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連狗咬人都想象不了,人咬狗的世界不适合你,找個男人嫁了吧。"
" 你甯願用戴着三克拉戒指的手去擦眼淚,也不願意用你的傷痕去證明你反抗過,争取過,那你就是懦弱!"
" 老爸沒的選,老公自己選的,還選個這麽廢的!"
……
這些台詞讓香港 TVB 和優酷聯合出品的《新聞女王》迅速爆火出圈。
這部以新聞行業爲故事背景的電視劇,甫一上線,便因頻出的金句、激烈的沖突和 " 拒絕戀愛腦,一心拼事業 " 的女性群像大獲好評。豆瓣開分 7.9 分,一度有觀衆高呼,這是 TVB 黃金時代的 " 回魂 "。
可是随着大結局到來,優酷開啓超前點播,以佘詩曼爲核心的人物角色,其劇情走向讓一些人感到不安,甚至有 " 爛尾 " 之嫌,緻使該劇豆瓣評分在上漲到 8.2 分後,又回落至 7.9 分。
無論如何,相較于某些習慣将職業矮化爲愛情道具的電視劇集,《新聞女王》還是确立了職業劇的某種标準,更遑論那牽動人心的命運走線,所織造出來的人性棋盤,一直在警醒我們:無人不在棋盤之上。
看劇,就是在觀己。
" 長安道上行客,依舊利深名切。" 這句無名氏的詞句,切中了《新聞女王》的命脈。
劇中電視台新聞部,猶如長安道;道上的各大新聞主播,以文慧心和梁景仁爲主,各占山頭,勢同水火。其上,總監和老闆娘大玩制衡之術;其下,邊緣主播們總是首鼠兩端。一切熙攘喧鬧,隻因名利作祟。黃金主播的位置,猶如一面照妖鏡,所有的野心、欲望和手段,全部無所遁形。
陳丹青說,美劇是 21 世紀的長篇小說。國劇亦然,尤其是那些不避諱書寫人性欲望的劇集。在《新聞女王》裏,集中書寫了四名女性的名利欲望。當然,這裏的名利,非切實的金錢和社會聲望,而是圍繞新聞所形成的集話語權、獨特性和業界地位于一體的價值表達。
首先是文慧心。佘詩曼時隔 6 年,回歸 TVB 挑大梁出演此角。她一出場,就是女王。如有網文叙事的 " 金手指 ",任何刁難、困厄與突發情況,都能遊刃有餘地解決。位高的,忌憚她,又不得不用她,因爲能力突出;位低的,害怕她,又崇拜她,甚至甘願做她的棋子。
對待感情,她從不拖泥帶水;對待事業,縱使風雨如晦,她也能挽狂瀾于既倒,終立于不敗之地。當她升任副總監後,銳意改革,甚至能撼動幕後老闆的權謀布局。
劇中的每一次磋磨,不過是一再地爲文慧心賦魅。當然,她有瑕,是人,而非聖。成就她的報道,多年後,也終于反噬了她。何謂女王,就是能在荊天棘地中走向王座,也能坦然地卸下王冠,面對真實的自己。她最後離職,失去了利,但成全了名。
若文慧心是恒星,則劇中的三位主播是繞着她旋轉的恒星。
徐曉薇,出身寒微,志大,卻才疏,哪怕僞造學曆也要進電視台。她受惠于文慧心,是其得力幹将。但上司的強勢和威壓,使她在忠心和野心間徘徊不定。做兩面 " 間諜 " 的代價就是兩面受累。不肯泯然于衆,又無力與惡相抗,見識過鬼蜮伎倆和至親死亡後,她的心理病症發作,一度要自殺。終于,經曆過這場名利的風浪,她離場了,無名亦無利,卻也找到了應有的歸宿。
與徐曉薇相對的鏡像人物是許詩情,她身材傲人,能力出衆,能在規則與禁忌中,最大限度地爲自己争取利益。可貴的是,她能憑借手段打破女性 " 被凝視 " 的位置,讓自己居于主動。她的廉恥觀遠不如名利觀強烈。" 君子不器 ",但這名女子總是以自己爲 " 器 ",坦蕩地正視欲望。最終,她意識到電視台并非自己的舞台,一番騰挪,換了天地,名利雙收。
