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有很多夢想,我想成爲發明家,可以改變世界;長大點,我想成爲一名醫生,因爲我不想媽媽每天受病痛的折磨;再大一點,我想成爲有錢人,物欲橫流的世界給我帶來很多渴望;現在我的夢想是什麽?
——蔔谷寫給筆友的信
視頻火了。
9 月底,一條名爲《來深圳打工兩個月後,我才知道:" 人不僅僅是要活着 …"》的視頻登上短視頻平台熱榜,視頻的作者是武漢東湖學院的大三學生蔔谷。
2002 年出生的蔔谷相信玄學,會在社交平台許願,也會在播放量隻有幾千的視頻裏張揚地喊出 " 我想火,想火得要死 "。
5 個月後,視頻真的火了," 興奮,覺得不可思議,到後面會有想哭的感覺。" 蔔谷說道。
那是一條記錄他在深圳做地鐵安檢員的視頻,其中穿插講述了他透過自己視角,凝望在深圳打工的父母的艱辛。
冰冷殘酷的工作真相,被蔔谷用一種柔和的方式講出。粗粝的生活鋪開,疊加強烈的文學氣息,讓蔔谷一夜爆紅。長達 17 分鍾的視頻,打動了太多年輕的、年老的人。
蔔谷卻說,自己隻是在記錄現實。他想做一個客觀的講述者,但爆紅後,在看客眼中蔔谷記錄的生活并不真實,随着播放量的增長,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質疑。
" 這個視頻漏洞有點多,清醒點吧 "、" 隐隐約約感到背後有營銷團隊的創作。"、" 人家就是賣個慘,騙波流量,你們非要當真。"
互聯網給了每個普通人被看見的機會,如何承受名利帶來的沖擊或許将是越來越多人要面對的課題。被推上風口浪尖的滋味,混雜着爆紅的喜悅,湧向這個 21 歲的少年。
蔔谷在視頻下方認真地回應網友的質疑,但就像他在給筆友的信中所寫:" 人拘于現實的泥潭,每個人的路也就不一樣。"
我們聯系到這個年輕人,以下是蔔谷的講述——
" 好久不‘見’,這封信可能寫得七零八碎,因爲我隻能在上班時間抽空寫,大概很久沒見你的信了,有些想念,見你看到五月天的演唱會真快樂。"
暑假伊始,我就一個人坐 10 個小時的硬座來到了深圳。到站後,我爸提着一袋李子站在閘口那兒等我,我沒吃飯吃這個會肚子痛,便謝絕了他的好意。
來深圳前,我原本準備先回家,待到六月底再來,但我爸怕再拖,公司就不招暑假工了。事實證明,我再晚來一天就趕不上這期培訓了,下次培訓得再等兩周。
那是一份深圳市民中心地鐵站安檢員的工作,每天工作時間 9 小時,日薪 150 元。
我爸跟我說過很多遍,其實不想讓我打工,但實在沒辦法。我在一所民辦大學讀本科,一年學費兩萬再加上生活費,我爸實在吃不消。
去深圳前,我爸跟我說,你去重慶拍了那麽多視頻,文章還登上了重慶的《環球人文地理》,你來深圳也做一個視頻吧。
我爸是我的第一個粉絲,剛開始我以爲那是個人機,後來才發現是我爸,原來我的很多視頻他都看過。
蔔谷和父親、後媽
6 月 21 日,結束了 7 天的培訓,我便開始上班了。
第一天上早班我非常不适應,清晨六點前我必須到達地鐵站,這意味着我四點二十就要起床洗漱,五點前要坐上公司的大巴車。這輛大巴載着一群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人,我們被一一送往各自工作的地鐵站,運送過程大概需要一個小時。
蔔谷在地鐵站工作
地鐵安檢員的工作不止是單純地站在那兒,因爲深圳的安全防範意識比較強,所以我們還需要演練和培訓,會有警察來巡查,如果測試不合格是要被扣錢的。
但總體而言,地鐵安檢員的工作是很重複而機械的。有時候我會感到自己有些消沉甚至是麻木,但我不想讓自己麻木,因爲我一旦麻木的話,這兩個月就會特别難熬。
