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是主觀的,但我們可以在人們做夢的時候窺探他們的心靈。史蒂文·斯托加茨(Steven Strogatz)與研究睡眠的安東尼奧·紮德拉(Antonio Zadra)在這一期播客中讨論了新的實驗方法如何改變了我們對夢境的理解。
夢境是非常個人化的、主觀的和短暫的,我們似乎不能用科學客觀的方法直接對其進行研究。但近幾十年中,世界各地的實驗室已經發展出先進的、可以在人們做夢時深入其心靈的技術。在這個過程中,研究人員更多地了解到為何我們需要這種神奇的夜間活動,以及我們的大腦如何造夢。在這次對談中,史蒂文·斯托加茨與蒙特利爾大學睡眠研究員安東尼奧·紮德拉[1]讨論了新的實驗方法如何改變了我們對夢的理解。
播客嘉賓
Antonio Zadra
蒙特利爾大學心理學系教授,睡眠醫學高級研究中心研究員
擁有麥吉爾大學的實驗心理學碩士學位和臨床心理學博士學位,并在Tore Nielsen(托爾·尼爾森)博士的夢與夢魇實驗室完成了博士後研究。
他目前的研究項目集中在三個主要領域:由加拿大社會科學和人文研究委員會 ( SSHRC ) 資助的項目,關注人們的個性、幸福感和日間經曆如何反映在日常夢境中;由加拿大衛生研究院 (CIHR)資助的項目,專注于夢遊症的病理生理學、現象學和治療;最後,由FRQSC資助并由 CRIPCAS領導的項目,專注于性虐待兒童受害者的夢境與噩夢。
斯托加茨:我是史蒂文·斯托加茨,歡迎來到Quanta Magazine的播客節目The Joy of Why,帶領你探索當今數學和科學中最大的未解之謎。
在這一集中,我們讨論的主題是夢。夢究竟是什麼?它們為何存在?為什麼它們總是稀奇古怪?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你夢到了一些奇幻的東西,夢中發生了一些有着叙事弧并從未真實發生過的瘋狂故事,你和一些并不一定認識的人一起,置身于從未去過的地方。這隻是大腦在試圖理解随機的神經放電嗎?還是說做夢的背後有演化方面的原因?
夢境就其本質而言很難被研究。盡管科學和技術一直在進步,我們仍然無法記錄别人的夢境。另外,衆所周知,我們醒來之後也很容易忘記夢的内容,除非我們非常小心地将它們記錄下來。但即便有如此多困難,夢境研究人員仍在艱難行進,試圖發現我們如何做夢以及為何做夢。
今天參與讨論的是安東尼奧·紮德拉博士[8],他是蒙特利爾大學的教授,也是睡眠醫學高級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其研究聚焦于噩夢、重複夢境和清醒夢。他還是最近出版的《當大腦做夢》(When Brains Dream)[9]的作者之一,這本書探索夢境的科學與奧秘。托尼,感謝你今天來到我們的節目。
紮德拉:感謝邀請。
斯托加茨:我很期待與你讨論夢境相關的東西。讓我們從你和你的同事現在如何看待夢的科學開始吧。為什麼夢如此難以研究?
紮德拉:研究夢的一個最大的困難是我們不能直接對其進行研究。我們研究的是關于夢的報告,這些報告可能是人們講述夢到了什麼,或者是他們就此寫下了什麼。因此,關于夢的大多數研究都是事後研究。即便是在實驗室裡研究夢,能看到被試在做夢時他的大腦或身體裡正在發生什麼,例如在快速眼動睡眠中,但他們當下的夢是關于什麼,我們往往也隻能在喚醒他并讓他講述夢中的經曆之後才知道。所以,夢是一種私人的、主觀的體驗。
但這些困難并不僅僅存在于夢的研究中,許多其他領域也會遇到這些挑戰。例如對疼痛的研究,沒有一個讓你直接看到疼痛的機器。我們隻能從人們描述疼痛的形容詞中推斷他們經曆的是灼痛,跳痛,還是刺痛,以及疼痛的具體位置。人們會說,"我的下背部在疼,我的腿在疼。"這些也都是私人的、主觀的體驗。這些挑戰存在于人類擁有的許多主觀狀态中。
斯托加茨:真是一個有趣的類比,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那麼你如何定義夢呢?我知道這可能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因為在任何一個科學領域,給出定義往往是相當困難的,比如說"什麼是生命?"但還是讓我試着問問吧,什麼是夢?夢有哪些典型特征?
