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 紅磚房 " 事件後,《夢想改造家》又引起了争議。
但比起上次給農村人建後現代巨型毛坯房這種荒之大謬,這回節目組犯的忌,要隐晦不少。
它更像一個社會隐喻,尋常而平淡,卻讓任何人都可以代入,乃至倒吸一股涼氣。
委托人小盛的父親,是位中學物理老師,在小盛 10 歲時 " 厭倦了平淡而瑣碎的生活,選擇了離開,去尋找新的幸福 ",這段原封不動的節目解說,翻譯下就是:
抛妻棄子,跟别人在一起了。
父母離婚後,他起初跟着母親,後來依戀奶奶,又回到了老房子跟奶奶生活在一起。
一二十年裏,父親始終沒照顧過小盛。
什麽時候跟小盛建立聯結的呢?
老了突發疾病,失語,右半身半身不遂。
一開始小盛把他送到療養院住,但他脾氣又臭又倔,不适應療養院便鬧脾氣,動靜很大。
無奈小盛把他接回了老房子,照顧父親的重任就落到了小盛和奶奶身上。
2020 年奶奶去世,父親也幾經輾轉,換了好幾處地方養病——
老房子潮濕,他身體受不了,小盛又給他單獨租了陽光充足還帶小院的商品房。
隻是解決了居住問題,父親又挑剔起飲食,由于不滿意保姆做的飯菜,兩個月換了四個阿姨。
這時,意想不到的轉折發生了——
被前夫背叛,離婚很多年的母親回來了,主動要照顧患病的前夫。
别想太多。
母親隻是心疼兒子。
小盛工作壓力大,還要照顧父親,經常兩頭奔波(此前還照顧奶奶),新談的女友也跟着小盛奔波、受苦。
這麽一看,母親的歸因就不難想象了——怕兒子太辛苦,怕兒子女友受不了離開兒子。
母親對兒子的幫助,是以犧牲自己的業餘愛好和精神生活爲代價。
她原本有自在的老年生活,尤爲熱衷乒乓球,之前她每天都會打球,還常常出去打比賽。
看到這,不少人應該已經開始替她不值。
在這個家庭中父親從頭至尾都是既得利益者,年輕時未盡到任何責任,又讓親媽、前妻和孩子爲自己的任性買單。
患病時,他後來組建的新家庭沒人管他;回到舊家庭,依然難改脾氣,折騰家人而不知羞愧。
而媽媽則是被迫收拾殘局的犧牲者,早年要照顧兒子的成長,晚年要成全兒子的孝心。
- 當初他離開家,還恨他嗎?
- 一直沒恨過,不恨對我是一種解脫
東亞的人倫道德,總是以 " 不計較得失 " 爲光榮。最偉大的人格,莫過于被社會活埋了半截,還要掙紮爬出來獨頂半邊天。
而人性也就賤在,熱衷于對犧牲者盤剝,對索取者讨好。
小盛因爲父、母與自己分居三地,來回奔波不方便,産生了重修老房子的想法,這樣 " 一家人 " 可以住一起,也好照顧父親。
父親住樓下
母親和他們小兩口住樓上
這樣 " 一家人 " 既住在一起
又有各自的空間,也方便照顧父親
這是節目組受小盛委托,爲其尋找設計師改建老房的初衷,也是最令我迷惑之處。
" 全家 " 一起看改建後的新房那天,兒子推着坐輪椅的父親,像幫國王檢閱領土一般熱鬧——
" 看,你的茶吧 "
" 你的院子 "
" 你的假山 "
……
母親走在最後面,像這家的遠房客人。
父親的房間坐落在一層,最寬敞豪華,還帶小園林,房間甚至專門做了他喜歡的棋桌。
兒子很開心地問父親,景色好不好?
父親點頭,兒子喜笑顔開。
做個陰暗且不道德的揣測:對曾經抛棄自己的父親如此用心良苦,按常理看,隻能是老人家有什麽值得惦記的資産,才能解釋得通了。
樓上小兩口的房間是次好的。面積不大,但爲了滿足他們的工作需要,特意加了一層工作台和休閑區,還有爲未來孩子考慮的區域。
到了母親房間,恐怖故事來了。
乍一看确實也不差,但若與家裏其他部分相比,這就是個客房的水平。
卧室的确考慮到了母親的生活便利以及隐私需要。
除了常規的梳妝台、衣櫃,還有水吧、獨衛和洗衣機、烘幹機。
不少批評說這是給媽媽洗衣幹活的 " 保姆房 ",但從母親的反應來看,她對這倆電器其實是挺滿意的。
但即便不談 " 保姆房 " 這個說法,你還是不難見其中的母職規訓邏輯。
不管是兒子的心理還是整個房屋設計,都在隐秘中默許、推動、落實母親的功能性價值。
所有人想到 " 母親 ",腦子冒出來的永遠是廚房、洗衣機,倒水、做飯、晾衣服 ……
母親的房間設計有那些家具太思維定勢、不足爲奇。
所有人都知道母親喜歡打乒乓球,設計師最後還給她送了球拍、球盒,兒子甚至對媽媽爲他犧牲掉業餘愛好心懷愧疚,但沒有人想到幫她守護住這點愛好。
尤爲諷刺的是什麽呢?
