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半間雲
《繁花》劇集播出後，大家對阿寶結果的探索，似乎意猶未盡。
阿寶回到凡間，還能與汪小姐隔江看煙火，已經是最好的收梢，如果繼續在國債、股市玩下去，結果可想而知。
從那個時代過來，到現在還能保持巨富、同時全身全尾在江湖的上海法人股大王劉益謙發微博，暗示阿寶最後得到麒麟會幫助的可能性爲零。電視劇好心的給阿寶設計了一個不可能存在麒麟會救場的傳奇，保存了阿寶的顔面。
按照正常的市場邏輯，阿寶在與南國投的一戰中必然歸零，如果動用杠杆将身負巨債，不可能有以後在房地産市場的機會。
阿寶，七年崛起，而後一戰沉沒。
劉益謙還說，親眼看着朋友在眼前跳樓，言下不勝唏噓，還有一些當時小有名聲的市場玩家，如今不知是在魚攤，還是在海外。
任何一個時代财富的積累，都是時也命也運也，創業艱難，守成更難，其成也難也，其敗也忽也。
圍繞黃河路的另一個傳奇故事，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電視劇中，阿寶說到黃河路的另一個傳奇，就是盛老四一晚上賭博輸掉一條黃河路的故事。
說到盛老四，一定要先說他的老爹，晚清赫赫有名、推動洋務運動最得力的人，盛宣懷。
盛宣懷爲什麽能成巨富？
清朝巨富，從官商結合的角度，前有和珅，後有盛宣懷。
和珅的财富途徑單一，靠乾隆的寵幸，他的财富是乾隆權力變現的衡量，大家對乾隆有多少巴結，和珅的财富就能聚斂多少。一旦乾隆肉體消失，和珅也就被嘉慶賜了一根白绫。
盛宣懷的财富來自于時代鼎革，來自于時代巨變之際的個人努力，來自于中國曆史上第一次進入全球商業文明的巨大努力。
他的财富内涵比和珅要豐富得多，從這個角度說，曆史地位比和珅不知道要高多少。
中國現代幾乎所有的現代工商業、通訊業、礦業、紡織、鐵路、輪船、高校，有 30 多個行業都跟盛宣懷的倡導、建立密不可分。
他擁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11 項第一，創辦第一家民用股份制企業輪船招商局；第一個電報局中國電報總局；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第一座公共圖書館；創辦了中國紅十字會等等，被稱爲 " 中國實業之父 "、" 中國商父 "、" 中國高等教育之父 "。從他一生的作爲看，這些不是馬屁之詞。
九萬裏風鵬正舉，盛宣懷趕上了好時候，遇到了貴人，成爲時代的弄潮兒。
盛宣懷科舉不行，考個秀才都考不中，好在清末亂局，給這些屢考不中的讀書人留下一條退路，靠人脈或者靠錢買官。
盛宣懷就是靠父祖人脈進入李鴻章的幕府，很快因爲能力出衆成爲李鴻章心腹，成爲李鴻章最大的錢袋子，也是洋務運動最大的執行人。
雖然在洋務運動和慈善事業中功勞巨大，盛宣懷不是道德完美者。在創辦現代工業體系的過程中，由于官督商辦、官商合力，處處漏洞，腐敗盛行，盛宣懷積累起巨額财富。
根據丁士華整理的《盛宣懷遺産分析史料》等資料，盛宣懷死後，他的至交好友李鴻章大兒子李經方替盛家清點了全部家産，合計 1349.3868 萬兩白銀。
其中，上海道契地産估價 668 萬餘兩，内地地産估價 98 萬餘兩，合計 767 萬餘兩，占全部遺産的 56.84%；而包括漢冶萍公司股票在内的各項實業股票共估價 511 萬餘兩。
盛宣懷實際是晚清最大的房地産商。
是不是首富不知道，當時江浙、廣東的洋行、絲織品生産出口等領域，富翁多得很，估計拿得出數千萬兩白銀的也不少，到上海長三堂子、戲院裏花天酒地的人也很多，但能夠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留下最重要一筆的人，不多。
清末中國兩大富豪，一是胡雪岩，二是盛宣懷，前者爲左宗棠執掌錢糧，後者在李鴻章帳下，這兩人是死敵，胡雪岩之所以傾家蕩産，盛宣懷在胡雪岩做期貨時，趁機釜底抽薪功不可沒。
胡雪岩的曆史地位不如盛宣懷，因爲他的錢莊、金融、藥業還沒有觸及中國工商業和金融業現代化進程的核心。
清末亂世成就了盛宣懷，也壓垮了盛宣懷。