紮德拉:遺憾的是,還沒有一個得到普遍認同的夢的定義。一些研究者認為,夢是大腦詳盡的、叙事驅動的産物,它位于大腦的某個地方,擁有時間維度,包含着情緒以及某種形式的社交互動。這些描述與人們起床之後能回想起來的夢更加接近,這種夢往往發生在快速眼動睡眠中。但對于另外一些研究人員來說,夢是指睡眠中經曆的任何形式的思考或知覺要素。這往往被稱為睡眠中的精神活動(sleep mentation)。
依照不同的定義方式,夢可以是相對獨立的圖像,也可以是思維模式。夢可以是你睡着時在你眼前舞蹈的幾何圖形,也可以是内容豐富的、叙事驅動的、身臨其境的體驗。基于不同的定義可以研究夢境的不同元素或不同的表達形式。但值得注意的是,同樣的問題也會出現在當我們問"你如何定義意識[10]?是什麼構成了意識[11]?"等問題的時候。存在一些意識的最小形式,例如當你早上昏昏沉沉地醒來,或當你沉浸于美妙的音樂或精彩的電影中,或在與伴侶的激烈争執中,或是當你十分投入地參與到和老闆的工作中,又或者是當你處在熱戀中……這些都是不同類型的意識。而且,對于盲人、聾啞人或感覺模态受限的人或癱瘓的人來說,他們同樣擁有意識。但他們主觀經驗的範圍存在巨大的差别。這對于夢來說同樣适用。
- EleniDebo -
斯托加茨:我們是否知道大腦是如何創造出與夢有關的圖像的呢?
紮德拉:簡短的回答是,不知道。更準确地說,我們正在慢慢地靠近那個答案。因為夢會發生在睡眠的不同階段,而不同睡眠階段大腦的活動區域差異很大,就像大腦的一般神經化學,它常常導緻一些相互矛盾的觀點。
但我們知道,一些最生動的夢往往出現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我們知道那時次級視覺區域被激活了。這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夢是高度視覺化的經驗。初級視覺區域沒有被激活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你閉着眼睛,沒有視覺信息通過你的視網膜進入視覺區域。是你的大腦創造出這一切。我們還知道,你的運動皮層(大腦中控制運動的部分)也被激活了。這很可能就是讓我們在夢中産生自己正在一個真實的3D物理世界中移動的感覺的一個重要原因。與此同時,我們的邊緣系統和杏仁核也被激活了,這有助于解釋為什麼很多夢裡包含着不同程度的情緒,我們帶着情緒投入其中。此外,我們還知道部分前額葉皮層的活動被抑制了,這個部分位于雙眼上方約一英寸左右的位置。這可以解釋為什麼這些區域對于所謂的執行功能、判斷、批判性思維、計劃而言十分重要,夢境中這些因素是缺失的。
我們開始更好地了解不同的大腦區域如何一起[12]創造出了夢的一般特征。更神秘的是大腦如何選出特定的圖像并把它們編織在一起,以及為何如此。
斯托加茨:夢的某些方面與對清醒時發生的事件的記憶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呢?有一種說法是,夢可以幫助我們記住一些事,但它是如何實現的呢?應當如何恰當地界定二者的關系呢?我們現在如何看待這個觀點?
紮德拉:退一步來看,我們知道睡眠在不同類型的記憶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比如說,非快速眼動睡眠的不同階段可以幫助我們鞏固記憶。這通常發生在你學習一些事實并且想記住它們的時候。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我們的記憶更多地與我們對世界語義上的認識相關。它更多地與你在何時、如何使用這些事實有關,而非與事實本身有直接的關聯。因此,非快速眼動睡眠可以讓你變得更聰明,而快速眼動睡眠可以讓你更智慧。
現在,我們認為夢可能在其中一些過程中發揮作用。與七八十年代一些對夢的理解不同,神經生理學家認為,夢遠非随機事件。我們的大腦明顯偏愛那些清醒時所經曆的有顯著情緒的事件。此外,夢還能完成我們清醒時做不到的事情,它會利用這些經驗并在整個記憶庫中搜索能與之聯系的、有微弱關聯的經驗。
那麼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其實這就是大腦理解周圍世界的方式。我們清醒兩個小時後,大腦需要切斷所有外部信息來源,再用一個小時處理我們在清醒時度過的兩個小時中經曆的事情。這部分解釋了睡眠是什麼。一種觀點認為,夢是通過詢問"我們今天已經經曆的這些事情對我們的未來有什麼用處?"發揮作用的,這意味着記憶不是關于過去,而是關乎未來。這是說,你能記住事情并不是為了退休之後在門廊和老朋友喝一杯的時候可以回憶那逝去的遙遠時光,"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騎車去湖邊嗎?"我們演化出記憶的能力不是為了這個。
