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學術月刊、必記本 作者:羅志田(1952 年—),北京大學教授、四川大學文科傑出教授、博士生導師
您治史三十多年,不僅著作等身,還培養了不少優秀的學生,可否請您談談,選擇和培養學生,您最看重他(她)什麼特質?先天禀賦是否重要?您如何對學生開展史學訓練?會特别注重訓練哪些方面的能力?
如果我真培養出了優秀的學生,那都是學生本身夠優秀。這不是客氣話,現在的計劃教育取向,本身優秀的學生都不一定能表現優秀,遑論其餘。
前段時間接受山東大學研究生的采訪,也問到類似的問題,這次回答與其相近。我招收的學生不算多,博士生平均一年一人左右,碩士生更少一些。史學是一門很辛苦的學問,不 " 合适 " 的人很難做好,所以招生确實面臨一個選擇的問題。
現在講究學術正确(" 必記本 " 注:套用美國 " 政治正确 " 的說法),老師可不敢說 " 看重 " 考生的什麼特質。具體的要求,首先當然要通過大家都一樣的筆試。口試的時候指導老師稍有些主動,不過現在也不容易了。
如我們四川大學貫徹上級指示,博士招生面試一次要十位正教授同時出席,整個過程還要錄像,至少錄音。這舉措據說是為了保護學生,卻把老師當成犯罪嫌疑人,很能體現大學老師在管理者心目中的形象。且這樣口試效果未必好,因為考生忽然面對十位教授的大陣仗,自己先就緊張起來,善讀書的臨場發揮未必佳,善發揮的讀書又不一定好(天才除外)。
在以前的口試中,我希望了解考生平時看不看書、看了多少書,是不是在思考問題,以及思考了什麼樣的問題。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或她是否适合跟着我學,也就是看學生對未來學習的預設是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領域。這不是說客氣話,因為我們現在實行的是計劃學術,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裡完成規定的任務(有時任務還較離譜,例如規定學生讀書期間要在特定刊物上發表多少篇論文)。
現在各學校的教育取向不一,有的相當趨新,有的又比較 " 保守 "。我對研究的領域持相當開放的态度,但隻能在我擅長或足以應對的領域裡招生。簡言之,在各式各樣的限制之下,老師和學生在研究方向和風格方面,起碼要有一些共同之處,多多益善。
如果一開始師生就不合拍,雙方可能在痛苦中度過兩三年、三四年。老師隻是增添痛苦,學生就吃虧太大,因為這直接關系到他們的學術成長。
至于先天禀賦,對從事史學研究而言,有沒有天賦一定是有差别的。若有特定方面的天賦,會比普通人強一些。不過天賦異禀的人終是少數,所以學術訓練的作用和目标,都是要使沒有某方面能力的人能夠通過訓練具有這方面的能力。若天賦大體相當,更能看出訓練的差異。
我對學生的要求以嚴格著稱,首先體現在閱讀量大,有學生背後甚至用 " 恐怖 " 來形容;另外就是談話時直來直去,不留面子,有時可能還語中帶刺,讓愛面子的學生很不舒服。過去自以為這是對他們好。2008 年的汶川地震,十萬人瞬間離去,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未必人人都願意為成長而痛苦,此後開始放松。
不過坦白的說,至少對學術成長而言,效果并不好(" 必記本 " 注:有位在台灣教書的朋友,也是因嚴格而讓學生不滿,後來就放松了。他也告訴我,學生的 " 出息 " 也從此同比下降)。所以這真是兩難。
我知道現在提倡學外國,對學生要永遠鼓勵贊揚。但外國還有其他一些我們沒有的文化和社會背景,所以這樣做是不是真有利于學生成長,我有些懷疑。盡管如此,也在盡量學着做。
具體到我對學生的訓練,理論上我是采取因材施教的方式,即讓學生能發揮其長處,而盡量彌補其短處。這話易說不易做,成功時彼此都很愉快,但不少時候也會有痛苦,尤其是在指出并糾正學生缺點的時候。這恐怕是老問題了。孔子曾說 "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據說朱子就是這樣教書的。
昔年胡大時(季随)從朱子學《孟子》,日問其一條,季随以所見解之。朱子總以為非,說他讀書鹵莽不思。胡 " 思之既苦,因以緻疾,晦翁始言之 "。大概朱子對憤悱的要求太高,讓胡季随得了抑郁症。陸九淵就以為,像這種簡單的内容,不妨 " 早說于他 "。
以前我教學生,會更多指出哪些不對和不能做,希望能借此誘導其 " 自得之 ",逐步走上正确道路。後來發現這樣總讓學生感覺沒做好,總在受打擊,顯得過于嚴苛,也常使他們産生郁悶之感(對此我深感抱歉)。後也曾改為陸九淵式的正面引導,即直接說出某題可以怎麼做,怎麼做更好,怎麼做最好。希望給出由近及遠的選項,讓學生擇其性所近者而從之。
結果似也不理想,可能是學生尚未至憤悱之時,老師就主動提供了選項(因為怕遲了會産生抑郁)。有學生就表示:老師說的似乎都很好,但所說最低的要求也可能太好,我們做不到。可知教書不容易,左右都難逢源。
我的理解,所謂 " 因材施教 ",不能因學生程度不高就授之以低;在進行誘導時,也不能完全将就其實際程度,最少要在其實際程度前面一點點——既給人以希望,而又不 " 道破 "。但這隻是一種 " 理想型 ",非常難做到,隻能作為今後努力的方向了。
由于是 " 因材施教 ",所以我不會抽象地特别注重訓練某些方面的能力。不過我比較注意提高學生的書面和口頭表述能力,而且要在單位時間或字數裡表出自己最想要表達的意思,并提出依據證明之。因為現在刊物對論文大緻都有篇幅的規定,而所有的學術會議也都規定發言的時間。
我上讨論課,就把這方面的訓練當作一個主要目标,引導學生習慣于最先說出最主要的,然後說出次主要的,并證明其所說是重要的,不重要的就不說。我們現在求職,不也需要在幾分鐘内說明自己,證明自己,并 " 售出 " 自己嗎?
本文為《學術月刊》編輯張洪彬與羅志田教授關于博士生培養的一次訪談,原載于《學術月刊》2016 年第 1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