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當楊紫瓊捧起奧斯卡獎杯時,國内社交平台也爆發了巨大的讨論聲。
有人說這是 " 政治正确 " 赢來的獎杯,也有人說她按下了一個 " 被看到 " 的開關。
如果《瞬息全宇宙》中亞裔叙述的成功,現在看起來依舊像是一次天降紫微星的偶然。
但漸漸地,我們也的确品咂出了 " 楊紫瓊獲獎 " 遠超其本身的意義。
就比如,這部 4 月 6 日上線網飛的《怒嗆人生》
實際上在觀看前期物料時,我們很容易想當然的把它當作一次典型的,網飛吃紅利的刻闆創作。
亞裔題材 + 屎尿屁的快節奏 + 美國中産階級,這些标簽聽起來都還是隔靴搔癢的老一套。
但漸漸的,這部劇的熱度開始超出預期。
越來越多人 " 看過 ",豆瓣評分居然飙升到 8.9 分。
連續三天它都高居美國本土收視率冠軍,爛番茄新鮮度高達 99%。
有人說它高級的 " 不像網飛的調性 "。
的确,本劇的播出平台是網飛,但制作方實際上是已經一躍成爲好萊塢 " 新貴 " 的 A24。
在《瞬息全宇宙》之後,它再次塑造了如此飽滿、清晰的亞裔形象。
男主角是從《行屍走肉》《燃燒》再到《米納裏》,一路穩紮穩打的韓裔演員史蒂文 · 元。
女主角是身高 1 米 52,穿豹紋頂孕肚,大噴黃腔的華裔風流女子黃阿麗。
現在看來,《怒嗆人生》可能會讓兩位迎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巅峰。
畢竟,作爲主角,這樣立體的黃種人形象在歐美主流電視劇裏不能說是久違了,應該是幾乎從未有過。
本劇的英文片名叫做 "Beef", 熟悉 hip pop 圈的觀衆應該對這個詞不陌生。
它更指的是一次可大可小,但卻火花四濺的 " 過節 "。
其關鍵往往不在于 Beef 本身,而是牽扯其中的人怎麽互相 battle。
它的荒誕和張力,也和 A24 的基調不謀而合——
你能在一個蓋裏奇式九曲十八彎的故事走向中,看到卡夫卡、波伏娃的片頭。
配上亞裔撕逼、小學雞互啄、髒話連飙和血漿橫屍加荒野求生,而狂歡後的終點則是一味存在主義形而上的虛無。
一切就起源于一場路怒。
随着男主角丹尼的大特寫,和炸彈倒計時般的畫外音。
他在福斯特大賣場退貨失敗,帶着一肚子火出來,就遇到一輛白色的 SUV 跟他别車。
不僅無比嚣張的搖下車窗爽快送上中指,還在大白天的馬路上演極速追車。
最後,吃癟的丹尼在高密度的 "fuck" 祝福中,牢牢記下了對方的車牌号。
就這樣,一場發瘋實錄拉開了序幕。
我們都知道,這輛車的主人就是黃阿麗飾演的女主角艾米。
本劇一開場的人物形象就已經迥異于那些面目模糊的亞裔。
兩個主角之間也呈現出絕對的對位。
一個是韓裔男人,也是尴尬的移民打工仔。
兒時,爸媽帶着幼小的他和弟弟直奔美國夢,但陰差陽錯爲了生計,父母不得不返韓務工。
留下成年的丹尼拖着弟弟,到處承包室内裝修的雜工活兒,隻有一個終極目标——買房買地,一家團聚。
這裏面有我們非常熟悉的 " 亞洲式内卷 " ——
" 虧欠 " 了父母進而 " 享受 " 美國," 長兄如父 " 和 " 望子成龍 " 的層層鐐铐 , 都在幫丹尼擰緊發條
也讓本劇一開始隐秘又高壓的讀秒聲,同時意味着丹尼的體感:表面上按部就班,實際上自我施壓到太陽穴狂跳。
而另一邊的女主角艾米,則是絕對的上層階級亞裔移民。
雖然,劇中省略了她血雨腥風的奮鬥史,但通過這個角色與黃阿麗本人明顯的互文,你也能嗅到一股子 " 萬事皆付笑談中 " 的辛酸。
經營着一家高端綠植店,丈夫是日裔藝術家之子,家庭和美資産優渥。
她早已深谙美國上流社會那一整套包裝程序。
黃皮膚是 " 禅宗味道 ",心情不好就來個冥想加騎行,端着紅酒杯讨論 " 大地就像人類的天然座椅 "。
但就和也有一個名人之子,哈佛商學院畢業的日裔老公,最終還是以離婚收場的黃阿麗一樣。
在光環之下,艾米的生活更多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 " 不得勁兒 ",它幾乎可以具像化爲演員過于豐富的面目表情,
五官扭曲到錯位,又能在瞬間整齊。
你能看到她如何一邊靠東方韻味的刻闆印象博得上級青睐,一邊又在對方問起 " 中國故鄉 " 時全身緊繃,擺出防禦姿态。