上班時不能玩手機,也不能看書,所以空閑的時候,我就在紙上給筆友寫信,記錄自己的靈感和日常生活。視頻文案原本是寫給筆友的一封信,大概有一兩萬字,多半是我在地鐵站工作時寫的。
蔔谷給筆友的信
以前我在信中描述一件事時喜歡寥寥幾筆帶過,而這次,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講一個故事。
工作那時候我非常無聊,常常盯着來來往往的人和天花闆,爲了找點樂子,我就把地鐵裏的設施想象成不同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我腦子裏會浮現出一些畫面——
" 我所在的豬籠叫‘豬籠中心’,這裏很像一個森林,有滿是窟窿的天空(天花闆)和長方形的雲(白熾燈),天上有許多地鼠(攝像頭),他們屬于監察局的,這裏的樹隻見得着根(地鐵站的柱子),上面的部分把天給捅穿了,天底下走的就是豬猡(行人),豬猡沒有原始人的野蠻,不會挂在樹藤(指示牌)上穿來穿去,隻能行走,他們每天從瀑布(直梯)上下來,經過蝙蝠(安檢口)的允許後,便進入到蟒蛇(地鐵)的肚子裏。"
想象着畫面,我就感覺有意思多了,我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想着想着我已經結束了工作。
剛開始在公司吃飯我覺得還行,但同事說你再吃幾天就不會這麽想了,一周後我同意了他的說法。公司的飯不能說難吃,和高中食堂差不多,但每天的菜式基本一樣:有塊狀的土豆、碎碎的白菜葉、馊馊的黃瓜和炒爛的火腿。
我覺得我再吃一個月,看見這些菜就會吐。我的同事們吃不下去就天天點外賣,不過一頓外賣要二三十塊,我一天的工資就要打水漂了,所以我基本都在食堂吃。
相比夥食差,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宿舍環境。
上班第一天,我發現身上長了好幾個被臭蟲咬的包,後來越來越多,整條腿都是。我當時很害怕,因爲包消腫後會留疤。
住了大概七天,我就開始在附近找便宜的住房,剛好有個同事說他的房子不想租了,便轉租給了我,260 一個月。但後來那些臭蟲跟着我回到了武漢,我活生生被咬了兩個月。
公司宿舍
工作大概半個月時,班長忽然要我從晚班轉到早班,晚班淩晨 12 點下班,早班清晨 6 點上班,刨去晚上搭車回宿舍和早晨洗漱的時間,相當于我隻能睡兩個小時。
我明确表示我不能接受,因爲這完全不合理。
溝通無果後,我發了一篇小紅書舉報公司,又去市場監管局提交了很多舉報材料。因爲我不知道該怎麽維權,所以我隻能用想得到的這些方式,不管是否有用。
發完小紅書差不多快一個小時的時候,公司就一直給我打電話,當時我睡着了沒有看到,等我醒來時發現有五十多個未接來電。
那個時候公司已經把我的排班從早班改回晚班了,并且要求我把小紅書上的文章删掉。後來,公司領導把我叫到經理辦公室,說如果我适應不了的話可以走,公司不強求。
舉報時同事對我說:" 我們都是這麽過來的,你舉報也沒什麽用 "。
我知道這個制度是非常難改變的,他們已經這樣運行了幾年,全部改掉也需要一個很好的替代方案。但我就是不喜歡被人這樣壓着搞,因爲以前我看到我爸就是這樣被他的上司壓着搞的。
所以我對筆友說:" 扣錢可以,我不會來就是不會來,舉報沒用,我也會舉報。"
" 上學的時候,同學給我起了個外号 " 省錢大王 ",我經常出去玩,但總是花得最少的那個。我總光顧拼多多這樣的惠民平台,我會省到一天吃一頓飯,這個學期我沒買過任何一件新衣,微信顯示我的月支出 800 元,我的确配得上這個稱号。"
我快兩歲時,我父母就分開住了,後來也沒什麽聯系,直到我 9 歲時,兩個人才正式離婚。當時我太小了,沒什麽特别的感覺,腦海裏隻記得一些零星的畫面。