記憶可以讓你在路上開車時看到後視鏡裡閃爍的藍紅燈的時候意識到,"那是輛救護車或者警車,我應該開到右邊給它讓行。"記憶讓你可以預測并了解你面前發生的事情,并對周圍的世界作出正确的反應和闡釋。
- Wenyi Geng -
夢吸納了我們經曆過的事情。這或許是由于大腦在睡眠中(具體來說,在快速眼動睡眠中)的特定神經化學效應。它找出了這些經驗之間的弱相關性。你的大腦就像是打開一個個抽屜,然後不停地問,"它能放進這裡嗎?它能放進那裡嗎?"而基于你在夢中的認知反應和情感反應,你做夢中的大腦利用這些信息,"是的,這是一個有用的聯系。沒錯,這是一個合理的聯系。"就是這個過程幫助我們建立起對世界的理解。所以當我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真的是帶着日複一日更加清晰的對自己和周圍世界的理解醒過來的。
另一個我認為人們經常認為理所應當或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的事情是,在我們做夢時,我們的大腦在做兩件了不起的事情。當然,它會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但這兩件尤其特别:首先,它創造了你;你有一個身體,你看到東西,你的夢往往是第一人稱視角。同時,它還創造出夢中的環境,包括你遇到的每一個人。我的意思是,你記得自己其實正在床上睡覺,你沒有聽到外界的聲音,沒有在看任何東西,但你能沉浸在夢境中,在其中與人交談并聽到他們做出回應。而就算在清醒夢(你知道自己在做夢)中,你也很難知道下一步你的夢裡會發生些什麼。你的大腦在向你隐瞞這些信息。在一個清醒夢中,比如說你可能可以讓夢中的一個角色出現,但如果你問他們——你是誰?你在我的夢裡做什麼?在這之中我應該記住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你并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回答你。但你的大腦知道。正是你的大腦創造出了這個角色。
所以當人們說,"噢,你可以在你的夢中做任何事",或者說"你是夢的制片人和主演",我并不認為這些說法是正确的。你不能控制你的夢的構建過程,是你的大腦在控制它。你的大腦還故意隐藏了關于故事情節會如何展開的許多信息。大腦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它需要知道你會如何對這些不斷發展的叙事作出反應——夢在它的結構上也有各種轉折,比如場所、地點、情節走向等。這構成了夢境本質性的奇異性。
這表明你的大腦在探索經驗之間的弱關聯,它試圖了解你将如何作出反應。所以我們認為,夢在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上起到作用。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基于我們記得什麼,以及我們如何解讀這些事情。我們對記憶之事的大多數解讀是基于語義的。你知道,當我說我遇到了一起事故,"事故"這個詞對我們來說有着各種各樣的聯系和意義。物質性對象亦是如此,像是"森林"、"玻璃杯"和"紅酒",這些東西對我們的意義是不同的。當你夢到一個玻璃杯的時候,你的面前沒有一個物理的杯子,是你的大腦創造了它。而你對這個簡單的對象有着各種隐喻和聯想。現在,如果我們想想人際關系,以及更加複雜的各種事物,随着夢境的展開,這些聯系會變得更加宏大、複雜。
- Helena M. Cintra -
斯托加茨:你提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方向。其中最打動我的是極具神秘色彩的哲學說法,你在講述時是用"你的大腦正在向你隐瞞些什麼"這樣的語句來表達的。這讓我好奇這裡的"你"是指誰?因為很多人認為他們的大腦就是他們本身,但這裡顯然有一些更微妙的事情正在發生。
紮德拉:的确如此。有些人認為,這個說法也适用于我們具有清醒意識的時候,但這并不是最終的定論。但我認為,對于夢這種獨特的意識狀态來說,争議要少很多。
關于你的大腦如何利用你的反應、想法,并将之反饋到夢的發展中,我可以舉兩個例子。有時人們會有一些愉快的關于飛行的夢。夢中他們在空中翺翔,飛行過程中俯視着所經之地的風景,這真是不可思議。這時一個想法闖入腦海,我怎麼會飛?這個疑問一出現,其結果幾乎總是不可避免地向下掉。因此,夢是你的大腦将你置身其中的環境和你對之作出的反應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
我認為,這就是夢的關鍵功能之一。睡眠中經曆的很多事不需要我們真正經曆過。夢可以整合信息,分泌荷爾蒙,調節很多東西。所有這些都不需要有意識的經驗的參與。而問題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大腦必須通過做夢來完成這種記憶處理工作呢?