她似乎在事業上風水水起,享受煮夫善後。
但實際上又無時無刻不糾結于育兒的缺席,更被日本婆婆背刺爲不理想的兒媳。
而那個看似溫和體貼的日裔丈夫。
在面對艾米的吐槽、陰暗面和小九九時,總能搬出一套 " 與人爲善 "" 克己複禮 " 的日式總結打起太極。
其背後何嘗不是一套精緻利己主義者的道德話術。
于是,艾米無論在事業上的成功,家庭的兼顧,還是親密關系的互動中,都會莫名其妙的反彈成一次次的 " 自我反思 " ——
" 是我做的不夠,還是我做的不對?"
顯然,看似處在兩個階級的男女主,實際上分享着一種共同的擰巴和壓抑。
似乎一切都好好的,但就是憋着一股勁。
劇中有這樣一個很微妙的段落。
體面的艾米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就是白色 suv 的主人,也就逐漸将路怒插曲抛之腦後。
但陰差陽錯,丹尼找上門來,用金黃的尿液灑滿她整個高級浴室。
此時,拿着手槍暴走、狂罵,怒不可遏的艾米居然是笑着的。
而相似的笑意,也出現在她揮着手刀狂奔追逐的丹尼臉上。
二人的隆重交鋒,被演繹出一種小學生打架的肆意。
也許他們都等待這場 beef 太久了。
所以,當丈夫追問艾米:
" 一個路怒而已,你爲啥就這麽‘恨’他?"
實際上,不是恨一個具體的人或發洩某種怒火,它不如說是一種欲望。
是長久以來被壓抑、扭曲、包裝的邪火終于找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一個 " 我 " 生活之外的對象。
于是,在 beef 層層加碼的過程中,整部劇用荒誕揭開了兩個典型亞裔的生活底色。
而他們身上往往環繞着兩種氣息。
首先,當然是憤怒。
但這種怒氣,不是找到對象就能直接噴發的,而是全面壓抑轉化爲一種 " 戾氣 ",
在東亞文化中,它的表現形式就不僅是 " 路怒 " 了。
它也是對着空氣出拳的宮本,更是内心無數個 " 辣快媽媽 ",轉頭還是一口一個 " 小玄子 " 的韋小寶。
因爲無法恨一個具體的對象,才覺得看什麽都窩火。
《從宮本到你》
其實,這股戾氣放之全球都能找到共鳴。
它是已成爲中産階級和中産階級預備役群體們每日的扼喉感——怨恨這個貧富懸殊的社會,怨恨有人何不食肉糜的抱怨。
劇中,當丹尼看到艾米的豪華公寓,他立馬認定對方要麽是靠老公,要麽靠皮肉,要麽就是膚淺的家庭主婦。
這當然是深入骨髓的性别歧視,但更是他用來平息戾氣的 " 精神勝利法 "。
而當憤怒被搬上台面,卻隻能扭曲爲 " 怨氣 "。
它一股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所以,正是戾氣的粗暴,加上怨氣之猥瑣之九曲回腸,組成了這部劇的雙聲複調。
幾乎是一唱三歎。
而兩種情緒無縫過渡中的彎彎繞繞,恰恰是亞洲人才能秒懂的文化基因。
劇中的二人,無論如何憤怒,但就是沒有一次順暢的報仇,有的全部是中道崩殂或不了了之。
因爲他們心中都清楚,真正需要對質的,恰恰是一場 " 以愛爲名 " 的鎮壓。
在艾米幾次的心理治療過程中,她總能精準的說出自己的原生家庭症結,又反複糾結于一個詞:無條件之愛。
這種明明知道但卻越陷越深的悖反,才是東亞邏輯的魔性。
它所強調的,是一種雙向回報的 " 愛 ",一種看似無條件,實則寄生般的 " 愛 "。
因爲我犧牲奉獻,所以你贍養回報。
因爲我付出偉大,所以你虧欠自愧。
正是通過這樣的家庭關系,個體被徹底的工具化,成爲一個達成道德完滿的口号,或消解生老病死之焦慮的障眼法。
但當你想要對峙,卻因爲那是 " 愛 ",所以隻能 " 拔劍四顧心茫然 "。
就像劇中的艾米,幼年時目睹父親出軌成爲一生的陰影。
成年後,當她試圖直面,得來的卻是父親的反問:
" 我爲你當牛做馬一輩子,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
也許父母的争吵和出軌讓你幼小的心靈崩潰又失序。但我勞作我養育我付出,我便是無辜又無罪的上位者。
這是一種倫理秩序層面上對個體精神和獨立意志的反殺,而艾米隻能屢屢啞口無言。
所以她變得迷惘,開始疑問:
是不是必須進入這個秩序,才能獲得愛?
