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威尼斯電影節頒獎,一堆 " 奇片 " 加入了 Sir 的片單。
比如拿了最佳電影的《可憐的東西》。
《愛樂之城》的石頭姐主演。
但。
這部《龍蝦》導演的新作,嘲諷父權制的影片,卻被外國影評人稱爲 " 十年來最淫穢的電影 ",你能信?
或者拿了最佳導演的《我是船長》。
一部勞工題材的影片。
可。
你看這張劇照,這現實主義題材咋這麽奇幻?又一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 《我是船長》
正當 Sir 以爲這些 " 奇片 ",能在今年看到的希望極爲渺茫的時候,突然,有一部電影上線了。
(可能是史上最快被看到的威尼斯獲獎電影。)
看海報,是一群穿着軍裝的男人,坐中間的元帥本該是威嚴肅穆,但,臉上的眼鏡,卻被塗上了死亡芭比粉。
帶着一種強烈的戲谑、嘲諷意味。
沒錯,拿了最佳劇本獎的——
伯爵
El Conde
導演帕布羅 · 拉雷恩。
比較爲人熟知的,大概就是《追蹤聶魯達》《智利說不》這些作品了。
這一次。
在連續幾部政治女性題材的作品(《第一夫人》《斯賓塞》)之後,他又回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将目光投向了他的 " 老熟人 "," 大獨裁者 " 奧古斯托 · 皮諾切特。
将他拍成了一個吸血鬼。
但問題是。
一個去世了十幾年的獨裁者,爲什麽現在會被拉出來鞭屍?
以及。
導演想說的,僅僅是獨裁者嗎?
一些早已塵封的曆史。
往往會在另一個時代,以另一種面貌,冷不防地複活。
01
吸血鬼家族
開宗明義:這是一個吸血鬼的故事。
對,真 · 吸血鬼。
有尖牙,吸人血(心髒肌肉味道更佳),會飛行。
隻是。
他不像吸血鬼電影裏《夜訪吸血鬼》裏那樣,有着布拉德 · 皮特一般貴族氣質,也沒有《暮光之城》裏,羅伯特 · 帕丁森那般英俊的臉龐。
反而是一張蒼老的,毫無生機的面龐。
他是誰?
如果熟悉近代國際史的人,會聽過他的名字——奧古斯托 · 皮諾切特。
曆史上,以獨裁統治智利近 17 年的鐵腕總統。
不難發現,這張曆史保留下來的照片正是《伯爵》電影海報的原型。
1973 年,皮諾切特在美國支持下發動流血政變,推翻了民選左翼總統阿連德,建立了右翼政府。
說他靠吸血爲生,一點不誇張。
他在位期間實施軍事獨裁,還實行了導緻數千名反對者死傷的國家恐怖主義政策,甚至建立了由陸軍組成的殺人小隊,代号 " 死亡篷車隊 "。
在《伯爵》裏,皮諾切特的嗜血,也就成了吸血鬼的特性。
但。
導演在電影的開頭,并沒有爲我們展現往常在吸血鬼電影裏看到的恐怖元素,鬥篷、棺材、惡魔雕像等。
反而是在黑白的電影畫面裏,先是映入眼簾的權杖;
代表獨裁主義的拿破侖雕像,還有仿照希特勒自傳《我的奮鬥》而寫的奧古斯圖 · 皮諾切特《我的路》。
當然,還有戴着納粹臂章的軍人小塑像。
這卻是,另一種恐怖元素。
這位 " 獨裁 " 吸血鬼不會老,不會死。
250 年來,靠吸食人血度日。
隻是終于在失去權力的那一刻,也 " 順帶 " 失去了生命的光輝。
他再也忍受不了沒有權力的生活了。
于是決定去死。
可以說,這部電影像是一部具有諷刺意味的皮諾切特自傳。
編劇一邊諷刺着這一時期的政治,一邊又 " 惡意 " 揣測着皮諾切特的人生。
一個讓所有人 " 蚌埠 " 住了的設計是——
在這裏,他将英國撒切爾夫人,編排成了皮諾切特的媽媽。
而她也是一名吸血鬼。
荒唐嗎?
也不。
編劇會這麽寫在曆史上也是有原因的——
智利在馬島戰争中給予了英國重要的幫助。且,在皮諾切特去世後,就連曾經幫助資助過他的美國政府都表示:" 我們今天的心情和他統治下的受害者以及受害者的家人是一樣的 "。
但,隻有撒切爾夫人卻緻以 " 最深刻的哀悼 "。
最諷刺的。
其實還是編劇讓皮諾切特袒露心扉,可都是些避重就輕的 " 剖白 "。
比如皮諾切特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忏悔時,坦然認錯——
雖然我承認我犯了一些錯,會計上的錯。
這句話别看簡單,但别有深意。
" 會計上的錯 " ——可能指的是他在 125 家美國銀行裏,分别藏匿了 3000 萬美元的國家财産。
可能,是他在對經濟發展上 " 計算失誤 "。
當他成爲智利的獨裁者時,智利也經過一系列的經濟陣痛,失業率上升、貧困加劇,他雖然實施一系列經濟政策,讓一部分人受益。
看似改變了社會經濟,但也拉大了貧富差距。
更有可能的是,他簡簡單單一句 " 會計上的錯 ",就輕松掩蓋了他 " 殺人 " 的錯。
比如,他在妻子面前,強調自己作爲男人的尊嚴——
我是一個殺手,但不是小偷。
- 你可以叫一個士兵做殺手 或其他東西 但不是小偷
我殺了幾百個共産主義者 幾百個!