我認為這是因為大腦需要通過做夢來理解這個世界。它需要了解你對它構建的夢和夢中的環境有什麼反應,因為它是由你的大腦創造出來的,是你對世界、父母、兄弟姐妹、工作、自我價值以及疑問的理解。你對這些東西的理解如何對你夢中的所思所做作出反應,你和夢中世界之間持續的、不斷發展的互動(雖然被大腦向你隐瞞了)幫助你的大腦理解清醒時的種種經驗。因此,前面提到的"你"隻是你的大腦在夢中所做之事的一小部分。并且我相信,有令人信服的證據表明,當你做夢時,大腦向你隐瞞很多信息,就像我們已經看到的,即便在清醒夢裡也是如此。
- AMAO . -
斯托加茨:好的。讓我們來聊聊清醒夢吧。我剛剛說,你前面講的話裡提到了幾個方向,其中之一就是清醒夢。另一個簡要提及的方向是夢的神經化學方面,以及它如何被放入奇怪的聯想之類的東西之中。我對此也很感興趣。不如就從清醒夢和與之相關的夢境工程(dream engineering)聊起吧,首先請向大家解釋一下什麼是清醒夢。
紮德拉:清醒夢本質上就是,你在做夢時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一旦人們有這種意識,他們就可以運用對做夢的知識嘗試操縱或影響夢境的發展,這就是清醒夢的本質。清醒夢有很多有趣的特征,其中之一是它為我們在睡眠實驗室中對夢的研究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
斯托加茨:所以清醒夢是自然而然地、自動形成的嗎?還是說我們必須學習如何做清醒夢?
紮德拉:有些人說他們自有記憶起清醒夢貫穿一生。這隻是少數群體,他們中有些人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能力的時候感覺很驚訝。多數人,大約一半的人,說他們在人生中至少有過一次清醒夢,往往發生在他們幼兒青少年時期。還有大概20%的人會說他們每個月會至少做一次清醒夢。
對于這些每周幾乎每晚都會做清醒夢的人,我們可以在實驗室裡研究他們。而我所說的"清醒夢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并且在全世界十幾個實驗室都已經實現了)指的是——不管你相不相信——做清醒夢的人可以在做夢的同時告訴你(實驗室裡的實驗員)他們在做夢,這種交流可以通過意志控制的眼球活動實現。我們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會有睡眠麻痹,但是我們身體的很多部位并沒有被麻痹,例如你的呼吸系統,舌頭和眼睛。因為即使你移動眼睛,也不會傷害到你自己;而如果你站起來跳下床,可能會一頭撞到牆上。所以這種麻痹隻是讓我們保持相對靜止就足夠了。你看到的貓或者狗睡覺時身體的顫動也是如此,隻要不是大規模地移動身體位置就可以了。
如果你觀察快速眼動睡眠中的小狗或者一個小朋友,他們的眼睛也會來回移動。所以,做清醒夢的人可以通過在夢中進行這種提前說好的左-右-左-右-左-右眼球活動來利用這一現象。實驗室中用于監測他們閉合的眼皮下的眼球活動的電極可以接收這些活動。當你查看做清醒夢的人的多導睡眠圖*記錄(polysomnographic recordings)時,首先你會看到快速眼動睡眠中随機的眼球活動,但是突然你會看到極富規律性的左-右-左-右信号,這就是做清醒夢的人在告訴你,"我知道我正在實驗室裡,我現在知道我在做夢,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信号。不止如此,現在我會開始執行你讓我在夢裡完成的任務。"這些任務可能是唱歌,數到十,握緊拳頭,甚至是做愛。而當他完成的時候,他就會發出第二個信号。這時研究人員就會知道,在信号一和信号二之間,被試在唱歌,或者在跑步或深蹲,然後你就可以觀察當他在唱歌、數數或高潮時,大腦裡正在發生什麼。
*譯者注
多導睡眠圖(Polysomnography, PSG), 又稱睡眠腦電圖。主要用于睡眠和夢境研究以及抑郁症和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的診斷。多導意為其通過不同部位的生物電或通過不同傳感獲得生物訊号,經前置放大,輸出為不同的電訊号,記錄出不同的圖形以供分析。
所以你在某種意義上不需要等到他們醒來再詢問夢中發生了什麼,因為這些人在他們開始和結束夢中的特定活動時會蓋上一個"時間戳"。直到今天,這對我來說都非常難以置信,一個人可以在睡眠實驗室裡睡覺,很快進入快速眼動睡眠,做夢,并與你溝通。