最令觀衆惋惜和不忿的角色就是張家妍。她在兩派鬥争中,保持中立。能力出衆,克己守則,不屑于争奪名利。後期,她的 " 黑化 " 令人錯愕,但其實早有端倪。她并非清高,隻是她渴慕的名利不在明面上,而在暗處:即最大化的實現自己的新聞價值。一旦這個價值,遭遇阻礙,哪怕是婚姻和道德,都能毅然割舍。偏偏事與願違,事業、婚姻和精神接連遭受打擊,她終于崩潰,乃至 " 黑化 ",于是放下良知和操守,成爲惡毒 " 皇後 ",确實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也确實丢了清名。
其他角色,或上位者,或下位者,基本都是名利這套組合的變體。可以說,人無往不在名利的枷鎖中,各有來路,也終有去路。四位女性的遭遇,何嘗不是一種衆生相的書寫。如此近距離地逼視欲望和欲望的變形,《新聞女王》稱爲當代長篇小說,也不算過譽。
自《甄嬛傳》《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等劇掀起熱潮後,國劇風向就悄然間向女性偏移。及至當下,叙事上,偏向 " 大女主 ";受衆上,女性也多于男性。如何 " 讨好 " 女性,成了一門功課。
一味以舊日的眼光揣度女性,塑造 " 戀愛腦 "" 傻白甜 "" 心機女 "" 白富美 " 等角色,隻是沿襲刻闆印象,如指使木偶般排演爛俗戲碼。
《新聞女王》的出現,就是對陳腔濫調的反擊:職場上的女性,也可以叱咤風雲,也可以狼貪虎視。她們個性迥然,立體飽滿,縱有種種羁絆,還是以事業爲重,堪稱獨立女性之典範。
那些爆火的金句台詞,如 " 老爸沒辦法選,老公是你自己選的,還選個這麽廢的 ",這一句當頭棒喝,委實振聾發聩;又如 " 是你的工作重要,還是我重要 "" 你說呢 " 甩下一句反問,毫不遲疑地奪門而去,這種爽利的回答,罕見又痛快。
諸如此等,不勝枚舉,令角色大放異彩,也打破了某種偏見和陋習。俘獲多數觀衆,自在情理之中。
隻是盛名之下,尚有批評的聲音。那些聲音,更多指向了劇名中的 " 新聞 " 二字。
開篇的幾個新聞事件,如大巴車禍案、基金會選舉、思覺失調案等,确實将觀衆拽進了緊張刺激又專業真實的新聞氛圍。
可等到新聞氛圍已經祛魅,後續的新聞事件卻處理得過于潦草:虐老案是爲了突出人物反轉,飙車案是爲了讓角色絕望,電視台性騷擾案最終瞞報,尤其結局處,精神失常的父親闖入慈善幼兒園,爲死去的女兒讨說法,一個新聞事件展開後,竟演變成一則煽情故事和不幸的誤會,究其目的隻是爲了讓幾個角色良心覺醒,實現救贖,達成最終的大團圓。
大團圓結局:衆主播相視大笑
爲了強行突出所謂的起承轉合和戲劇沖突,将新聞專業貶損爲叙事工具,哪怕新聞事件呈現出同質化、幼稚化的傾向,也在所不惜;哪怕記者和主播一再越過道德準則和法律底線,也毫不在乎。
這是本劇創作者的 " 無能 ",或者說,對新聞業缺乏起碼的敬畏。
當然,利用這種層出不窮的事件,維系高密度、快節奏的戲劇效果,确實能讓觀衆收獲一種閱讀 " 爽文 " 的快感。對這些事件的應用,也形成了一種利弊參半的叙事模式:新聞突發,對立陣營給主角下套或使絆子,文慧心巧妙應對,解決危機。