是不是隻要進入這個秩序,就能獲得一種 " 無條件的愛 "?
但實際上,每個人都開始淪爲人質,獲得愛的條件是像老驢對着紅蘿蔔拉磨一樣的勞作、犧牲、積累财富。
再等待下一代的瞻仰,進而奉上自己的 " 回報 "。
環環相扣,這就是犧牲的叙事、苦難的叙事,享樂爲邪的叙事。
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當丹尼終于在美國買房迎接父母入住,大家滿心歡喜,不料卻看到房子被大火燒焦。
面對這一場景,丹尼的父母分别奉獻了兩句典型發言:
母親說:" 我們就不該把事情想得那麽好。"
父親則說:" 房子沒了,我們馬上要回韓國繼續工作。"
而車窗外的丹尼,其幾十年人生中無孔不入的道德綁架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更驚悚的是,他深陷其中,甚至甘之如饴。
劇中的丹尼,不斷向弟弟強調着我要賺錢養家,我的責任感,我多麽勞心勞力的整理一盤散沙的家庭成員。
他呈現爲一種完全自願的自我剝削。
給自己一個苦情英雄的畫像,品咂着我是如何的偉大又委屈,
而其本質,不過是在異國重演了父母的運作,再向自己的弟弟施壓,索愛。
因此,在本劇的大結局,兩個主人公終于坦誠交流,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
" 每個 80 後都被毀掉了 "
它所指的實際是 80 後的悲歌——
眼見年輕的弟弟個人意識爆棚,半個身子都脫離了老一套的道德枷鎖,但他們卻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正是在這個層次上,本劇才奉獻了足夠複雜的亞裔形象。
看似衛道士般爲家庭當牛做馬的丹尼,卻偷偷扔掉弟弟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隻因爲恐懼于自己被落下。
而艾米則是一個典型老中女人反思的一生。
工作時反思沒有陪伴家庭,在家時反思不上進,雇了女傭反思自己坐享其成,被報複了還要反思自己脾氣太差。
這些扭曲的表達,是東亞人高度自覺的自我壓抑。
畢竟說出自己的欲望那叫自我暴露,排解憂傷就是無病呻吟。
這也是爲什麽,丹尼在結尾處終于放手,警告弟弟離自己遠一點。
因爲他想付出一份真正意義上的 " 無條件之愛 ",讓弟弟遠離這些有毒的關系,成爲一個自足且完整的個體。
但不得不說的是,實際上在幾乎全班底北美亞裔創作者的前提下,本劇的受衆也不言而喻。
因爲真正意義上的東亞人之包袱,遠比劇中所讨論的東西要複雜的多得多。
它也許是《孩子王》裏老杆兒在課堂上所說的死循環——
"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 ..."
《孩子王》
但如此巨大的命題被《怒嗆人生》高高舉起,卻轉移爲一種西式的 " 第二十二條軍規 ",一個流媒體時代邪典式的大團圓結局。
這也讓本劇的結束顯得有些倉促,或者說問題并未得到适配的答案。
但不管怎樣,面對這樣一個空前豐富的亞裔劇集,苛求太多也顯得沒有必要,而随着熱度上升,《怒嗆人生》大概率會成爲今年的黑馬之作。
所以,感興趣的朋友千萬不要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