這使得研究人員可以更多地了解身體和大腦如何對不同形式的夢的内容作出反應。總的來說,這些研究告訴我們的是,你的大腦和身體(在一個更小的程度)會對夢到的活動如你所期待的那樣作出反應,這與清醒時無異。
- Øystein Sture Aspelund -
去年,這類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聽起來更像科幻小說了。在多個實驗室裡,研究人員和做清醒夢的人之間實現了雙向交流,這些實驗室分散在全球,有些在歐洲和美國。他們不僅可以讓做清醒夢的人給出這些眼球活動信号以表示他們是清醒的,實驗人員也可以借助一些外界刺激來嘗試影響夢境,就像阿爾弗雷德·莫裡(Alfred Maury)在19世紀60年代所做的那樣*。
阿爾弗雷德·莫裡,在弗洛伊德之前,測試了睡眠時體驗到的氣味和聲音等感官刺激是否會影響他的夢,創造了入睡前幻覺(hypnagogic hallucination)這一術語。
舉個例子,他們可以輕輕地重複一個問題,你需要找到恰好讓這個問題加入夢境的點,但又不會把他們吵醒。他們可能會問8減6、8減6,或者在睡着的被試的眼皮上方閃爍一些燈光,希望這些視覺刺激能夠進入他們的夢中。在第一個例子裡,被試會通過兩次左到右的眼球移動來回答答案是2。你可以用眼球的活動完成這些研究,你同樣可以要求他們用"是"或"否"來回答問題。比如問,你喜歡巧克力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可以在夢中嘗試做一個大大的微笑。如果你正在監測面部肌肉,你可以看到嘴唇周圍輕微的收縮。于是你就知道這個人在微笑,也就是在回答"是的"。如果你問,你喜歡鈎針編織嗎?答案如果是否定的,他就會在夢中皺眉。如果你用電極監測這些面部肌肉或者眉毛周圍的肌肉,當你看到電極放電時,意味着答案是"否"。
這些隻是基礎的步驟,但它不僅能讓做夢的人向外部的實驗人員傳達信息,還能讓實驗人員向做夢的人提問,從而實現雙向溝通。這就是與做清醒夢的人進行雙向溝通是可能的證據。這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讓我們可以真的告訴人們在夢中做某件事——讓他們盯着一個物體,讓他們大喊,讓他們在音樂會上聽美妙的音樂,讓他們閱讀——并觀察大腦和身體的反應。這開辟了研究夢境如何展開、以及我們的大腦和身體如何參與這一過程的新路徑。這聽起來很像科幻小說,但它們是真正的科學。
斯托加茨:哇,你講的這些真的很精彩。我想問一個有點像盡職調查的問題——我相信有些聽衆一定也想問這個問題,這所有一切有可能是一個騙局嗎?人們有可能在假裝嗎?我确信研究這些的科學家們是負責任的,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有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讓我們知道這些人是真的在快速眼動睡眠中,而不是在跟我們玩什麼裝作睡着的把戲?我們怎麼知道他們真的睡着了?
紮德拉:快速眼動睡眠的關鍵特征之一就是運動麻痹,這是可以被監測的。自從睡眠生理學在實驗室中用一些電極(包括放在你下巴下面的一些電極)進行研究,這就已經可以做到了。在你的下巴下面有一塊肌肉,就算你沒有移動你的下巴,它往往也會表現出一些基本水平的活動。但在快速眼動睡眠中,這塊肌肉的活動水平降到了零。而這不是你憑意志可以控制的,這是隻有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才能觀察到的現象。而在這些研究中,這些肌肉麻痹的指标是完整的。
還有一些隻有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才會被抑制的反射,其中有一種叫H反射*。如果你測試那些反射,就能看到它們被抑制了。所有這些指标,包括他們的眼球活動,腦電圖信号,或是這種肌肉弛緩,都是隻有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才會發生的。所有這些研究都表明這些參與者的确是處于典型的快速眼動睡眠狀态,而不是假裝出來的。
H反射測定的是感覺和運動纖維往返傳導的速度,也是周圍神經病變的參考指标之一。
當然,有些人可以在家裡假裝自己睡着了,然後說,"哦,我正在做X,Y,Z。"的确存在這種可能性,我曾經在油管看到過相關的視頻。但關于我剛剛講到的研究,我們有外部的夢境專家評估這些電生理信号都是明确符合快速眼動睡眠的,被保留作數據的案例中的所有睡眠指标都是沒有疑問的。
斯托加茨:你的實驗室也研究清醒夢嗎?