清遺民憎恨盛宣懷，《清史稿》認爲，盛宣懷 " 侵權違法，罔上欺君，塗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爲誤國首惡 "。
原因就在于，盛宣懷在義和團慈禧西逃之時積極張羅東南互保，清代的思想開明的幾位重臣與各國交涉，保留住東南地區半壁的和平江山。
在當了郵傳部大臣後，他又提出鐵路收歸國有，導緻四川保路運動興起，清廷不得不派武昌新軍入川，結果武昌首義，爆發辛亥革命。
李鴻章死後，他投靠另一位洋務運動重臣張之洞，身兼鐵路、招商和電報三局的總辦大臣，在經濟領域叱咤風雲。但袁世凱雖然自認是李鴻章門生，對盛宣懷卻并不依仗，他還學會了盛宣懷的那一套，直接宣布這三個部門回歸國有。
沒有李鴻章，張之洞這樣的實力派支持，盛宣懷再有能力，也無可奈何。
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盛宣懷是一等一的能人，沒有清末的洋務運動，沒有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沒有清末最重要的大臣李鴻章，他不過就是一個被科舉耽誤的懷才不遇的官宦人家富家子而已。
所以，财富積累首先要感謝時代。
盛宣懷一生積累 成就盛四公子一夜敗家
盛宣懷故後的盛家，主要演繹的是豪門恩怨，主線是豪門公子敗家。盛宣懷是赤膊打拼世界，他的子女們是銜着金湯匙出生，震驚式敗家。
盛宣懷子女衆多，最喜愛四兒子盛恩頤，是家族的庇護下的天之驕子，風光無限。
盛恩頤的名字據說是慈禧賜名，因爲排行第四，也被稱爲盛老四，但幾位兄弟不是早亡就是夭折，他後來其實是長房長子，加上母親莊夫人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他在家中的地位更是無可撼動。
盛宣懷重點培養此子，在盛恩頤即将成年時，給他娶了一個相當賢惠的妻子，通數國語言、接受過新式高等教育的民國總理孫寶琦長女孫用慧，将他送到英美留學，希望他能學有所成。
回國之後，盛恩頤被安排到鐵路局擔任局長，漢冶萍當高管。
這明顯是豪門繼承人的培養節奏。
奈何養而無教。
盛恩頤出生于豪門世家，受到大家族熏陶，又在國外的最高學府受到了高等教育，如此開挂的人生劇本，卻在無邊的溺愛下演得一塌糊塗。
盛宣懷去世後，盛恩頤分到白銀百萬輛，加上産業和各種資産，總身價超過二百萬兩白銀。
當一個人手裏突然有了一大筆錢，又沒了約束，就難免放飛自我了。他從小不知财富不易，更不知财富可貴，當然也無所謂能力賺錢，即使出現最壞的結果，他一無是處坐吃山空，憑盛宣懷的遺産，養活幾輩子應該沒問題。
但他敗家敗得相當徹底，相當讓人震驚。
從資料看，他的愛好是女人、大煙和賭博。
盛恩頤前後娶了一妻六妾，一共生了二十七個子女。每個配有花園洋房、汽車、十幾個傭人，這還是登記在冊有正式名分的，非婚生子女不計在内。他最牛氣的時候，在跑馬場養了 75 匹馬，供養一匹馬可以供中産收入家庭生活一年。
他的孩子回憶，他躺在煙塌上，吞雲吐霧批公文，振興家族是别想了。
一般的敗家不會那麽徹底，隻能是賭博。憑子宮紅利得到的錢，一定會憑實力虧回去。
民國的上海灘迎來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賭局，這大約在 1924 年之前。
這次盛恩頤棋逢對手，是浙江總督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盧小嘉跟張學良等四人被人稱民國四公子之一，當時仗着軍閥老爹盧永祥實力強勁、自己長相體面，做事出人意表，風頭一時無兩。
盛恩頤和盧小嘉兩人作爲滬上知名富二代，暗中較勁。從以後的表現看，盧小嘉騙人錢财，而後回歸正常生活，又能經商成功，而盛恩頤最終是落魄至死，從智謀上不是盧小嘉的對手。
有可能，這場民國的知名賭局，是盧小嘉做的一個局。
盛恩頤被荷爾蒙的刺激沖昏頭腦，盧小嘉開一瓶洋酒，盛恩頤就要開十瓶，盧小嘉給舞女一千元小費，盛恩頤給一萬元，最後，兩人把家産全都放到了賭桌上，賭場老闆拿出了兩份地圖，二人圈地下注。
