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憤怒的海》真是一部好爹片啊。
這個 " 爹 " 字是我的贊美。
這部電影真的把東亞社會中 " 爹 " 這個形象,把 " 爹 " 身上那種自戀、狂妄、無能的氣質,拍得出神入化,躍然屏上。
電影裏不隻一個爹,先說黃渤演的這個,叫老金,是個漁民,還是那種一看就能扛事的,在村裏有點号召力的漁老大。
粗糙、強壯、膽大,靠這些在海上風裏血裏地讨生活,供女兒去了日本留學。
接下來有些劇透。
老金的 " 爹 " 的身份,第一次出現在台詞裏,就是同行漁民誇他的那句:" 咱這個爹當得真不容易啊。"
這段對話是爹與爹之間的惺惺相惜,以及暗湧的羨慕與攀比。而老金因爲單身帶娃、女兒懂事還出國留學,成爲了爹中的勝利者。
" 不容易 " 其實是在誇他這個爹當得牛,令老金得意洋洋。
他自覺是個頂好的父親,在島上,誰都知道娜娜是他的閨女,是有出息的閨女。
父親雖然隻是島上的漁民,雖然隻住着簡陋的房子,雖然文化不多行爲粗暴,但父親非常自信。
父親自信一切都像他那三十條船,盡在掌握。
所以得知女兒在異國他鄉失蹤六天,他被前妻催着去找人時,還有閑情逸緻在京都大學門口拍照打卡。
拍完照轉發到乘風破浪船老大微信群裏,收獲一排排的大拇指和鮮花表情——這一段電影裏沒有,是我自己想象的,我覺得老金如果是真人,就會這樣。
一個自信的父親,女兒六天沒有音訊,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孩子野了,學壞了,跑哪兒叛逆去了。
如果找到了人,老金的第一句話大概會是:" 個不成器的玩意兒,老子三十條船在海上等着,就爲了來找你!你對得起你爹我這些年的付出嗎!"
可惜人沒找到,找到了屍體。
女兒的死亡讓前妻痛不欲生,但對老金這個堅強的、自信的爹而言,最大的沖擊是—— " 我老金的閨女被禍害了,這是個笑話你知道不?"
不是我好好的女兒沒了,被人害死了,再也見不到了。
而是——什麽,這世上竟然有人敢動我老金罩着的人,哪個兔崽子,看我不弄他!
在這樁命案裏,他身爲爹的威嚴被嚴重地挑釁了。
于是他開始千裏追兇,甯願錯過女兒的葬禮,也要去尋找兇手。哪怕他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爲女兒複仇,還是爲他的尊嚴複仇。
電影裏,前前後後有很多人跟老金說,你配做個父親嗎?你愛你女兒嗎?
在他身爲一個父親,看到女兒的遺體隻會瘋狂嘔吐,還試圖用外套擦掉嘔吐的痕迹不叫别人發現時;
在他數次扔下女兒的身後事,執意去追他認定的兇手時;
在他爲了 " 複仇 ",毫無顧忌地把女兒被性侵的視頻拿給女兒生前的同學、摁在嫌疑人母親的臉上叫他們好好看時。
老金覺得自己是個好爹,父愛如山,一手把女兒拉扯大。老金說他這一輩子,風裏雨裏,不就是爲了閨女活着嗎?
他得意于自己的能幹,也得意于女兒的懂事。
他不無自豪地跟别人講女兒有多優秀,發燒了他拿毛巾給女兒降溫,差點把女兒憋死,女兒不哭不鬧;他嫌女兒麻煩把她丢到前妻那邊去,結果前妻也不要,女兒愣是自己又坐車回來了,不吵不怨。
聽的人覺得心疼,問:" 那孩子很受傷吧?"
老金潇灑地擺擺手,那倒不會,那孩子皮實。
好一個自我認知堅定不移的東方大爹,孩子小的時候是他們的玩具,孩子大了就是他們的勳章。
如果沒長好,沒出息,那再另說。
父與女之間的細節,還有一通電話。
女兒娜娜生前最後一通電話,老金在海上聽不清,就果斷挂掉了,後來也沒打回去。
因爲女兒死了,老金對這個電話耿耿于懷。
這一段讓我想起了一樁往事,我也被我的父親挂過電話。
大學時談戀愛了,我打電話回家,帶着羞澀和歡喜,想跟我爸說說。結果我爸一聽 " 談戀愛 " 這三個字,啪地就把電話挂了。
我懵了,又往回撥。從茫然地撥号,到最後憤怒地撥号,撥了十幾遍,他挂了十幾遍。
最後他終于接了,他說你才多大就談戀愛,羞不羞人,你别說了,我聽到就惱火。
我說,好,你不想聽,我不說了,以後都再也不說了。
從那以後差不多有十年,我再也沒跟他說過任何感情上的事,哪怕後來他都開始明裏暗裏地着急催婚。
我暗暗幻想着,等哪天他實在受不了了,開始後悔當年那樣對我,我就高高在上地告訴他:" 我想說的時候,你說不聽就不聽,現在你想聽了,我憑什麽就要說?"