床邊做了一個乒乓球拍狀的茶幾。
馬桶上面懸挂了一個裏面裝滿乒乓球的玻璃框。
設計師說着哄小孩的行話:
你打球的這些回憶
統統地留在了最後的一個驚喜(畫框)
是,母親畢生唯一一點屬于個人的愛好與追求,最後的結局是被裱在廁所裏當裝飾品。
兒子也很想哄母親開心:
" 媽你看,連造型都是按照你的興趣愛好來設計的。"
有時,對立不是被制造的,而是就這麽存在着的。
有的人的愛好,值得專門開疆辟土、建個室内大觀園去滿足。而有的人的愛好,隻能在馬桶上方被永久封鎖。
其實,在這個屋裏放一張小型可折疊式球桌絕不是難事,哪怕是形式主義地擺着呢?
但兒子完全沒朝那想,看到偌大的陽台,隻興奮地說:
以後這裏可以喝下午茶
爸爸在下面組織牌局,我們在上面打牌
互不影響
我們很容易聽出,在這一家的主人翁意識裏,并沒有母親的位置。
他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想象,隻關于他們小兩口以及父親。
那媽媽在哪?
畢竟這座房子留給媽媽空間的隻有廚房,以及僅生活功能較爲齊全的卧室。
但你知道,媽媽搬到了這座封閉的所在,是舍棄了自己原來的獨立的家、自由的生活。
她選擇來這裏長居,甚至都不是爲自己。
她是因爲兒子需要她照應生活,将來有孩子的話,她也可以幫忙照看。
兒子呢,也知道媽媽爲他付出了很多。
但對母親的感恩,好像隻停留在口頭上,卻不會花費心思,讓渡空間,爲其彌補缺憾。
把媽媽的興趣愛好,以紀念、回憶的形式鎖在房間裏,好像以這種輕描淡寫的方式緩解愧疚,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母親的奉獻了。
此中暗含的正是某種千百年來的習慣性默認——
默認家族女性應該犧牲,把空間(物質空間、精神空間)讓渡出來,填上所謂的功能性職責。
這一習慣,從奶奶這一代就開始了。
能看出小盛對從小照顧他的奶奶感情最深,他在提及奶奶去世時情緒波動大,還忍不住掉眼淚。
老房子也是奶奶建的,奶奶所有,2019 年之前(未改造前),樓上樓下加起來差不多裝修了 7 次。
但來到奶奶的房間,真的有一瞬間的驚詫。
奶奶住的是頂層的閣樓,像是從這座房子誕生的 80 年代起就沒裝修過一樣,曆史陳舊感撲面而來。
閣樓的頂棚漏光、漏水,小盛說自己用防水材料補過很多次。
奶奶也就是 2020 年才去世,但奶奶的住處就好像她被所有人遺忘了一樣。
也許是奶奶自己不願意變動居所,或者不願意浪費錢裝修。
但這其實也源自一種典型的東亞女性觀念,爲家庭補窟窿,收拾爛攤子的,卻習慣性委屈自己,優先兒孫。
與其說其他人看不見,毋甯說他們已經習慣了享受并索取母愛的溫度,潛意識默認母親的付出是天性,是本應如此,因而不用回饋。
畢竟不回饋,沒有任何風險和代價,更不會像在職場一樣被開除 " 子籍 "。隻要自私點,假裝看不見母親的需要,沒有任何損失就可以得到無限好處。
這個原本支離破碎的 " 家 ",一方面爲了照顧父親,一方面爲了成全小盛對 " 一家三口 " 的想象,被迫重組了起來。
隻要假裝不懂媽媽的心情,她被迫遷居,就可以變 " 歸來 "。
" 歸來 " 這個詞的使用,就好像 20 年前是母親出走,一家人才走散一般。
而那個失語、偏癱的父親,從他老年的表現便可以想見——
這得多以爲自己理所當然被侍奉,才會因住不慣就大鬧,吃不慣就頻繁換人。
他曾被背叛的前妻,還要回來給他做飯,細緻到菜要嫩的,不然咬不動,嫌亮還要給他關窗簾,衣領有髒東西還給他擦。
不止小盛,生活中不少兒子都是這樣——父親再失敗、再不負責任,兒子都會共情父親。
小盛覺得從前是物理老師的父親,現在不能動,看着心酸,充滿對其處境的感同身受。
好像把父親當牌位一樣供着,哄得父親開心,得到父親認同,他才擁有社會身份,才成爲一個有根脈的男人(即便生他養他的是媽媽和奶奶)。
假如當初離家的是母親,那一定譴責母親,才能彰顯他的身份,就像《問心》裏趙又廷飾演的兒子,不肯原諒當初爲事業犧牲家庭的母親一樣。
而諷刺的是,兒子對父親的拳拳孝心,是要犧牲母親去成全的。
《夢想改造家》這一期,實在 " 典 " 到每一處細節都寫滿了曆史——
女性如何被擠壓、吞噬的曆史。
即便母親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句 " 兒子的需要 ",就可以綁住她,讓她回到原點。
我知道母職期待,困住的不止有母親,還有将自私合理化的子女。
我們在說 " 媽媽,我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 ",心裏還是舍不得她用犧牲自我換來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在 " 斷親 " 這個詞流行開來時,我們該先切斷的難道不是——
因爲毫無代價因而理所當然的索取。
中式恐怖片,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