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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表外表裏 ,作者 | 王熙媛、曹賓玲,編輯 | Reno
面試報銷往返交通、免費安排住星級酒店、自助餐咖啡水果管飽、出入還有大巴接送……
很難相信,這樣的大手筆,來自一個個低調無名的小縣城。
但實際上," 保姆式 " 面試隻是縣城重金求才的冰山一角。人才們真正踏進縣城,基本都能獲贈安家費、生活補貼,人才公寓 " 幾件套 ",部分縣城的碩士安家費甚至高達 30 萬。
當然,随着 " 緊日子 " 的開始,這兩年縣城人才引進整體已經有所回落。但湧向縣城的年輕人,依然在爆發式增長。
畢竟現在進體制内實在太難了。比如,田晨去到面試現場,發現縣城的招錄比大概隻有 1:15 時,差點喜極而泣。
之前找工作的時候,他直接報了新一線城市選調生,結果發現很多人都是 985 本碩,他一個本科生顯得格格不入。
被毒打之後,他又去考低一級地市的公務員,發現也是神仙打架,各路海歸、博士同場競技,招錄比可能達到恐怖的 1:150。
無奈之下,他隻能委曲求全," 下沉 " 到縣城迂回上岸。
可爲了上岸而上岸,意味着妥協、将就,一旦現實與預期不符,很容易内耗甚至心生怨怼。更何況,縣城的江湖往往比想象中難測,心志不堅的人,更難适應縣城的殘酷語境。
我們聊到的幾位上岸人,就用親身經曆驗證了,把體制内當作避風港、金飯碗的邏輯是行不通的。
01 碩士以爲自己在下凡,縣城覺得自己在接盤
吳霖拿起最新款的 iphone14 Pro Max,屏幕上自己那掩不住的笑意,映入眼簾。
這款饞了好久都舍不得買的萬元手機,是他給即将進入事業編的自己的獎勵。從小在 " 考上公務員,婚配教師編 " 的環境下長大,上岸對吳霖來說,是一種人生正确。
縣城人才引進,聽起來也許沒那麽高端,但仍有體制内的體面。他還記得收到錄用通知後,班裏苦苦備戰公考的同學投來的羨慕眼光,以及父母在電話裏止不住的滿意笑聲。
正在憧憬新生活的他不會想到,2 個月後,自己将爲這份得意買單。
" 不要占道擺攤,那邊的阿姨,請快速撤離。" 吳霖從執法車上下來,拿着大喇叭對馬路邊亂哄哄的商販大喊。
如往常一樣,對方瞅了吳霖一眼,裝作沒聽到,巋然不動。他隻能硬着頭皮走上前勸說,對方索性坐到地上又哭又鬧,引來一圈看熱鬧的路人圍觀。吳霖腦門上的汗涔涔地冒。
對峙數個回合,對方終于不情不願地撤攤了。但吳霖轉身離開的時候,還能聽見阿姨在背後用土話罵他的聲音。
那一刻,吳霖覺得自己的臉,跟身上被曬熱的反光背心一樣燙。但他來不及細想,車子已經開往下一個排查點。
這樣的巡查,他一天要進行三次,早上八點到九點、中午一點到兩點、晚上七點到八點,周末還要輪班繼續巡查," 朝九晚五、周末雙休 " 是妄想。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一路讀到碩士,爲何到頭來卻當起了城管?
變故還得從他入職那天說起。簽合同的時候,吳霖看到崗位上寫的是 " 其他 ",但他記得自己報考的明明是林業局,做專業對口的技術類工作。
他悄悄問了一起入職的人,發現大家的合同都沒有明确單位和崗位,于是就放心簽了。
等到分配的時候,其他幾個人陸續去了自己對應的崗位。但等輪到他的時候,工作人員卻話鋒一轉," 你是林業局那個是吧?林業局現在沒有崗位提供了,給你換到執法局。"
吳霖不太樂意,想爲自己争取一下,可話沒說兩句,工作人員就擺擺手示意他閉嘴,"你合同都簽了,老老實實服從分配就行了。"
沒處說理的吳霖,隻能接受調劑的命運。畢竟在編制面前,崗位是可以讓步的。
但冰冰不想委屈自己。引進到縣城博物館的她,原本以爲能做策展、文物研究工作,爲弘揚地方文化做力所能及的貢獻,誰知還沒入職就接到通知,被借調到文旅局做行政工作。
" 像保姆一樣做會議安排、布置會場。" 幹了三個月,冰冰實在忍不下去了,鼓起勇氣向局長申請調回去," 堵了局長 3 次,他才終于同意。"
但沒有想到的是,回到博物館,等待她的卻是 " 升級版 " 的行政工作:一人身兼人事、庫房、财務三重職責,依舊和文物保護風馬牛不相幹。
并且最鍛煉人的工作,往往也交給了她。比如,掌管庫房鑰匙——每天最早來上班開門,最後一個關門走。
" 說好聽點是庫房管理,說難聽點就是個看大門的。" 冰冰很無語。
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磋磨,她漸漸讀懂了縣城:小地方并沒有那麽多文物和底蘊可以挖掘,博物館通常以引進展覽爲主,她的專業知識并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30+ 高齡引進上岸的肖輝,對此早已看通透:" 一個縣裏面能有多少城市規劃、多少文物展覽?一般都是請專家來調研,然後公示、執行就可以了。"