但在我的餘生 他們都會說我是小偷
他們羞辱我
- 但你的确有偷東西對吧 ?
比如,在回顧前半生時,自己都是被人利用。
就如 "你失去的隻是一條性命,但皮諾切特失去的卻是愛情" 的效果一樣。
當 " 我是受害者 ",這樣的字眼從他嘴裏吐出時。
這堪稱經典的政治笑話。
而在他吸血鬼的一生裏,最放不下的其實隻有一件事——
不是鮮血與十字架。
而是,他每年都會在夜裏飛回曾經的總統府裏,看看有沒有人爲他修建一座半身的偉人像。
" 還沒有,他們太小氣了。"
他落寞地站在其他的偉人像身邊,孤獨感又一次席卷而來。
曆史,就是這麽不公平
所以,這是一部政治意圖非常明顯的無聊電影?
可能有些人會覺得有些沉悶。
但回過頭來看。
我們會發現,這才是最驚悚的恐怖片。
02
喚醒吸血鬼
那麽問題來了,爲什麽導演到今天,還會 " 喚醒 " 這個大獨裁者的幽靈?
要知道。
皮諾切特已經去世十幾年了。
而當年的那場政變,也已經過去了整整 50 年。
如果你去翻看導演帕布羅 · 拉雷恩的履曆可能會發現,他其實一直是個 " 杞人憂天 " 的導演。
在他的作品裏。
有着大量的,與政治、國家相關的議題。
比如,《追捕聶魯達》。
它将鏡頭對準了在 1948 年,智利當局的黨派鬥争,總統大規模逮捕共産主義黨派人士。電影以此爲背景,講述著名詩人巴勃羅 · 聶魯達因爲公開發文諷刺當時總統,而被當局追捕的故事。
而這其中。
最不能繞開的,則是"奧古斯托 · 皮諾切特系列三部曲 "——
以兩年一部的頻率去拍攝《殺手夜狂熱(2008 年)》《後事(2010 年)》《智利說 NO(2012 年)》。
沒錯。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将矛頭對準皮諾切特了。
而那三部電影的故事背景,無一不是在描述着一個充滿恐怖、血腥的獨裁社會,如何讓民衆也一步步走向失智的邊緣。
就像《殺手夜狂熱》裏。
熱愛拉丁舞的殺手可以扶了老奶奶過馬路之後,卻又能在她家裏悠閑看電視時,痛下殺手。
《後事》裏。
餐桌邊,沉默寡言正在用餐的男女,突然就哭了起來。
《智利說 NO》中。
反對派爲了不讓獨裁者持續統治,又要躲避政府宣傳的審核,所以,當反對派呼籲民衆爲皮諾切特連任投 "no" 的廣告宣傳語,又拍得格外含蓄。
丈夫向妻子求歡,妻子一直大喊 no,no,拿床上的性事調侃政治。
到也大膽,又諷刺。
在 " 皮諾切特三部曲 " 裏,導演總是在呈現人群在病态的社會環境中,突發着不安的神經質,他擅長将現實的真實感與戲劇性結合,形成隐喻的恐懼。
所以。
十一年後他再次将自己的 " 老夥計 " 請了出來,是 " 吃老本 "?
是因爲前兩部英語類電影口碑兩極,他想回到安全的領域?
不不不。
其實最簡單的理由就是,他相信——
活在恐懼裏的人,總比忘記曆史要好。
怎麽理解?
前些天,智利舉行了悼念 50 年前政變受害者的活動,包括墨西哥、玻利維亞、智利、哥倫比亞和烏拉圭五國的總統出席了活動,智利總統還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講,向當年的受害者道歉。
△ 圖源:新華社
但與此同時。
他又說,這是 "氣氛緊張" 的一天。
因爲即便是當下,仍舊有很多人,支持當年的政變,以及當年的獨裁。
包括前總統米歇爾 · 巴切萊特稱這樣的悼念活動 " 有毒 ",大街上緬懷遇難者的隊伍也會被不明人士攻擊等等等等。
不可理解是吧?
導演帕布羅 · 拉雷恩起初也不能理解。
于是在《智利說 NO》裏,出現了這麽一幕,廣告導演采訪被拍攝者," 爲什麽還要支持皮諾切特的統治?"
得到的回答是——
我過得不錯,兒子在讀大學,女兒有工作。
那,如何面對這些曾經在這曆史中死去的、受刑、無故失蹤的人?
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是的。
人們的對疼痛的遺忘速度,比曆史遠去的時間快得多。
畢竟有很多人通過 70、80 年代的改革而獲利。
在智利最動蕩的時期,他們成爲了有錢人,也順勢改變了階級地位。
現在卻讓他們反思那段曆史?