但我至今沒有等到這一刻,他早就忘了那十幾個被挂斷的電話,他隻覺得我後來的拒絕是翅膀硬了而已。
看電影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娜娜沒死,老金肯定也忘了這個被挂斷的電話。
說不定還有過很多個被挂斷的電話,在他這個當爹的很忙的時候,在他覺得女兒說了不中聽的話的時候。
孩子的電話,那當然想挂就挂。
老金無疑是個悲劇人物,但因爲他這個爹演得實在傳神,我到最後也無法對他産生同情。
找到所有真相以後,他到處尋找女兒的墓地,我差點以爲他要跪在雨中大喊一聲:" 閨女,是爹錯了。"
可是沒有,他拎着不知該往哪裏燒的元寶紙錢,沖虛空中喊,女兒啊,再有下次,咱不這樣了啊。
不會有 " 我錯了 ",不會有 " 對不起 "。
這就是一個爹,一個東亞社會中典型的大權在握的爹,能表達出來的最卑微的姿态了。
他的自戀、自得,和命案發生後無能的憤怒,其實圍繞的都是他自己身爲父親的尊嚴。
電影裏還有其他的爹,一種更抽象和隐形的 " 爹 "。
犯罪嫌疑人李苗苗的母親,周迅飾演的景岚,風姿綽約,聰明高貴,文能一個電話加急辦下兒子的簽證,武能單槍匹馬跟帶刀的老金周旋拖延。
有錢,有權,有地位,有能力,兒子殺人放火,她都能母狼一般兜着。
這是比老金更了不起的 " 大爹 "。
老金的自戀是虛弱的,他終究隻是個漁民,那三十條船在景岚的别墅豪車人脈面前什麽也不算,那千裏追兇的憤怒在景岚随時能跟警察聊天的勢力面前也什麽都不算。
景岚完全壓制着老金,大爹完全壓制着小爹,小爹完全壓制着兒女。
一條完整的東亞爹文化的脈絡。
美中不足的是,電影裏很懂爹,拍得很好很立體,卻顯得很不懂孩子,都是七零八碎的。
受害人娜娜這個角色,拍得跟偶像劇似的,談戀愛的原因是 " 他好善良、他好溫柔、他好浪漫 "。
心中壓抑就要蹦迪,報複前男友就是睡别的男人。
大雨裏的奔跑,歇斯底裏的尖叫,充斥生活的性與糾纏——或許大人們能想象出來的 " 壞孩子 "," 瘋孩子 ",也就隻有這些表現形式了。
這個角色就很适合馬思純,那股撓不中癢點的疼痛勁兒,與馬思純在《左耳》《七月與安生》《風雨雲》等大作中的表現如出一轍。
讓頗具靈氣的周依然來演,有點大材小用了。
想想這也不奇怪,東亞文化裏的爹其實很好懂,好處壞處都差不多。孩子卻始終是社會視角中的一團迷霧。
站上高台的學生爲什麽要跳樓,離家出走的女兒爲什麽那麽狠心,沉迷網遊的孩子爲什麽不肯接受電擊治病。
很少有人真的懂,也很少有人真的去研究,循環往複,從無休止。
所以這樣一部電影,已經很努力去講孩子們是如何瘋掉的,卻始終無法像講述爹是如何當爹的那般駕輕就熟,刀刀見血。
電影最後有一大片的黑幕白字,在講完這樣一個故事之後,屏幕上寫着,父母之愛是終生的安全島。
不知究竟是誰寫的,不知究竟是爲什麽而寫。
但這句話的出現,倒讓我更想推薦大家去看看這部電影了。
正如我很贊同的一條豆瓣評論——光是承認沉默的父愛不過是自我感動,就值得給電影加一星。
最後說說全片裏我最喜歡的一段。
面無表情的少女獨自坐在孤舟上,頭頂的電線杆上挂着她被絞死的父親的屍體。
少女隻是淡漠地回頭看了一眼,像看見一隻無關的飛鳥一般。
然後扭回頭,繼續向前,駛向大海。
對電影裏的娜娜來說,對很多她那樣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殘酷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