在他看來,所謂 " 縣城缺人 ",不是缺多少 " 人才 ",而是缺能幹實事的人。
冰冰就曾在無意間聽見過領導的吐槽," 局裏新招進來的那個小夥子,還 985 碩士呢,連個表格都弄不好,我看連大專生都比不上。"
她決定先忍忍。985 尚且如此,自己應該還有進步的空間。
但人活着不光是爲了工作,還有對生活的追求。而日漸隐入塵煙的縣城們,已經很難再貢獻 " 性價比 " 了。
02 縣城中産還是縣城漂,是一門玄學
貨船緩緩破開晚霞在江面的倒影,留下一串長長的波紋,遠處發紅的夕陽緩緩西斜,加重大地之上的暗色
這樣安靜、祥和的落日景象,像極了田晨身後的那座縣城。
他引進的地方,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因化工産業繁華一時,後來爲了環保舍棄了舊業,這些年一直在轉型中掙紮。
基于此,當地每年有大量的人口流出,以至于他成爲了科室裏唯一一個 95 後,而其他同事大多是 70 後,跟他差了一個輩。
爲了擺脫暮氣,當地政府可謂 " 求才若渴 ",看看田晨的福利待遇就知道了:
不僅是政策優待,作爲 " 團寵 ",田晨也享受着同事們的呵護,經常被投喂特産小吃。
今年五一他計劃回家,需要找人換班,一位隻有點頭之交的老同志,甚至主動提出無條件替班。" 大家覺得我是個外地人,回家一趟不容易。" 說起這件事,田晨依然很感動。
但并非所有的縣城都有這樣包容的胸懷,更多的縣城自顧不暇,隻能把血淋淋的現實剖給 " 人才 " 們看。
" 我都排隊 2 年了,還沒輪上号呢,你可能要等到猴年馬月吧!" 同事的調侃,像又一道重錘,狠狠砸在吳霖心上。
上一次被打擊,是報道的時候,他傻愣愣問人才辦,自己申請的公寓能否早日批下來,得到的回答是:人才公寓已經住滿,要有人搬走才能住進去,或者等新公寓建好,就可以逐步解決他的問題了。
雖然對方說話時滿臉笑意,但吳霖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找年長的同事打探消息,果然坐實了心中的猜測:人才公寓其實是 " 期貨 "。
不僅是人才公寓沒落實,當初公告裏說的補貼,現在也加上了 " 雙一流 " 的門檻,吳霖作爲普通院校畢業的碩士,每個月隻能領 4000 塊的死工資。
這深深地傷害了他。他不理解,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東西,怎麽說改就改呢?
直到同一批引進的人裏,獲得 " 優秀标兵獎 " 的卷王也遭遇了與他類似的情況——按照之前縣裏的承諾,獲獎人能收到一萬元的激勵,但實際沒有發放,吳霖才明白個中緣由。
" 縣裏财政緊張,發不出來了。" 他無奈道,大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再談其他也是奢侈。
但對于很多異地引進的人來說,政策落實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事關能否在縣城紮根下去。
伊苒最近每天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到底是犯了什麽罪,才會淪落到了這個地方受苦。
其實,她一個月工資有 6500,幾乎趕上二線城市薪資水平了。但萬萬沒想到,縣城(東部沿海)的物價水平也在對标大城市。
" 預算 1500 勉強能住舒服點。" 她說,但房租還不是最令她頭疼的,異鄉人的無助才是。
寫了删,删了又寫,反複推敲好幾輪之後,伊苒終于下定決心把小作文發給房東,但鮮紅刺眼的驚歎号,宣告了她已經被拉黑的現實。
看到這一幕,伊苒的眼眶瞬間紅了。畢竟這意味着,她第二次因爲租房,搭進去半個月工資。
在人生地不熟的縣城裏,伊苒隻能依靠中介幫忙租房,但異鄉人根本看不出,外表好好的房子,到了晚上會變得嘈嘈雜雜,吵得人睡不着覺。
忍了兩個月,她精神越來越差,隻好放棄押金提前換房子,但沒想到新的房子還是老問題。兩次折騰下來,錢包幾乎要掏空了。
伊苒盼着房東看在她初來乍到的份上,能手下留情,可事實證明,旁人不會關心她的死活。甚至連單位同事們,看到她東奔西走,也沒有伸出援手。
" 他們在單位總是講方言,我也聽不懂,融入不了他們的小圈子。" 伊苒吐槽道,上班生悶氣,下班孤零零地回到出租屋,房子又哪哪都不順眼,她的心态終于崩了。
肖輝對伊苒的遭遇表示同情,在他眼裏,人才引進其實是一門玄學,有的地方拿人當寶,也有地方把人當草。他開玩笑道:" 地方重視就是‘縣城中産’,不重視就是‘縣城漂’。"
不過,他認爲現實環境是很難改變的,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要什麽。
03 想要編制,還想薅縣城羊毛?
