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 遠 别 對 生 活 冷 感 |
上野千鶴子的風暴仍在持續。
周末,北大女生對談上野千鶴子的視頻在熱搜炸開了窩,全嘻嘻的冒犯提問、對立标簽成爲風暴中心,讨論以及八料層出不窮,當事人以往的生活被悉數攤開。
三天之後,另一位男性讀書博主與上野千鶴子的對談,風評走向兩極。一邊是大力誇贊,他的問題更理性、更智慧,同時亦被質疑:采訪提綱該不是由女性社區征集來的吧。是不是吃了身爲男性的紅利。
就連《新京報》内部舉辦的戴錦華與上野千鶴子的對談,報道尚未釋出,也攀上了熱搜。許多網友在評論區問:哪裏可以看直播?
其實此前,上野千鶴子已經參與過一些來自中國的采訪、對談,可獲得的關注度、影響力,遠不及近日的量級。沒人能預料她再一次進入公衆視野,是因爲被冒犯地提問:爲什麽不結婚?有被男人傷害過的經曆,還是因爲原生家庭的原因?
幾次對談,讓留着一頭利落、飒爽紅色短發的她,破圈進入更多觀衆的視野。75 歲的她,邏輯分明、回答精準、語言幽默且鋒利。但就在此時,上野千鶴子被卷入名譽風波。
老家出版社暗指号稱不婚主義的她暗中結婚,甚至繼承了丈夫的财産。這條不實新聞被迅速删除了,但也禁不住圍觀已久的看客,對這位日本女性學者發起一輪起哄與污名。
有人把她的這一段經曆比作" 上野千鶴子中國曆險記 " " 上野千鶴子的奇幻漂流 "。反觀上野,她在所有鏡頭裏都顯得很鎮靜,未對任何設問提出強烈質疑和反擊,四兩撥千斤地,對普通甚至愚蠢的提問給了精到的回答。
就在讀者像爲自家奶奶一樣爲上野的遭遇操心時,上野并沒有錯過這些分辯與明理的機會。
撕裂與争吵仍在進行。
但要說這幾單事件能給我們帶來的啓示,也可從汪洋大海裏提取晶瑩的水滴。
" 女性主義 ",在過去這幾年,無疑是一門生活裏的顯學,不少人以爲自己有充沛的生活經驗,來擔當這門學科的大師。
可從廣泛的讨論來看,我們從來沒有理清與此相關的症結。我們以爲的,隻是我們既有的想象。
這門功課,真的還得從零開始。
01 風暴中的全嘻嘻
這次引起風暴的對談視頻裏,全嘻嘻的兩個标簽和兩個提問,算得上是風暴之眼。
全嘻嘻問上野千鶴子:爲什麽 20 多歲就開始有了不婚的念頭?同時做了冒犯的預設," 是因爲受過男人的傷麽,還是原生家庭的原因?"
這幾乎是讨論裏的地雷,因爲這種預設潛意識裏看低女性的自主性,亦把女性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另一個風暴眼是當已婚的她問上野千鶴子:結婚生育的她們,是女性主義鄙視鏈裏最底端的嗎?
且不論她是否想從學術權威那尋求認證," 鄙視鏈 " 這些詞語,嵌在提問裏就是狡猾的預設。
也許全嘻嘻的本意,是等着上野來反駁她,但這個提問是可怕的,終将進一步制造撕裂、劃分派别,也并不保護弱者。且以她的身份、境遇提出這個問句,對處境更艱難的人來說,是相當利己且殘忍的。
全嘻嘻其實是一種" 精英女性 " 樣本。
她是小鎮做題家、北大學子、新媒體副總裁、事業型媽媽。北大讀本科,香港讀研,後來進入新媒體,一路做到内容副總裁,最忙的階段手底下要管 100 個人。
她原本打算丁克,結婚四年以後,還是妥協生了孩子,但主要是由丈夫與婆婆負責照顧。她竟然還有精力經營個人視頻号,且一年半内積累百萬粉絲。
她擰巴且困惑,但怎麽看,總結下來都像滿分成功學路徑,足以讓人羨慕的那種——既能在事業上完成自我實現,家庭對她的母職懲罰也是很少的。