這些年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他在混凝土工廠做過磚,也在益陽做過裝修,後來就去了深圳。我媽後來回到我外婆家住了,所以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一直生活在農村。
成長過程中真正和媽媽親密接觸的時間隻有半年,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離家出走,去我媽那裏住。我們住在一間很小的房子裏,但那是我和媽媽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小時候感覺自己挺缺少父母的關心和愛護的,但我知道他們肯定是愛我的,隻是迫于現實很少陪我。在這種離異的家庭長大,缺愛是一定會有的,需要自己非常樂觀的去面對,不然會一直感到缺失,就會陷入到那種很難受的境地。
蔔谷和媽媽
我小學是在農村上的,一放學就跑到田裏玩兒,自由自在,非常悠閑,是典型的農村娃子。
到了初中,我和奶奶搬到了農村自建的樓房,我就去縣城裏上學了。小學時大家都是農村人,但初中大家都來自不同的地方,家境也不一樣,那時我擔心别人知道我家很窮會歧視我,不願意跟我玩兒,所以很少表露自己的貧窮,也不太會聊自己的家庭。
差不多到高中畢業,我才慢慢對自己的原生家庭釋懷。我之前從來沒帶同學去過我家,高中畢業後,我第一次把同學帶回家。
現在的我特别喜歡去農村,我喜歡和村裏的老人一起聊天,我覺得他們閱曆很豐富,人也和善,我能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智慧,那種豁達的人生觀是非常值得我學習的。我很希望自己以後可以探訪古村落,然後拍成視頻。
蔔谷
上學時我很喜歡化學,覺得化學實驗特别好玩兒,但我始終學不好,後來就放棄了,高中選文理科的時候,我就選了文科。
我是從大學開始才開始看書的,之前家裏沒有書,我自己也沒錢買課外書,學校也是不準看課外書的。最近幾年,我很喜歡王小波,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他的書。
我的寫作風格很受他那本《黃金時代》影響,我會不自覺地模仿他的文風和思維方式。視頻發出來後,有出版社給我寄了一整套王小波的書。
蔔谷在地鐵站看王小波的《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我情緒的消解有很大一部分是受我媽的影響,我媽是一個非常愛跟我講自己内心世界的人,她遇見的事、她的感受、她的快樂都會分享給我,她也隻能分享給我。
我媽經曆過很多苦難,有很嚴重的疾病,但身邊總是有人幫助她,所以她接收了非常多的善意,人生态度很樂觀。網絡世界對她影響很大,她經常發網上的視頻給我看,從這些視頻裏她會受到鼓舞。
她現在一個人生活在老家,住在一個山坡上,養了一窩雞,種了一地菜,生活得自由自在。
我也會抱怨,難受的時候我會跟朋友講。有時候我把自己想象得特别渺小,把自己放到宇宙裏,就覺得自己遇到的事不算什麽了。
" 這大概是我寫得最多的一次了,不知道你暑假過得如何,複習得怎麽樣 …… 還有幾天我就要 21 歲了,我想那天給安檢遇到的路人送一個我定制的口罩,希望他們天天開心,生活順心,健康平安,當然,也祝你。"
三個月前,我接了通電話,電話那頭我爸站在陽台外的直升電梯上,後媽戴着安全帽,身上背着一根繩子。後媽打電話問我身上還有沒有錢,我說快用完了,她說他們現在身上也沒什麽錢了,還剩一百塊,于是我們仨瓜分了這筆錢。
視頻發出後,很多人覺得不真實,爲什麽一個包工頭過得那麽苦,100 塊錢要 3 個人分?也有人覺得我在刻意制造苦難,發視頻是爲了博流量。