紮德拉:我們有相關的研究。此外,我們還研究清醒夢在實驗室外的臨床應用,比如用于治療噩夢。但是我特别感興趣的領域是清醒夢如何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大腦是如何創作出夢中的角色的。
就我個人而言,夢中的角色是夢最讓我着迷的一個方面。因為夢中的角色不僅會說出和做出我們意料之外的事,當我們問他們問題,他們會給出讓我們驚訝的答案,又因為他們是由我們的大腦創造的,我認為實際上是我們自己在讓我們感到驚訝。夢中的角色像是有自己的意識那樣行動和回應,但我們知道其實他們沒有,或者說很可能沒有,因為他們隻是你想象力虛構的産物。但當你在夢裡遇到你的前任,他或她對你很生氣,他們看起來确實很生氣,他們會有面部表情展示他們對你所做的事有多生氣。或者其他像是你在夢裡陷入熱戀或者被侵略者追趕之類的情形,這些人都會有情緒表達,他們說話的方式和語調都與我們在清醒時遇到的有意識的真實的人别無二緻。他們中的一部分也許是二維的,就像是戲劇裡的群衆演員一樣;但其他的角色真的讓我們感覺他們是有感覺能力的存在,僅僅是他們看着你的樣子就會讓你覺得像是真的被對世界有感知的人注視着。
而我們可以用清醒夢來探索這個方面。比如說,我正在和一位運用清醒夢進行藝術創作的英國藝術家戴夫·格林(Dave Green)[13]合作,我邀請他為我表演如何讓夢裡的角色為他創作藝術品。當他在清醒夢裡請求那些角色,"可以請你為我畫一幅畫嗎?"他得到的回應非常有意思。有一位先生結結巴巴地告訴他,"那個,我,我不會畫畫。"而當戴夫問他,"好吧,為什麼呢?"他說,"嗯,因為我來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還詢問了另一位女士,"你會畫畫嗎?"她說,"噢,當然了。"她繼續說道,"我很擅長畫畫,我小時候學過。"她講述的學會畫畫的故事讓戴夫感到驚奇。他給了她一張紙,一支鉛筆,然後她畫了一幅畫。當他看到畫時,他發現那隻是一串字母數字代碼。他說道,"這不是一幅畫。"她說,"這當然是一幅畫,現在你的任務就是找到解開這串代碼的鑰匙。"
還有許多與此類似的有趣的例子。早在80年代,德國研究員保羅·托萊(Paul Tholey)[14]就進行了有關問清醒夢中的角色各種問題的探索。他問了這樣一些問題:你會唱歌嗎?你可以想出我不認識的單詞嗎?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夢中的角色都很不擅長數學,即便是最基礎的數學問題也會讓他們不知所措。如果你問夢中的角色,4加3是多少,有些角色會回答是6。這很有趣,因為作為做夢的人,你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夢中的這個角色卻會出錯。保羅·托萊的研究中還會出現其他的反應,當你問數學問題時,有些角色會直接跑開。在兩個個案中,他們直接崩潰大哭道,"噢不,不要數學!"
- Øystein Sture Aspelund -
斯托加茨:我們已經習慣了!我是一個數學教授,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也時有發生。
紮德拉:确實。這些角色擁有着不可預測的天性。為什麼他們會以這種方式行動?為什麼你的大腦決定讓他們做出這種反應?這又如何影響了夢的形成和發展?所以說清醒夢不僅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研究夢的基礎神經生物學,同時也是通往這些更主觀也更令人困惑的問題的窗戶,這與意識問題以及夢和夢中特定的角色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有關。
斯托加茨:我想确認我是否理解了你剛剛講述的奇妙故事。如果我理解得沒錯,戴夫·格林本人就是一位能夠做清醒夢的人?
紮德拉:是的。
斯托加茨:然後他會告訴你他的清醒夢中發生的事情,他遇到夢中的角色并且邀請他們做特定的事情,比如畫畫或者做數學題之類的。這就是你剛剛講述的事情,對嗎?
紮德拉:是的,沒錯。這其中的一部分已經在實驗室裡被研究了。至于戴夫,他是一個會利用自己的夢作畫的人。他會在醒來時嘗試回憶夢中的事情,并在某種程度上将它們複制出來,就像是将清醒夢作為某種創造方式。所以當我們讨論他的一些作品時,我問他,"那麼,與其你自己作畫,為什麼不試着召喚夢中的角色,讓他們畫給你看,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一問題正是我們當前的合作模式的先聲。
斯托加茨: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我們之前還講到了"夢境工程",這是夢境工程的一種形式嗎?
