虹光,其顔色在我們的色譜中無法識别。事實上,它根本就不是一種"色彩",之所以被稱爲"色彩",隻是因爲這是相對最準确描述它的類别。
在這個故事中,與洛夫克拉夫特的古老神靈特性相似的矛盾和冷漠,現在通過科學的視角得到了明确的聚焦,标志着怪奇與科學理性的融合。但要讓怪奇故事保持真正的"怪誕",它必須在科幻意義上具有宇宙性,涉及到隻有科學尚未(或者說從未)解釋過的未知現象。
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會在宇宙最深處發現什麽。
從這個意義上說,宇宙主義的消極啓示在這個故事中變得更加尖銳,因爲洛夫克拉夫特通過冷酷和邏輯的科學理性來揭示他的思想,沒有任何夢幻般的宗教修飾,因爲那樣做可能會爲宇宙的殘酷現實提供一絲慰藉。
盡管洛夫克拉夫特一生全心全意地信奉科學理性,但他的小說仍然對那些肆無忌憚地從事科學事業的人提出了悲觀的警告:随着我們對現實的理解不斷加深,我們無法知道在宇宙最深處會發現什麽。洛夫克拉夫特認爲,真正的認知是不可能的。人類以真正理性方式思考的能力是有限的。
這種觀點也許可以解釋,爲什麽洛夫克拉夫特不是一個狂熱的無神論者,他承認宗教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是有用的,對他們來說,無神論的存在簡直無法容忍:"宗教能幫助他們有序地行事,"他寫道,"并且給予他們一種無法從其他地方得到的情感滿足。"如果我們發現,宇宙真的像洛夫克拉夫特認爲的那樣毫無目的,那麽克蘇魯式神的幻想似乎是合理的——甚至是可取的。
那麽,這對我們今天有何影響呢?洛夫克拉夫特的遺産實在是令人驚歎,尤其是考慮到他逝世時的默默無聞。至關重要的是,他的哲學思想經受了時間的考驗,通過那些困惑的主人公們,他們看到自我的消解,隻能有限地理解事物的真正本質。在《達貢》的結尾,我們看到了這一哲學思想的體現。對于洛夫克拉夫特來說,"人"并非萬物的尺度。人類也不是一個優越的物種。我們的習俗微不足道。我們的時間轉瞬即逝。
"一想到深海,"洛夫克拉夫特在《達貢》結尾寫道,"我就不由得顫抖起來,因爲此刻,可能有不知名的東西正爬行和掙紮在其泥濘的海床上,膜拜着它們遠古的石像,并在浸着海水的花崗岩石碑上雕刻着自己面目可憎的肖像。我夢想有一天,它們會在巨浪之中升起,用它們惡臭的爪子,把被戰争搞得疲憊不堪的弱小人類幸存者拉入海中——在陸地沉沒的那一天,黑暗的海底将在宇宙的混亂中升起。"
文/Sam Woodward
譯/腐竹與瘦竹
校對/tim
原文/aeon.co/essays/the-terror-of-reality-was-the-true-horror-for-h-p-lovecraft
本文基于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腐竹與瘦竹在利維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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