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徐峥和黃渤有部删減了 6 次的電影《無人區》,生猛,野蠻。
電影裏,文明的律師無法倚靠巧舌如簧從荒蠻之地逃脫。
回頭再看,一切兇險的源頭來源于那場本可避免的路怒。
翌年,在戛納影展上豔驚四座的南美電影《荒蠻故事》也有同樣的一個情節。
兩個男人用最極端的方式刺激侮辱對方,最後以某種巧合的方式,燒成了抱在一起的骸骨,像極了一對殉情的情侶。
荒原上的路怒就像火星一般,以吞噬之勢強掠文明之地。
它爲何成爲一個現象?
爲何激發出無法控制的憤怒?
大多數電影隻把它當作驚悚懸疑題材的最佳引線,但這個引線是怎麽撚起的?
無人探究。
終于,在今年奧斯卡大放異彩的制作公司 A24 交出了一份令所有人深思許久的答卷:
《怒嗆人生》
A24 聽起來可能有些陌生,但說到它制作的《瞬息全宇宙》可能沒人會陌生了。
但《瞬息全宇宙》終究不過是單一的東亞女性樣本,這次的《怒嗆人生》對準了整個泛東亞圈。
那些東亞人隐秘到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痛苦,在一場路怒事件中全部釋放發洩了出來。
回溯起整個荒誕故事的源頭,隻是微弱到可以忽略的一秒。
這一秒,丹尼倒車,艾米開車,兩人差點兒碰撞。
隻是一個瞬間,一件非常簡單的小事,它發生了。
可不巧,它發生在兩個怒氣值爆表,即将崩潰的人身上。
兩人無法遏制的憤怒在那一秒被點燃,追逐,叫罵,之後,更是開始了一場無止盡的傷害。
你在我家尿了一地,我在你車上塗鴉一片。
你差點兒讓我婆婆斃命,我就直接睡了你弟弟。
兩個人的過招從最初惡作劇的挑釁,逐漸上升到直擊痛處的攻擊,不止不休。
直到事件捅破,袒露在所有人面前,周圍的親朋好友全部不敢置信。
這是他們嗎?
如果這是他們,那那個溫和,親切的艾米是誰?那個沉默,堅韌的丹尼又是誰?
艾米、丹尼成了人們眼中危險的瘋子,偏執的怪物。
惡毒,刻薄,陰險,醜陋如此,卑劣至極。
而這些不解之下,隻有艾米丹尼明白,自己不過是嘔出了這一生都在努力壓抑的東西。
《怒嗆人生》可謂是(美國限定版)當代東亞人發瘋實錄,那些岌岌可危,随時崩塌的精神狀态全部被精準描述。
它沒有刻意加重那些情緒的濃度,讓它有意成爲劇情叠起的轉折點。
它隻是平靜地描述他們普通的日常,看細密的情緒如何一點點釀起,成爲擊倒他們的最後一計重拳。
而那些日常裏潛藏着每個東亞人共情之處,讓你我有種被戳穿的羞恥,也有種被理解的空虛。
劇中,激起艾米和丹尼兩個人歇斯底裏的關鍵點都在于一件事,他們的房子遭到了破壞。
房子堪稱東亞人的命脈,那是安全之地,是寄托之所,是窮其一生證明自我價值的最佳展品。
當它被玷污,就意味着對他們過去人生的否認,以及未來生活失敗的不祥預示。
就如丹尼,他想盡一切辦法,攢錢買地建房,接遠在韓國的父母來養老。
爲的是彌補之前過錯,讓父母驕傲,讓弟弟欽佩自己,讓可靠長子的形象得以樹立。
可以說,這個房子對丹尼來說,是他全部的尊嚴。
但,一場荒唐的大火,毀了這一切。
更諷刺的是,這個房子正是毀在了丹尼自己手裏。
他不肯接受現實,于是堅定地将責任過錯轉嫁到艾米身上。
因爲,他太怕了,害怕失去。
好不容易,家人認同他,教堂事業蒸蒸日上,就連當初瞧不起他的初戀老公也被他甩在了身後。
這份「認同」太美好了,讓他戰戰兢兢,連快樂都不敢聲張,生怕吓跑這份得來不易。
他已經如此小心謹慎了,可這一切還是消失了。
他無法接受,于是一定要爲失去找個更合适的理由。
那一切的禍端必須是艾米,隻能是艾米。
他的人生已經經曆了太多的否認和淩辱,就像童年玩伴的霸淩,堂哥那個不留情面的巴掌。
這種無時無刻的恐懼,驅使着丹尼崩潰,讓他更加怯懦,還有,窮盡一切的讨好。
這些因膽怯而疲憊出神的時刻,隻有他的死對頭艾米能懂是怎樣的落魄與神傷。
艾米很成功,體面的事業,恩愛的丈夫,乖巧的女兒,高階的朋友……
她的生活很完美,完美到幾乎沒有一絲裂縫。
她每天都會擺出幅度最大的笑容應對所有一切,維持這份體面,外人眼中的體面。
但沒人看到,她要怎樣安撫丈夫敏感的藝術身份,時刻挑剔的婆婆,反覆無常的客戶……
緊繃的笑容是她的努力僞裝,是她不得不架起的戰鬥狀态。
