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钛媒體注:本文來源于微信公衆号鳳凰深調(ID:ifengdxw),作者 | 傅一波、燕青,钛媒體經授權發布。
完全依靠互聯網遠程工作的人,現在有一個新的名稱:" 數字遊民 "(Digital Nomad)。他們常被認為可以自由安排生活和工作,既能去世界走走,又能保證收入,這種貌似理想的生活圖景,讓這個群體籠上一層浪漫化的色彩。
2020 年後的新冠疫情和遠程辦公,讓更多人加入這個群體。據不完全統計,全球數字遊民數量超過了 3000 萬人。在中國,數字遊民也變成了一種年輕人追逐的生活方式。
然而,成為數字遊民,事實上好像走進一座圍城。許多數字遊民告訴鳳凰深調,即便工作方式是在線上,人終究需要在現實中生活,他們許多時刻都在忍受着一種被社會邊緣化的孤獨感。
甚至一些人因此選擇重新回到朝九晚五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則開始在各地尋找固定社區,重建那種 " 歸屬感 "。
" 以陌生人的身份來又以陌生人的身份走 "
30 歲的内蒙人張誠,從 2017 年起成為了數字遊民,旅居世界各地。
他曾是一名金融保理師。工作期間,從杭州被外派至深圳,擔任一個投資項目的審核,公司股東來找他,想讓他在項目成本的審核上 "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以便快速推進。張誠發現項目中存在 50 多萬元的關聯交易,拒絕了。
股東沖着他的臉,甩了一個紙杯。這件事讓張誠的工作價值感大打折扣,他告訴鳳凰深調,他往後的工作狀态日漸低靡,覺得自己活像一隻 " 腳踩轉盤的倉鼠 "。
張誠經常關注社交媒體上的數字遊民博主,這些博主大多和他背景相似,從事互聯網、金融行業。看着他們分享旅居的日常生活,張誠想試試。他算了一筆賬,依靠提供商業咨詢、炒股,大約可以維持每月 3 萬元的收入,這些工作都可以通過一台連接互聯網的電腦來完成。2017 年中,他正式辭職,開始在國内尋找遠離大城市的地方,邊旅行邊工作。
他帶着一個 21 寸登機箱和雙肩包,去往第一站,雲南大理。
在大理,張誠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後背着包、穿過翠湖和磚石路,到露天咖啡館辦公。花開季節,湖邊的空氣濕軟清新,張誠覺得自己整個人 " 活 " 了起來。
在旅居生活中,他精簡了自己的随身物品,隻在箱子裡放當季衣物,每隔不到一個月,會換一個新地點生活和工作。半年内,他去了三亞、桂林,日本、法國、英國、印尼、泰國。
但另一面,頻繁更換生活場所讓他産生了 " 生活疏離感 "。在現實中,他和人的接觸,僅局限于與陌生人點頭問好。在法國馬賽旅居時,他經常繞過一幢老式磚房建築去公園晨跑,總會遇到一位金發碧眼的法國跑友,對方向他微笑,張誠也伸出手,兩人輕輕碰下手背,然後擦肩而過,各不相幹。
每到一個新城市,張誠會在社交媒體(Facebook)的當地小組發一封介紹自己的帖子:姓名、職業、什麼時候來的、預備停留多久,然後詢問有什麼推薦遊玩的地點。回複他的隻有當地民宿的房東、城市裡舉辦活動的人們,或者是朋友的朋友。就算和這些人交換了聯系方式,約好去聚會,也經常因為需要緊盯股票大盤或是着急回複客戶而錯過。
經常的,還來不及重新安排一次深入的聊天或者社交活動,他就又要前往下一座城市了。" 我幾乎沒有能保持聯系的人。" 張誠說," 以陌生人的身份來又以陌生人的身份走,其實蠻悲傷的。"
他的社交方式越來越多地回到線上——在社交媒體 app 裡找人聊天," 這種感覺,像被現實世界孤立了。"
張誠的社交難題是世界各地數字遊民遇到的普遍困境。倫敦大學教授 Dave Cook 曾在《The Freedom Trap》(自由陷阱)中指出,大多數數字遊民開始獨自旅行和工作後,随着時間的推移,孤立感會變得越來越明顯。
鳳凰深調接觸的中國數字遊民無一例外都談到了這種感受。