這種模式,如同《西遊記》中孫悟空打怪:打不過,叫人來,打赢了,繼續走。我們不能細數出每一個妖怪和劫難,但師徒四人,卻深入人心,成爲典型。西行路上,隻是一個試煉場,重要的或許不是斬妖除魔,而是淬煉人性,見證人如何成佛。
《新聞女王》的叙事模式,或許會令部分觀衆厭倦,但這隻能說,創作者之意從來就不在新聞,而是女王。新聞隻是女王的試煉場,它存在的價值是爲了制造分歧和對抗,讓人物踏上屬于自己的命運,見證她們如何卸下名利的重負,重現人性的輝光。
結局部分,許詩情強調," 這艘船在往下沉,不走陪它一起死。" 所以她離開了電視台。而文慧心也在賊王案後頓悟,生活不隻有新聞,不是隻有黃金時段主播這一杯水,後面還有 " 一片汪洋大海 "。
可見 " 新聞 " 完全就是創作者的一個喻體。它喻取經,喻修行,更喻人生。在西行之路,在長安道上,執著于名利得失,不惜逾越律法的人,隻會泥足深陷,令屠龍者成爲惡龍;唯有跳出電視台,才能更加客觀地審視自己,重獲新生。
當然,《新聞女王》對新聞的處理始終是技術環節的瑕疵。這是遺憾,必須承認。
《新聞女王》的派系内鬥及主播們的出走,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 TVB 的隐喻。
憑借一系列精品武俠、家族、罪案、律政、曆史劇興起的 TVB,在千禧年前後,可謂電視劇領域的龍頭。巅峰時期,像周潤發、梁朝偉、劉德華、周星馳、趙雅芝、李嘉欣、周海媚等天王天後,都出自 TVB。
可是,随着掌門人邵逸夫老去,内地影視行業和互聯網的崛起,TVB 自身的一系列問題開始暴露出來:派系林立,内鬥不斷,資源短缺,受衆有限,巨星出走導緻演員斷代,各類人才青黃不接,爲維系運作仍使用舊日的流水線程序粗制濫造。昔日的文化大廈,在時代浪潮中,幾乎要化爲一片廢墟。
2023 年,TVB 台慶晚會現場,圖據視覺中國
《新聞女王》的爆火或許是 TVB 自救的一次啓示。除了内容制作層面,全面迎合内地偏愛女性叙事的風向,使用打怪升級的 " 爽文 " 套路情節之外,還在宣傳策略上,向内地靠攏:利用微博、抖音等平台,不斷制造熱搜詞條,推出熱門短視頻,主演也紛紛下場與劇迷互動。
一套組合拳下來,方才令疲乏的 TVB 瞥見了舊日黃金時代的一角。那是屬于《上海灘》《射雕英雄傳》《尋秦記》《大時代》《金枝欲孽》等傑作頻出的時代。
TVB 經典女性群像劇《金枝欲孽》,豆瓣評分 9.0
隻是還需警醒,《新聞女王》所暴露出來的創作問題。以争議最大的角色張家妍爲例,她從堅守新聞道義到不擇手段,在細節、情節和情感上,還是太快了,沒有 " 甘露寺 " 之于 " 甄嬛 " 那樣的鋪墊,缺乏說服力,隻會讓某些觀衆感到費解。其他角色和事件鋪排,皆有此感,一切都像是爲爽而爽,緻使底蘊不足,略顯虛浮。
《甄嬛傳》甘露寺片段截圖
另外,它對于新聞倫理、道德律法、人性善惡的讨論,多流于表面,總是在可以深入探索的時刻暫停,迅速投入下一個事件。這是迎合娛樂消費的讨巧行徑,卻也不失爲一種放棄深刻的 " 雞賊 "。
總體來說,《新聞女王》具備經典作品的賣相,卻因爲技術環節的粗糙和創作者的憊懶止步于經典之外。它的爆火,究竟是 TVB 的 " 回魂 ",還是無奈的 " 回光返照 ",仍有待驗證。但它留下的經驗和啓發,TVB 和内地影視制作平台都應 " 三思而省 "。
撰文丨李瑞峰 編輯丨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