紮德拉:夢境工程和它其實關聯不大。人們正在這個新興的科學領域嘗試使用不同的技術和方法來影響夢境的内容。從睡眠可穿戴設備到氣味和聲音的使用,這些外界的刺激環境可以對人們做夢的方式和内容産生影響。例如,從利用能夠讓人身臨其境的VR技術讓人做飛行夢到在睡眠過程中釋放不同的氣味,前者已經被證實為有效。我們知道,玫瑰花或者你喜歡的飯菜的味道等香味并不會直接進入你的夢,但會孕育積極的情感和夢境,就像臭味也不必然直接參與到夢中,卻能夠為夢境蒙上一層消極的面紗。所以,有很多不同的技術可以影響人們如何以及因何做夢。夢境工程從廣義來講大抵如此,是夢的研究中極速發展出的一個領域。
斯托加茨:我聽說你和一些其他的夢境科學家和睡眠科學家簽署了一封表達對夢境工程的隐憂的聯名信。你可以聊聊這封信以及你們的擔憂嗎?
紮德拉:夢境工程真的是一個非常新并且處于起步階段的領域。幾篇關于夢境工程的最早的論文也是近幾年才發表的。夢境工程具有巨大的潛力,可以被應用于治療、大腦研究以及意識研究,還因為睡眠和夢參與到情感記憶的處理過程中,因此夢境工程還可被用于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但就像很多新技術一樣,它也有潛在的缺點,而且,對于我們這些在這個領域工作的人而言,有一些非常可怕的潛在應用。我可以舉一些例子。
順便說一下,世界各地有超過40名睡眠和夢境研究人員聯署了這封信。我們的擔憂并不是它當前的危險性,而是它變得危險的潛在可能,我們甯願主動讓政治家、決策者和公衆早點意識到這些問題。我們的擔憂是,越來越多的人在睡覺時使用與睡眠有關的技術,比如蘋果手機,或任何可以記錄睡眠時的聲音的手機。如果說你想知道你有沒有打呼噜或者睡眠中是否有呼吸暫停的現象,這或許很有用。但與此同時,關于你處于哪個睡眠階段的信息也被收集了。我們可以知道使用睡眠可穿戴設備的人的心率、呼吸頻率,由此可以大緻推斷出他們是處于快速眼動睡眠還是在非快速眼動睡眠。我們知道大腦在睡眠中會以和清醒時不同的方式處理信息,而就算你對睡着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沒有記憶,它們仍然會影響你的行為。
我來舉一個例子。在一項研究中,對戒煙有興趣的吸煙者被帶到實驗室中,他們被告知,"你們可能會在實驗組中,我們會釋放一些氣味并了解這些氣味會如何影響你的睡眠;也可能被放到對照組,這時就沒有氣味會呈現給你。"他們需要記錄來實驗室之前和之後的抽煙數量以及一些其他事情。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在睡眠的一段短暫的時間中聞到了煙味、臭雞蛋或者腐爛的魚的氣味。早上醒來之後,他們被問道,"你有沒有任何與昨晚的氣味刺激相關的回憶?"他們都說沒有。你記得你的夢嗎?他們會回答不記得。所以聲稱沒有關于那些氣味的記憶。但是一周之後,他們的抽煙數量平均減少了30%。
于我而言,最有趣的是,如果你在他們清醒的時候讓他們同時聞到煙味和那些氣味,這對他們的抽煙量毫無影響。因此,我們能夠看到,當你在人們睡眠中做一些事情的時候,相較于在清醒時做同樣的事情,會更加有效且不為他們所知,因為睡眠中的大腦在用與清醒時非常不同的方式處理信息。
你也可以改變人們對糖果的偏好。你可以在他們來實驗室睡覺之前問,"噢,對了,你更喜歡M&M還是Skittles?"他們可能會說,"我更喜歡Skittles。"在晚上他們睡着之後的某個特定階段,你可以短暫地讓他們聽到重複着"M&M,M&M"的聲音刺激。這聲音不會将他們吵醒,他們對此也沒有記憶。但當他們早上醒來,你再次問他們,"噢,順便問一下,你現在更喜歡Skittles還是M&M?"超過70%的人會說:"很奇怪,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會選M&M。"但如果你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也說不出理由。
這些隻是非常簡單的例子,但是這種技術正在快速發展。如果你想想廣告商願意花多少錢吸引你30秒的注意力,你就能想象他們願意用多少錢來吸引你幾個小時的注意力,雖然你對這幾個小時不會有記憶,但是它的影響可能比你在清醒的時候做過的任何事情都大。并不是說這種現象已經存在,但我想它很快就會到來。我們已經在社交媒體上、在高速公路上、在電視上、在看電影前後被廣告轟炸了,睡眠應該保留為一片不受廣告污染的淨土。我不想我的曾孫必須每個月花10美元來選擇在夢中不要聽到廣告。
斯托加茨:這真是一個噩夢,确實對我們有所警醒。讓我們放松一下,來談談夢境研究的未來吧。我們來聊一聊你和你的同事鮑勃·斯蒂克戈爾德(Bob Stickgold,任職于哈佛醫學院并參與到哈佛腦科學計劃中)[15]提出的NEXTUP模型(network exploration to understand possibilities的縮寫,理解可能性的網絡式探索)吧。