之前疫情,深圳封控三個月,我爸一直待在宿舍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今年上半年,我爸因爲當了包工頭,工期延誤導緻也沒賺到錢。所以那個時候他确實沒有錢給我,經常一百、兩百的給我轉生活費。
其實我做視頻的時候沒有想太多,隻是覺得我家裏人很辛苦,想把他們的真實生活狀态記錄下來。我的初衷,就是想展現家人對我的關心和愛。
爸爸在工地
我爸和後媽是在我 11 歲時在一起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件事。我後媽之前在廠裏上班,手指受了傷,加上年齡比較大,所以很難找到工作。平時我爸的工地如果有散活兒她就會去做,沒活兒幹的時候,就做些手工賺點外快。
我爸是個包工頭,聽起來像個大老闆,但其實他隻有兩個幫手,兩個人工資一天 1180 元,還要包住宿費和夥食費。按照正常工期他會拿到幾十萬,但項目沒按時完成,上面檢查後不合格要求返工。
我爸沒賺到錢,還虧了大幾萬,爲了完成工期,我爸經常一個人幹到淩晨。
他們倆在深圳住在一間 10 多平的單人間,房租 500 一個月,因爲工期沒完成,我爸有三個月沒交房租了。他們住的地方離工地很遠,要坐兩個小時的地鐵。最難的那段時間,我爸爲了節省回家的地鐵費,有幾個月都睡在工地。
有一次打電話的時候,我後媽忍不住和我說了這些。那天我哭了,我不知道他們原來那麽辛苦,看到那個場景我非常難受,不知怎麽排解就把電話挂了。
有一天,我後媽跟我說,他倆之前在出租屋做手工,我爸望着看不見藍天白雲的窗,十分堅定地喊着她的名字說,我們以後一定會發财的。
後媽問,爲什麽?
他說,因爲我們倆都不是偷懶的人。
在深圳地鐵站打工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會感到無聊煩悶。有一天,我發燒請假躺在床上發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爸有什麽夢想嗎?他喜歡自己的工作嗎?如果可以,他最想從事的是什麽?我和爸爸溝通得很少,如果我直接問他這些,他肯定會覺得奇怪。
我知道,他想搞錢,搞大錢,搞大錢就意味着風險大。
一路來,我爸沒有成功過,現實對他打壓,他的腰也不及往日的闆直。可他還是去賭,賭赢了就能改善我們的生活,賭赢了就能還清負債,交上我兩萬一年的學費。
我也知道,他已經給無數人安裝了一個家,他最大的夢想是給我們一個安穩舒适的家。
一天,朋友對我說,他也想拍 vlog,但是自己每天上下班,真不知道有什麽好拍的,這個問題突然問到了我。
的确,在深圳地鐵站打工時,我明顯感到自己記錄的欲望在下降,這樣三點一線的機械生活有什麽好記錄的呢?
我在地鐵站工作時,除了給筆友寫信,也在寫關于媽媽的小說。我告訴她我在寫一篇關于她的小說,她問我,你把媽媽寫成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想了想說,一個努力活着的人。她告訴我," 我覺得我在努力生活 "。聽到這句話,我哭了,這是一句非常有力量甚至是有哲理的話。
所以我對那個朋友說,隻要你喜歡,你想,你所經曆的一切都可以被你記錄,生活從來沒有進入循環,你的人生每天都不一樣。
深圳地鐵有句标語:去努力,去奮鬥,我們會與未來聚首。離開深圳兩個月後,我拿到了工資,給爸爸買了一包槟榔,給後媽買了件新衣。
我還記得在深圳的某一天,我愛上了深圳的雲,變化莫測的天氣像極了人生。每一朵雲都不知去向,在空中徘徊。
我就是其中一朵,被撕碎過、被擠壓過、被淋濕過,也被溫暖過。
圖片來自受訪者供圖。
封面圖源:電影《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