2018 年,29 歲的修圖師鄧靜裸辭成為數字遊民。4 年以來,大多數時間她都獨來獨往,朋友不超 5 個。與人交流,她全部依靠社交軟件,偶爾在深夜想有感而發,找人聊聊,結果在微信群裡說句話,并無人回複," 隻能刷微博、抖音,再無聊,就刷劇。"
80 後夫妻王凱雯、黃皿從 2020 年成為數字遊民。那一年,他們關掉了在深圳的咖啡店。黃皿是潮玩設計師,王凱雯做法律咨詢。兩人賣掉了深圳的小公寓,嘗試租住到郊區的山上帶院子的房子,也試過在海邊租房。2021 年,夫婦倆想要嘗試住在房車内的旅居生活。
他們說,無論選擇在哪裡居住,數字遊民的生活方式讓原本現實中的朋友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網友。" 離職之前,我們在現實中的朋友有律師、有做投資項目的,談論的話題多聚焦于工作項目、投資,找不到除工作之外的其他志趣相投的話題。做數字遊民之後,見面的次數從每周一次,到後來僅限于朋友圈互相點贊。" 王凱雯說。
人,總是要尋找社群栖居
孤立感讓張誠很疲憊,他開始尋找同類人聚集的社區。
" 累了,中國人還是要回到中國。" 張誠說," 歸屬感 " 對他而言,就是回到母語環境中進行社交活動。2020 年,他決定去北京定居。
他在北京找到一處共享辦公空間,位置在東三環國貿創意園,然後在 2 公裡外的團結湖附近租了間房。
東三環國貿創意園内的遊民據點
共享辦公空間是一棟兩層樓建築,周圍辦公樓聚集,距離地鐵站步行 15 分鐘。700 米的空間内部,有 16 間辦公室,每間每月租金約 2400~3800 元。一層樓有開放式辦公工位和單人辦公室,中央是吧台,提供咖啡、飲料和西式早餐,二層樓是有 4~5 人的會議圓桌。據空間工作人員介紹,此處常駐人員九成是數字遊民,周末,公共空間内會組織交流沙龍和遊戲活動,有時是 " 狼人殺 ",有時是讀書分享會。
遊民據點的隔間
固定的辦公空間讓擁有相同工作、生活方式的人們,在固定的時間相聚,創造了一定的社交機會。相比之前到處漂泊的日子,張誠的社交生活逐漸豐富和規律起來。每天早晨,他從團結湖的住所來到共享辦公空間,打開電腦工作,中午休息,會和這裡的數字遊民們閑聊,遇上聊得好的,就相約晚上喝一杯。
共享辦公空間開放時間從早上 8 點到晚上 9 點,很多遊民在當天工作完成後,選擇各回各家。
和張誠選擇共享辦公的方式不同,王凱雯夫婦在旅居途中發現了數字遊民的居住社區。社區的名字叫 DNA(Digital Nomad Anji,安吉數字遊民公社),位于浙江安吉縣溪龍鄉的村落中。
今年 3 月,他們原本是想去找國内房車改裝高手 " 松木巴士 ",來改造自己的第一輛旅居房車。" 松木巴士 " 的主理人 Harry 剛好是 DNA 的第一批入駐者,于是夫婦兩人就順便體驗了社區的群居生活。
DNA 提供住宿,有六人間和雙人間選擇,六人間每人每周收費 180 元,雙人間每人每周收費 430 元。考慮到入住者體驗社群需要時間,DNA 對申請者提出 " 要住滿 7 天 " 這一個要求。
從 1300 公裡外的深圳自駕去安吉的路上,王凱雯向黃皿表達了不安," 封閉生活太久了,我害怕我們無法适應群居生活。"
到達安吉是晚上 8 點,彎曲的村路不好走,沒有路燈。最後一公裡,王凱雯的車穿過一片茶田,燈光漸亮,他們看到了社區門牌。
DNA 外景 ,攝影:梭梭
進入社區後,是一塊可作為籃球場的空地,有一棟樓是居民用餐、健身、唱 K、觀影的地方,左側是居住區,裡面有房間、公共洗衣房、洗手間、淋浴間和會議室。王凱雯和丈夫被安排在了一個 2 人間,依傍着一片茶田。
遊民們在 DNA 的日常活動,攝影:阿德
第一天醒來的早晨,一位滑闆女孩向王凱雯揮手問好,邀請她一起玩。晚上,大家聚在公共區域,聊生死、聊三體宇宙觀、未來世界。" 當時社區有三十多個常駐居民,都是數字遊民。" 王凱雯說,社區居民有微信群,會不定期自發組織活動,有技能分享,或是娛樂項目,随時有人在群裡吆喝感興趣的居民一起組隊去做一件什麼事,比如去茶田騎行、晨跑、飛盤,或者去觀影區看恐怖片。
社區創立者許崧告訴鳳凰深調,DNA 裡七成以上是九零後,幾乎能找到市場上所有類目的設計師,包括平面設計、建築設計、園林景觀設計、内裝設計、遊戲設計的。除此之外,還有文字編輯、翻譯和程序員。
在 DNA 裡,每個數字遊民的生活作息都不太相同。