紮德拉:好,這是一種嘗試解釋夢的核心特征的方式。許多關于夢的理論都是相當單維的,要麼試圖說明它們為什麼很奇異,要麼解釋其情緒化,或者說明它們怎麼依賴于快速眼動睡眠。而我們嘗試提出一個模型來解釋夢的整全體驗,關于它們為什麼會被遺忘,同時把我們已經獲得研究結果融入這個模型。我們對夢的一般内容有了許多了解,關于清醒夢、噩夢、每天做的尋常的夢、重複出現的夢等等,還對做夢時大腦中發生的神經生物學活動有所了解,以及不同睡眠階段和做夢有關的不同體驗。NEXTUP的基本想法是,做夢是一種獨特的依賴于睡眠的記憶演化形式。而它所嘗試完成的,就是通過發現和加強我們清醒意識中那些松散的、出乎意料且此前未被探索過的關聯,從已有的信息中提取新的知識。
當你慢慢進入睡眠狀态,往往會有一些想法或畫面出現在腦海中,它們通常與你當下的想法有關——我們認為這或許就是你大腦的某個部分嘗試标記出在接下來的睡眠中要處理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同樣知道,在快速眼動睡眠中你的血清素(一種神經調節劑)的水平會下降,甚至降為0,這可能會創造出一種狀态,讓大腦傾向于接受夢中的關聯是有意義的——這在大腦中就體現為血清素的減少。比如說,當你服用迷幻蘑菇或LSD時,這些體驗的特點之一就是它們往往使你産生充滿重要性和意義的感覺,而相似的情況似乎也會在快速眼動睡眠中出現。另一種神經調節劑,去甲腎上腺素,也在快速眼動睡眠中大大減少了——而這恰恰是幫助我們保持集中、提前計劃的物質。所以這可能就是夢具有超聯想性、擁有奇異的元素和場景轉換的另一個原因。它們再次揭示了大腦如何嘗試探索可能性,為我們在白天經曆的主要活動賦予意義,并探索它們如何與我們對世界的理解相符。
所以我們認為,大腦需要做夢,我們需要有這些經驗來讓睡眠中的大腦通過構建我們對自己和周遭世界的理解來真正理解我們居住其間的世界。這也讓我們,或者說我們的大腦,為預測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景做好充分的準備,并準備好在未來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反應和感知。
斯托加茨:謝謝你,托尼。這些關于夢和睡眠的想法非常具有啟發性。真的很高興今天能邀請你來我們的節目。
紮德拉:非常感謝你的邀請,我也很享受我們關于睡眠和夢的交流。
參考文獻
[1] https://antoniozadra.com/en/about
[2] https://podcasts.apple.com/us/podcast/the-joy-of-why/id1608948873
[3] https://open.spotify.com/show/2FoxHraQSKwxV2HgUfwLMp
[4] https://podcasts.google.com/feed/aHR0cHM6Ly9hcGkucXVhbnRhbWFnYXppbmUub3JnL2ZlZWQvdGhlLWpveS1vZi13aHk
[5] https://www.stitcher.com/show/the-joy-of-why
[6] https://tunein.com/podcasts/Science-Podcasts/The-Joy-of-Why-p1653040/
[7] https://www.quantamagazine.org/tag/the-joy-of-why
[8] http://ceams-carsm.ca/en/chercheur-antonio-zadra/
[9] https://wwnorton.com/books/9781324002833
[10] https://www.quantamagazine.org/neuroscience-readies-for-a-showdown-over-consciousness-ideas-20190306/
[11] https://www.quantamagazine.org/anil-seth-finds-consciousness-in-lifes-push-against-entropy-20210930/
[12] https://www.quantamagazine.org/mental-phenomena-dont-map-into-the-brain-as-expected-20210824/
[13] https://dave-green.co.uk/
[14] http://www.gestalttheory.net/cms/index.php?page=paul-tholey
[15] https://brain.harvard.edu/?people=robert-stickgold
作者:Steven Strogatz l 譯者:肉 l 校對:Muc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