當然沒人願意。
他們就像《伯爵》裏皮諾切特養育的孩子。
建設過,享受過,也浪費過。
他們上過所有女人和男人
他們撞毀了所有車子 開過所有派對
把國家所有錢都浪費在廉價葡萄酒和仿天鵝絨上
他們赢過戰争 重新建立國家
然後他們失去了權力 身敗名裂
最後,一無所有的孩子們坐上 " 方舟 ",又回到了父親的身邊,便以爲能找到他們心裏的那片救贖之地。
渴望獨裁社會再次回歸,讓榮光降臨在他們身上。
但。
站在曆史的此處回看。
獨裁政府是否會保佑忠誠的人們?
并不。
這群人,他棄如敝履。
03
欲望的遮羞布
但僅僅如此嗎?
我們都知道威尼斯電影節不像柏林,它的政治氛圍一直很淡,而這次它給了這樣一部政治氣息濃厚的電影大獎,顯然,不是聲援智利那麽簡單。
因爲從電影的角度來說,獨裁,隻是這個世界的表象。
什麽是獨裁?
本質上是通過樹立黑白分明的價值體系,對異見者趕盡殺絕,來滿足自己對權力的無限欲望。
而這樣的事件,在曆史上,其實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就拿希特勒來說。
從卓别林的《大獨裁者》的開始,到德國的納粹主義實驗——《浪潮》;
從好萊塢的《獨裁者》到惡搞片《希特勒回來了》;
或者是這幾年的兒童片,《喬喬的異想世界》《誰偷了我的粉兔子》;
△ 《希特勒回來了》截圖
以及,突顯意識形态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等,影史上這些絡繹不絕的電影都在通過這個形象講述着同一個問題——
雖然 " 獨裁 " 這個詞語離我們越來越遠。
希特勒與納粹也早就埋入土中。
但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權力欲望,卻總像披上了另一個馬甲,無處不在。
有時,是 " 民族主義 ",有時,像是 " 極權主義 "。
有時,它不僅存在于 " 主義 " 中,也存在于群體中,存在于對立的觀點中。
有時,又存在于 " 意識 "、" 種族 "、" 傾向 " 中。
獨裁者沒有了,但這種恐懼依舊存在。
△《第三次世界大戰》 截圖
是的。
講述獨裁者的電影,所講的從來不是獨裁這件事本身。
它所說的,往往都是當下。
就像在《伯爵》裏的這樣一個細節。
最初。
皮諾切特扶着助力輪,走到了漂亮女會計的房門前,妄圖霸占她的潔白肉體。
但卻摔了一跤。
鏡頭給了這雙無力的腳一個特寫——
這一雙耐克鞋。("√" 好像還打反了)
當年,他的奪權也正是在美國的幫助下,被資助,被扶持,最後登上了獨裁的地位。
而現在,這雙球鞋已經不能讓他 " 硬 " 起來了。
他所依靠的,還是曾經的那身大元帥的軍裝,讓他能一飛沖天,找到最有鮮活生命力的鮮血。
權力是最強勁的偉哥。
有效嗎?
有效。
但這樣的做法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因爲它太不隐蔽太過張揚,太不符合當下的思潮了。
現在的人們能接受的是什麽?
于是影片的最後。
皮諾切特因爲喝下了其他吸血鬼的血,從而容光煥發,直接逆生長了。
他變成了一個孩子。
這是全片唯一一個彩色鏡頭,畫面裏的母親帶着孩子,色調溫暖,有那麽幾分溫馨。
但。
這也是影片最恐怖的一個鏡頭。
因爲它告訴我們,惡魔其實還在我們身邊,他可以是每一個表面上看起來善良無辜的人。
人可能變了。
但思想卻一點都不曾改變。
這其實便是當下人們可以接受的樣子。
怎麽辦?
電影不會給我們答案,但通過電影我們可以看到——
用一個權力摧毀另一個權力,最終獲得的還是權力。
但。
如果用一部電影去摧毀權力的威信呢,去除它曾在人心目中曾留下 " 神明 " 般的烙印?
或許,這才是用另一種方式,化解了權力的唯一性與權威性。
說到這裏,你可能會覺得,Sir 是不是高估電影的重要性了?
或許你是對的。
但。
一百多年來,那些前赴後繼的導演,不正是因爲 " 相信 " 這份力量而走下來的嗎?
他們可以爲了電影,而承擔被通緝的風險。
他們可以爲了一個鏡頭,而奮起抗争。
正是因爲他們相信。
這些具有魔力的影像,終究會傳遞些什麽到人們的心裏,以至哪怕現實再過糟糕,它也會成爲自由意志的 " 諾亞方舟 "。
就像侯孝賢說的," 不管時間長或短,時間總會帶來意義 ",現在我們知道,這類電影的意義就是凝固時間、留下證據、化解權威、厘清記憶。
它們不止是供人娛樂的商品。
更是曆史的倒影。
以及人們沖破枷鎖追尋真相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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