除了 " 北大畢業 ",全嘻嘻給自己的另一個标簽是" 小鎮做題家 "。她曾分享 " 窮養 " 對自己的影響,她總是不敢像 " 富養 " 的學姐一樣,做最冒險、但可能會創造偉大價值的決定。
" 小鎮做題家 " 的她,似乎總想當生活裏的模範生,哪怕逃出小鎮,也想通過婚姻獲得原生家庭的肯定。從她的話語之中,能看得出她的困惑、掙紮與欲求,但她似乎也無意識地,以工具理性的方法,做了許多重大的生活選擇。
也因此,她才得以從小鎮青年這條起跑線上,跑出一份比較高分的成績,成爲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工具理性的思維也貫穿在她的職涯之中。
作爲有多年新媒體策劃和運營經驗、深谙流量之道的内容職人,她太知道如何設置議題。她個人平台上寫道:" 好内容應該比營銷号更标題黨。"
在這次對談之中,她又一次選擇北大畢業、已婚已育作爲一種标簽,同時給年輕觀衆也許不太熟悉的上野千鶴子,标上 "75 歲不婚奶奶 " 的名号。
可當選擇一種标簽、标題,作爲獲得快速對立、獲得流量的武器、現實裏的考試工具、強目的性的道具,那就要承擔鋒利的武器也會傷及自己。對觀衆的愚弄,也會招緻觀衆的反感及抗議。
在以往的視頻裏面,全嘻嘻曾分享自己對婚姻、生育的困惑,她提供過大量真實的細節,也不規避自我暴露,讓女孩們不要一無所知地走進去,她談論個體如何理清這些難題。
特别是她分享生孩子經曆、和婆婆聊個人選擇的那幾期,确實讓人感知她有樸素的女性意識。
上熱搜以後的全嘻嘻,有關她的細節是被裁減、拼貼的,互聯網系統構建了全新的她。
網友說她整過容、被丈夫以出軌威脅自己生育,而現實情況她以前也在視頻裏分享過,她割過雙眼皮,所謂的威脅更像是吵架時說的氣話,對她本人的指責,升級到新一輪厭女。
全嘻嘻妖魔化了。她成了 " 跪舔男性的嬌妻 ",對訪問、内容、思想的質疑,變成對個體的侮辱與指認。
另外一次的對談裏,她聊過身爲小鎮女孩帶給她的恐懼:"貫穿小鎮女孩成長的線索是逃離和自保。我們根本就不奢望任何權力,我們隻求自己能活下去。如果是小鎮青年來到大城市,畢業之後留下來更多的一定是女性。因爲我們不願意回去,我們不可能再回到縣城。因爲我們是從那裏逃出來的。""我們逃離出來了之後,至少我們獲得了離群索居的活着和自保下去的權利。"
互聯網的碎片之中,一些證據可拼湊出她并不完全追逐主流價值的青年時期。
她染過紅色頭發,總是活躍在校園文藝活動之中。她和朋友一起集資開不賺錢的書店。讀完書的那幾年,收入微薄,當了幾年記者,她渴望進入公共議題、記錄世界的進程。
▲年輕時的全嘻嘻。
你能在青年時期的她看得到理想主義的苗頭。
但後來,全嘻嘻在采訪裏否定了以前的選擇,甚至覺得年輕時有點愚蠢。你不知道她指代的 " 愚蠢 " 是哪一部分。
我們無法深入她的潛意識,搗鼓她少年時對規範的脫離,是一種精神上的逃逸,還是對潮流的追逐,以及後來的生活,如何讓她對生活的抉擇産生了 180 度大轉彎。
但她确實印證了,哪怕是成了北大精英、事業總裁的女性,她并不就在思想層面上先進于受衆;她或者可以分享路徑(并不一定有用),但無法教你思想的通達——" 精英女性 " 的身份,無法讓女性焦慮消失,她們所經曆的精神内耗,恐怕隻有個人知曉。
離開這次辯論之後,如果個體生活被如此暴風驟雨地碎片化下去,又有多少 " 清醒 " 的女性,可以經得起互聯網的審視?
我們生長在這個結構之中,是否從小就能習得不 " 厭女 " " 恐弱 ",有多少人的生活選擇、價值觀,能通過大部分人的道德審查呢?