回爐重造 5 年,換一個體制内鐵飯碗,肖輝覺得很值。
在央企的流水線上擰螺絲到晚上八九點下班的時候,他沒有抱怨;每天都勤勤懇懇加班,一年到頭來到手隻有六七萬的時候,他默默接受。
但當他一次又一次因爲非全日制本科的身份,被晉升拒之門外,永遠等不來翻身的機會時,他按捺不住痛苦了。
" 業界有時候是很無情的,不管你多努力,都很難改變眼前的天花闆。" 飽受學曆歧視的肖輝認爲,體制内終歸是更公平一點," 晉升很多時候就是領導點人,不會硬性卡學曆了 "。
因此,他咬牙辭職,卷上了一所 211 的法學研究生。目标明确,畢業後就直奔體制内。
甚至讀研期間,他就時刻在關注人才引進的動态。打開政府官網、新聞站點、知乎、微博、小紅書……肖輝電腦、手機同時開工,對目标地區的引進政策做全方位分析。
據他觀察,很多地方會以 " 卧龍計劃 "" 鳳雛計劃 " 等高大上的名号吸引人才,但實際情況可能有出入,需要配合社交網站的評論綜合評估。
看得多了,他的心裏也有了一杆秤。當家人捧着他的錄用通知,稱贊他 " 深謀遠慮 " 時,肖輝卻覺得稀松平常。
當初,他放着自己住的市區不報,反而選擇 " 窮鄉僻壤 " 的山區,一度讓家人愁得睡不好覺。
但肖輝沒有人雲亦雲,在他眼裏,市區強縣的另一面,往往寫着競争激烈、财政緊張:" 想奮鬥的人,去那些地方可以得到很好的鍛煉,但像我這種野心不大的,腳踏實地才是王道。"
現在,他工作的縣城離家隻有六十公裏,并且當地财政狀況良好,績效、山區補貼在省内也遙遙領先,正合他心意。
肖輝認爲,人才引進本質上就是地方與應聘者各取所需。" 縣城給你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去給縣城添磚加瓦,能接受就留,接受不了就走。"
但鐵飯碗不是想摔就能摔的,畢竟縣城資源本就有限,頻繁的人員流動,并非好事。
簽合同的時候,吳霖就注意到,五年的服務期後用括号标明 " 不允許以個人原因辭職 "。這意味着,他的去留隻能由單位決定。
但他太想跑路了,幹了快一年的城管後,他已經遊走到崩潰邊緣,再多待一天,都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
走投無路的吳霖,想起了合同上還有一條 " 試用期不合格不予錄用 ",于是決定 " 開擺 "。
" 吳霖,你這寫的什麽東西?什麽态度?還研究生呢!" 科長把幾張會議材料狠狠拍在桌上。
吳霖平靜地說," 領導,我确實不會寫。" 他推脫不掉這個無意義的寫材料任務,就在網上随便抄了幾段,卡着點交了上去。
" 你這是消極怠工!"
" 我就是消極怠工了,實在不行你把我開了。" 吳霖索性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科長聽到這話,冷笑幾聲," 我可沒有權力開你。除非你去犯法,合同自然就解除了。"
吳霖當然不可能真的這麽幹,隻能繼續苟延殘喘。但很快,一場鬧劇把他逼上了絕路。
" 來開會譜擺得這麽大,你以爲你是誰?什麽都不準備也敢來?" 機關大會上,吳霖因爲沒有準備工作彙報,被縣委書記當着幾十号人的面罵了個狗血淋頭。
被公開處刑半個小時的吳霖,在會議結束後直奔科長辦公室,質問對方," 爲什麽别人都有材料和報表,我什麽通知都沒收到?"
沒想到科長氣定神閑地端着水杯,幽幽說道:" 有啊,我不是發你微信上了嗎。"
吳霖打開手機,定睛一看,發現會議開始之後,科長才把報表發了過來,壓根沒給他留任何準備的時間。
他氣得發抖," 這就是頂撞你的後果嗎?"
科長笑了," 你要看不慣我你就走,看得慣我就在這裏待着。反正以後我也不會重用你,你以後在這裏一輩子都隻是科員。"
第二天,吳霖就提交了辭職報告。
結尾
實際上,通過縣城人才引進上岸,一旦反悔,代價通常是很大的。
比如,吳霖至今沒有等到人社局的回複,即使最後得償所願,也很可能會在檔案上留下 " 辭退 "" 開除 " 的記錄,影響以後的政審。
已經過了試用期的,甚至還要按照服務期的約定,支付賠償金。
因此,冰冰正在拿縣城人才引進當跳闆,準備考公務員擺脫困境,伊苒則幾經波折,終于離職到私企工作。
對于後來者,她也留下了忠告:" 縣城的人才引進需要慎之又慎,不能爲了一個編制輕易去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方。"
可現實是,縣城人才引進一年火過一年,今年許多地方已經曝出人數瘋漲,要加筆試篩人的消息了。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