DNA 外景 ,攝影:Alesi
王凱雯每天早晨 7 點半左右起床,看書學習,去健身房鍛煉身體。空閑時間,她還會和丈夫騎着電瓶車去鄉裡轉悠。她的鄰居們,有人早晨 6 點就開始晨跑,也有人過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 半夜三四點鐘睡不着覺,在大廳也能找到人跟你吃個宵夜,聊個天。" 王凱雯說,這是社區的包容性,彼此之間的互動讓居民找回了城市空間裡消失的溫度。"24 小時都有人在活躍,突然就進入到一個比較放松的群體當中去了,可以感覺到社交帶來的親切感和溫度。"
入住一周後,他們就決定在這個社區定居。
5 月,黃皿把深圳潮玩設計工作室的材料和工具全都搬到了安吉。和以往獨自處理搬遷事宜不同,DNA 社區創立者許崧召集社區居民一起,幫助黃皿夫婦把房間外的走廊單獨辟出,加上牆和門窗,改造成工作室。
這間工作室不大,水泥地面上隻有幾張露營用的桌椅。三面牆分别對應潮玩作品展示架、工作台、書架,門邊角落裡還有一張屬于王凱雯的咖啡工作台。
被 " 複刻 " 的大理
王凱雯認為,這樣的社區,核心是和同類聚集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時間久了,數字遊民社區居民們開始發現互相合作的可能性,與此同時,也漸漸融入周邊村落的社交關系中。
被大家稱為 "KC" 的陳磊是外貿商,專門把中國的發電機轉賣至中東、非洲地區。來到 DNA 之前,他一直旅居各地,從山東、北京,到廣州大理。他想嘗試更多的可能性,在一個地方定居,于是選擇了 DNA。
社區旁邊的梅西鎮裡曾有位百歲老人,能記得幾十年前老鎮中心街道,每一家商鋪的名字,還能口述出商鋪的樣貌。如今,老人已去世,但 KC 時常聽村裡的修表師傅說起。回到 DNA,KC 把故事又說給鄰居聽,後來,他就想找個機會用繪圖的方式還原老人口中的街道。
自由設計師、插畫師沚楓曾記錄了他在社區生活 7 個月以來,與周邊村民之間發生的趣事。
晨跑時,他經常路過社區旁邊的白茶街,總能碰到一位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大爺,冬天時,大爺問他:" 大冬天穿短褲,冷不冷啊?" 夏天經過時,大爺問他:" 哎喲,跑步這麼多汗,熱不熱啊?"
一次,他和朋友們一起去社區七公裡外的老梅溪街看看,走着走着被一戶人家的飯香吸引,隔窗張望之時,窗子裡素未謀面的奶奶就邀請他:" 你們吃飯了嗎?進來一起吃點?"
社區居民小茗想種花,她到處收集能做花箱的木材。某日晨跑回來,看見社區隔壁的農戶院子裡有木闆,就想進去問問主人是否能賣給她用。主人回答:" 你是隔壁的嗎?送你好了!你們那裡我很熟,旁邊水塘就是我家的。"
數字遊民大多很年輕,保留着城市中的生活習慣,延續到鄉村後,村民也覺得很新奇。
社區居民百裡總是穿着緊身瑜伽褲晨跑,一天沚楓和百裡在晨跑完後徑直去一家鄉村面館吃面,被瑜伽褲包裹的百裡,收到了面館裡男女老少的 " 注目禮 "。
" 有人情味的社群關系,是吸引數字遊民聚集的重點。"DNA 創始人許崧告訴鳳凰深調,這樣的社區既不同于大城市,又區别于小縣城,人們沒有效率為先的工作氛圍,也不是由出身和背景構成的熟人社會,多樣性個體構成的社區,讓社交更有新鮮感," 正如雲南大理 "。
許崧建立社區的初衷,其實是因為他想 " 複刻 " 在雲南大理時的生活方式。
工作中的許崧,攝影:Alesi
許崧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數字遊民。他 1969 年出生在杭州,是個背包客、作家。2004 年開始,就和妻子周遊各地,成為 " 數字遊民 "。2010 年,許崧 41 歲,旅居生活按下暫停鍵,為了找到一個生活成本更便宜的地方進行寫作,他和妻子搬到了大理。
彼時," 逃離北上廣 " 的口号漸漸升溫,大理氣候宜人,房價每平米 5000 元不到,促成了一批數字 " 新移民 " 前往,并逐漸成型社區。