所有人的要求都要達到,所有事情都要盡善盡美。
當丹尼的弟弟問她讨厭什麽時,機敏的她無言以對,隻是被擊中的尴尬與無措。
因爲從來沒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從來沒人真的在乎過她的感受,就連她自己也忘了。
她努力維持的不過是别人想象中的「完美艾米」,那座剛建成的房子就是她最好的展示櫃。
是展示她妻子、母親、媳婦、朋友、老闆最佳身份的地方。
但這些身份一一粉碎了,于是,她認定丹尼是這個房子的入侵者。
實際上,鑿出這個裂縫的是她無視精神出軌的老公,是她無法舍棄擁有上流資源的朋友,是她自己。
在艾米、丹尼的報複行動時能明顯感受到,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咬牙切齒的緊繃感,一種随時可能崩潰的憤怒。
他們恨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是自己搭建起的并不快樂的痛苦生活。
激起後續連環事件的看似是路怒,實際上是他們早早無意埋下的情緒地雷。
于是,當他們害怕消失時,一切已然消失。
他們拼命壓抑自我,迎合他人的目光和要求,可本能的不甘與脆弱,終究會幻化成另一個樣子逼迫他們面對。
他們不想如此,卻又不得不,因爲在他們的世界觀裏,愛是有條件的。
必須聽話,必須成功,必須勝利,才配得到愛。
艾米必須聽話才能避免父母不再争吵,丹尼必須懂事才能對得起父母的辛勞。
父母不停強調自己的犧牲和不易,最後還要加一句,都是因爲你。
這些以愛爲名的話語裏,他們分明聽出了一絲責怪,暗示因爲自己的存在,父母才過的如此辛苦,因爲自己不努力,父母才不再釋放愛意。
他們好像從小就被教育忘記自己,隻爲他人而活。
于是,他們從小就帶有一種負罪感,隻能用不停地努力來填補他們欠下的莫須有的罪。
艾米很清楚地在鏡子裏看到了父母對自己施加的影響,她害怕那種遺毒會帶給自己的孩子,她無法控制的傷害。
所以,她越害怕,就越愛她丈夫,那個從小在松弛安全充滿愛意環境下成長的丈夫。
因爲丈夫是她生活的錨,讓她不再恐懼自己會被父母影響,不再恐懼女兒受到影響。
隻是,她沒料到的是,她還掙紮在一個無處不在的窒息的東亞父權下。
男性不可言弱的自尊,以及女性在父權之下,婆媳關系在身份之間隐隐搶權。
這種巨大的迷茫與無助構成了艾米無盡的失落,成了壓在她心口的石頭。
那丹尼作爲男性,一定是東亞父權的受益者嗎?
他要低頭面對父兄的威嚴,強迫自己強勢讓弟弟服從,逼迫自己必須獲得成功。
他不能說做不到,不能有一絲軟弱。
沒有一刻,他爲自己而活,真實地表達過自己。
所以,在劇中,丹尼和艾米都有過明顯的自毀傾向。
艾米用槍自慰,丹尼買烤肉爐自殺。
兩個人在危險的邊緣來回遊走徘徊,時刻思量何時用死亡結束這種壓抑窒息的生活。
直到路怒發生,撕開了他們生活的口子,讓他們得以大口呼吸。
他們每次報複,就是一次發洩與求助。
他們在報複之中本我被慢慢舒展開,他們最愛的人卻撇過臉去,選擇無視。
而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那個人,能夠接納自己如此不堪的那個人,是對方。
最後一集,兩個人跌入一片郊區荒原。
他們向對方罵出惡毒的詛咒,卻還要像瞎子和跛子一樣互助地攜扶。
誤食緻幻漿果之後,兩人精神混亂地呓語呢喃,吐露出了所有的不堪。
你扔掉了弟弟的大學申請書,我摔碎了丈夫新制作的花瓶……
他們痛苦地忏悔,悲哀地不解,那些痛楚說給對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在另一個「自我」面前,他們真正疏解了長久以來的壓抑,迎來最紮實的空虛。
可他們終究要從荒原回到都市,從荒蠻進入文明。
信号恢複後此起彼伏的信息聲提醒着他們,但他們沒有迫不及待地求生,隻想放慢腳步,抓緊對方的手。
可命運再一次開了場玩笑,沒有所謂的「大團圓」,沒有重歸新生,他們回到痛苦的生活,迎接孤零零的自己。
最後一幕仿若神之嗟歎的長久俯視,讓人長久地失神。
不禁發問,《怒嗆人生》到底是部喜劇,還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