02 女性主義,不隻是關于自我的遊戲
全嘻嘻和上野千鶴子的對談,也許注定是錯位的。
一個向上攀登,不敢下滑的小鎮女孩,一個在學曆、履曆上都走向成功,一個從理想主義跌落,往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走去的女性,她的一生就是要拼命向強者靠攏、往高處進發。她覺得逃離才可擁有選擇的自由。
小鎮女孩,通過自身的奮鬥,成爲學曆以及職業精英,她依然有各種婚姻與生育的困惑。她也嘗試用新獲得的思想的碎片,來解決自身的問題、個體的焦慮。
在上野千鶴子的談話錄《快樂上等》裏,湯山玲子說 " 高學曆的女性在煩惱時都會讀女性主義的書 ",是因爲在 " 獨立女性 " 的光環之下,女性仍難免會遇到思維的瓶頸,于是試圖在 " 更高級 " 的女性主義理論裏尋找安慰和指引。
在從零開始的女性思潮之中," 精英女性 " 也許就是中文互聯網裏對 " 獨立女性 " 的完美認知:女性要成爲成功的職業女性,那麽就可找到逃離的路徑,做自己的選擇。像伍爾夫一樣,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有人批評女性主義已經變成了 " 中産階級的蛋糕裱花 "。可不得不承認,哪怕是精英女性,北大畢業、有高收入的全嘻嘻,回到小鎮,仍然恐懼自己成爲鄉親口中 " 沒嫁出去的女人 "。
這也許是她們不自覺的心理機制。上野千鶴子也在《始于極限》中談到," 我跟她們不一樣 ",是聰慧的精英女性常會采用的生存策略,即便已經結婚生子,她仍然覺得自己與那些 " 尋常的家庭主婦 " 不一樣,來實現某一種轉化。
這也是上野千鶴子談過的" 恐弱 ":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這是精英女性經常陷入的一種心态。恐弱也是因爲自己身上有軟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進行審查和排斥,對軟弱表現出強烈的厭惡。
何謂女性主義?它能成爲所有女性的工具嗎?
這也許就是樸素的女性意識與上野千鶴子最大的分野,在她廣爲傳播的東大演講中,她曾分享過," 女性主義絕不是弱者試圖變爲強者的思想,女性主義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這就是對話完全錯位的原因。女性主義者企圖爲弱者建立美好的世界。而在這裏面,站在高位的人,無論是男是女,就是要舍去一些得着,爲他人讓出空間。
▲年輕時的上野千鶴子。
既然它是關于弱者的思想,女性主義的巡遊,也絕對不該隻限于學者們的偉大交流。既然它應該成爲弱者的武器,那麽就該盡可能遊出精英文化的視野。
當我們審判非學者對上野千鶴子的提問太淺顯,對日常問題、婚育生活的暴怒,是不是本身就有一種不自覺的精英姿态?
上野千鶴子漫長的學科生涯之中,科普與學術是兩條并行的線。
從 2008 年開始,上野千鶴子就在日本大報《朝日新聞》的 " 煩惱樹洞 " 欄目擔任讀者來信的回信人。普通人寫信傾訴自己的煩惱,上野千鶴子則從女性主義者的角度給出各種切身的建議。人生的普通煩惱,她可能見過無窮多。
也許應該考慮的是提問的表達,提問的邊界,而上野千鶴子應該與誰對話,可能隻是我們給權威施加的絕對想象,也是一種慕強。這幾次談話的啓示,我們也有一些。
所謂的中國高知女性,就沒有身爲女性的困惑嗎?
到底是我們迷信學曆,還是精英教育本就更重視成功,而輕蔑思想?
從思想層面去保護女性權益,如何做到不隻是單純的學術說理,而是真正走進公共生活;
讨論可以解決具體的難題嗎?還是說,讨論也必須以破壞性的姿态,才能讓人的行爲發生改變?
針對這次訪談,如果要彌補缺失,真正落地,我們在中文互聯網裏,是否能真正找到比這兩位更有弱者體悟,或者正身處情境之中、有許多的現實問題需要提問的内容合作者?去聽 " 中産之外的哭聲 "?
至于誰能自诩爲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是這麽說的:
"女性主義是一個自我申報的概念。自稱女性主義者的人就是女性主義者。不存在正确或錯誤之分。女性主義是一種沒有思想中央、沒有教堂和牧師,也沒有中心的運動,所以沒有異端審判,也沒有出名。女性主義也不是什麽智能的機器,隻要把問題塞進去,它就會把答案吐出來,我一直這麽想。"
可是,她也并不反對将它當做自我和解的工具。而且她本人,也是從少年時代的 " 恐弱 "" 厭女 " 走來,如今成爲不恐弱也不畏強的人。" 語言不是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發明的,你必須從某個地方借用到它。當你從前人手中接過它,才能逐漸将它變成你自己的血與肉。"(《開場:女性學者訪談》)
上野千鶴子,真的能解決所有人的焦慮嗎?把她當成是一種焦慮的解藥,新的解除迷惑的權威,可能才是最大的誤解。女性主義不是永恒的心靈雞湯,畢竟它确實拆除一些壞掉的東西,才能完成真正意義上的重建。
内容編輯:F
來聊聊
你對全嘻嘻采訪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