在那段時間裡,許崧和妻子時常走街串巷,總會看見人民路上一家咖啡店裡聚集着附近的街坊鄰居,這家咖啡店有個幾十平米大的院子,石榴樹下人們聚在一起喝咖啡、有說有笑,不時有鄰居進院子加入對話,散場時街坊鄰居會主動幫忙結賬買單、打掃收拾," 他們好像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店一樣。"
許崧回憶,一天下來,店裡往來了大約兩百多人,都是常住大理的 " 新移民們 "。相似的情形也在大理其他的酒吧、小店鋪裡存在," 這些情形構成了一種特别的社會公共空間,可以很明顯看到人和人之間良好的互動關系。"
很快,許崧也融入到大理的社區生活中。天氣好的時間,他和鄰居們相聚在一起紮堆聊天、喝咖啡。鄰居間的互動關系深入後,也促成了一些合作。
許崧結識了書店老闆阿德,一名出版人。他們都想試試能否将大理社區作為模版,在另一個合适的地方複制。2021 年 3 月,浙江安吉 " 白茶原 " 鄉村振興項目的開發商找到了許崧和阿德,并和他們在大理見了面。政府與開發商希望通過引入人才來帶動縣城經濟。許崧覺得是個非常好的實驗機會,三方一拍即合。
" 可以試着在安吉複刻大理的社群,給遊民們更多的選擇。" 他說,那時的大理已發展成熟,數字遊民們需要更多新的社區。
在安吉,他們與當地政府、開發商三方商議之後,決定對一處廢棄的竹木加工廠進行改造,成為能夠容納 82 個數字遊民的社區,建成後由許崧負責運營,挂牌為 "DNA 數字遊民公社 "。2022 年 4 月 11 日,DNA 通過公衆号發布第一則招募啟事,邀請世界各地數字遊民們來試居住。
第一封報名郵件在晚上 10 點左右來到了許崧的郵箱,對方是一位藝術家。許崧說,那時他的内心忐忑,一直盯着郵箱看是否有新的申請郵件。第二天,驚喜來了,郵箱内多了 7 封未讀郵件,申請人正逐漸增加。
" 上岸 ",或成為 " 候鳥 "
許崧,還在四處考察,希望能夠找到更多适合建立數字遊民公社的地方。今年 9 月底,他前往江西九江市廬山市考察,看看能否将當地一些 " 卡殼 " 的地産項目改造成數字遊民公社。
" 這個社區存在的意義,在于創造了一個生活成本遠低于大城市的社區,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工作,并且,有朋友。" 許崧說,但他也不确定是否能有更多的 DNA 誕生。建立這樣一個數字遊民社區初期投入很大,建成後還需要持續運營。
DNA 大廳和宿舍之間的廊道,攝影:阿德
王凱雯和黃皿準備在 DNA 一直居住到房車完工交付。拿到房車後的第一件事,是去大理。他們對許崧口中描繪的那種包容度很大的社區産生了濃厚興趣,想去看看。至于更遠的未來生活究竟會停留在哪裡,他們也說不清楚。
" 或許會像其他老遊民一樣,在全球選擇一兩個據點,之後的日子就在這些精心挑選的據點中生活,像候鳥那樣。" 王凱雯說。
也有人選擇退出遊民生活,回歸到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狀态。
9 月底,在一個雨天,鄧靜坐在屋内,雨水順着陽台縫隙滴下來,她剛收到自己的體檢報告:心率不齊、肝功能也不好,長時間日夜颠倒、熬夜工作之後,她意識到自己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生活。" 要錢還是要命?" 她問自己。
今年 7 月時,她看到過 DNA 招募社區居民的消息,加入的念頭一閃而過,但最終還是放棄了。11 月,她正在完成自己作為數字遊民的最後一個訂單,月底完工後,她決定投簡曆,找個地方踏實上班," 已經體驗過自由的感覺,是時候往下走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和數字遊民這個概念相似的一個更大的群體,是 " 靈活就業者 "。至 2022 年 3 月,中國的靈活就業人員達到約 2 億人,在就業人口中占比 26%。
對比更廣義的 " 靈活就業者 ",數字遊民被認為最起碼是能依靠職業技能、解決基本生活問題的人,因而他們的生活形态和所面臨的難題,對于靈活就業大軍如何融入社會,也或許有一些參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