盧小嘉将江浙一帶大片良田房産圈在一起，盛恩頤将位于上海北京路、黃河路一帶的一百多套洋房圈作賭注。
一夜之間，盛恩頤輸掉一百多套洋房，但他派頭十足，輕描淡寫。
張藝謀在電影《活着》中，把福貴在賭桌上賭輸大宅的過程，拍攝的生動現實，如果給盛恩頤和盧小嘉來一場戲，相信會有牌面得多。畢竟，這是豪門的遊戲，大戶不可比。
盛恩頤牙齒縫裏省省，也能省出别人一輩子的生活本，奈何他從未戒掉煙瘾和賭瘾。有個小事頗爲傳神，據說他跟李鴻章的孫子李厚甫是一對賭友，兩人路過襄陽公園，你看我我看你，連門票都買不起。
1958 年，曾經的滬上富二代，數次中風，被家人送到蘇州留園的祠堂裏。這是僅有的容身之所，也是靠了一句話，收了人家房子，不能收人家祖宗呀。盛老四最終靠的是父親的餘蔭。
百年之中，時局變遷，或者資産改換主人，或者一切資産清零，盛家子弟去向不同，歸宿不同。
盛老五盛重頤老年持重、專心實業、房地産生意，此後時運不濟未能成功；盛老七盛升頤在政商界遊刃有餘。
盛四小姐盛稺惠嫁晚清上海道邵友濂的二兒子邵恒，生活和睦，生了個民國史上有名的文人邵洵美；五小姐盛關頤與宋氏家庭關系密切，替家庭排解了不少困難，最後生活窘迫；六小姐盛靜頤嫁人南浔富商之家。
盛七小姐最被人稱道，絕不僅僅因爲與宋子文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更因爲她在民國領先的權力意識，争取平等與兄弟爲了遺産上法庭，還與丈夫創建了百樂門舞廳，更因爲她在時代變遷落魄之時，保留一份生活的體面，住在化糞池邊狹窄的房子裏，仍然幹幹淨淨，衣着體面，雪茄煙味經久不散，也是難得的保持善終的一個。
而盛八小姐戀愛腦，固執嫁給大鹽商之子彭震鳴，生活一地雞毛，大煙成爲精神支柱。
盛家财富星散，既有時代變遷資産清零的一面，更有子弟寵溺之極有教少養的一面。
事實上，從曆史上看，财富很難守得住三代，三代之間時局必變，财富會變成燙手山芋。即使難得承平，富裕之家常出敗兒，而如盛恩頤一般的，少見其人。
清末名臣林則徐有言：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麽？子孫不如我，要錢有何用！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曾寫下：一個大門第，絕非全賴于外在一個大門第，決非全賴于外在權勢與财力，而能保泰持盈達于數百年之久；更非清虛與奢汰，所能使閨門雍睦，子弟循謹，維持此門戶于不衰。當時極重家教門風，孝弟婦德，皆從兩漢儒學傳來。
知名曆史學者南朝，在總結琅琊王氏崛起曆程的時候，寫下三點：
1. 深藏九地之下，蓄積沖天之勢
2. 在别人狂熱的時候清醒，看清大局
3. 避其鋒銳，伺機而動，後發制人
在中國曆史上，家族好傳統能傳之久遠的，大約隻有範氏、錢氏等不多的家族。江南錢氏，湧現過一批一流人才：
在科技領域，錢氏家族有中國航天之父、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出自杭州錢氏。中國近代力學之父錢偉長，出自無錫錢氏。中國原子彈之父錢三強，出自湖州錢氏。
有意思的是，曾經的鐵道部長，在高鐵事業中起過重要作用的，也是盛宣懷的後人。
尾聲
爺叔曾經說：做生意，不是比誰賺的多，而是比誰做的久，不要想一步登天。
不知何時開始，中國出現一股複古潮流，到處都在追憶 90 年代的年華，人們在《漫長的季節》，在《繁花》中尋找過去的光影；在五佰的演唱會上，高聲歌唱曾經的歲月；在 90 年代老遊戲裏，重新揮斥方遒 ……
大家懷念激情燃燒的歲月，希望曾經的自己抓住那些錯過的機會，希望淘金時代的财富故事重來。
傳奇已經消逝，留下的變成了曆史。
我們總要與時代和解，與自我和解。繁花故事的最後，爺叔在人潮洶湧中，回望了金花一眼，這一刻，他們和解了，也放下了時代的包袱。
盛家的故事裏，我們難忘盛七小姐，在繁花裏，我們記住了爺叔的放下。隻有殘存的美好人性，才能守住底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