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節目《她的房間》第一集,時隔 22 年,主持人張越與劉小樣再次進行對話。
" 沒什麽,都是西西弗斯的石頭," 劉小樣這樣形容自己之前的生活。張越被這句話久久地震動。" 她的人生,我們的人生,人類的宿命,不都是西西弗斯在推石頭嗎?"
作者 | 趙浙東
編輯 | 譚山山
題圖 | 受訪者提供
兩通電話,三個女人
故事從一通電話開始。
2001 年秋天,關中平原上一位名叫劉小樣的普通農村女性,給當時國内最早的女性電視欄目《半邊天》打去電話。此後,她又給欄目組寫了數封長信,訴說自己生活中的苦悶、躁動和渴望:
" 在農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閑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集,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你要打破它,你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願去遵守這些規矩。"
這些樸素、未加修飾、刺破生活真相的話語,深深震動着欄目組的每一個人,包括主持人張越。一個下着大雪的冬夜,張越帶着《半邊天》欄目組,從 1100 公裏以外的北京來到了陝西鹹陽附近的一個村莊,推開了劉小樣的家門。
坐在自家的二層紅磚自建房前,穿着一身大紅色外衣的劉小樣,發出了新世紀初一個普通農村女性最深切的聲音:
" 我甯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麽都不知道,然後我就很滿足。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這就很好了。我不滿足這些的。我想要充實的生活,我想要知識,我想看書,我想看電視,從電視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因爲我不能出去。"
來自關中平原的聲音,每一個字都振聾發聩。(圖 /《我叫劉小樣》)
2002 年 3 月 23 日,《我叫劉小樣》在《半邊天》周末版播出,引發大量觀衆共鳴。很多媒體同行、機構找到張越,想要劉小樣的聯系方式,希望能跟她聊一聊,看看能幫她點什麽。
劉小樣統統回絕了。她跟張越說:" 我心裏特别不平靜,但是我沒有機會改變了。如果我是我們村裏那些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我就走出去,去城市裏面,去闖出另外一個更大的世界。但是我現在走不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學曆又低,又沒什麽專業技能,我到城市裏面能幹什麽呢?我隻能在家裏邊守着,特别不甘心、特别難受地這麽熬着。既然我已經走不了了,你就别讓那麽多人來誘惑我。"
那期節目結束了,誰也不知道,不到半小時的節目、一群一陣風似的來了又走的 " 城裏人 ",在劉小樣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震蕩。張越則繼續在中央電視台做着主持人的工作。和劉小樣相比,張越有着看上去更加豐富、寬廣的生活:她在演播室與不同性别、階層、身份、地域、文化背景的人交談,也帶着攝制組上山下河,走遍大江南北,去過高山、礦井,也去過那種從來沒有外人去過的山寨、不通路的山區,數十年如一日。
媒體人張越。(圖 / 受訪者提供)
後來,張越的手機壞了,劉小樣的聯系方式、家庭地址因這次故障同時丢失。劉小樣手機裏則始終存着張越的電話号碼,但 10 多年來,她一次也沒有撥通那個電話。" 她就是不找我——她是一個非常有自尊、内斂的人,她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給别人添麻煩。" 張越解釋道。
故事似乎到這裏就結束了。直到 2021 年,《人物》記者安小慶将《半邊天》、張越與劉小樣的交集從自己手機備忘錄的選題表中翻出來,故事有了後續。經過不懈的努力,安小慶找到了 20 年後的劉小樣,深入采訪後,發表文章《平原上的娜拉》,在全網引發熱議。
20 多年前,大涼山深處,一個将近零點的周末深夜,正在讀初中的安小慶在電視上看到了重播的《我叫劉小樣》。" 和許許多多的觀衆一樣,我被鎮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國家媒介平台上,看到一個普通的中國女性講述自己對存在本身的不滿和困惑。那時我還沒有念中文系,不懂西西弗斯,不懂現代性的張力,也不懂娜拉和女性主義。"
那個關中平原土色背景下的大紅色身影,一直紮根在安小慶的腦海深處,促使她在成爲記者的若幹年後聯系到張越,追尋在平原上 " 發着一場曠日持久高燒 " 的劉小樣。三個女人聯結、接續了這段跨越 20 多年的故事。
從左至右依次爲張越、劉小樣、安小慶。(圖 / 受訪者提供)
2024 年年初,電話再次被接通,這次是張越給劉小樣打去的。張越問劉小樣在幹嗎,劉小樣正在地裏,她說:" 當時做了個節目,好多人都說我挺有思想的,覺得我好像得幹點什麽事業,寫個書啥的。其實我文化低,沒寫出來,好多我想幹的事我都幹不成,我也不會。可是我會種地,我種地種得可好了,村裏人都說我種得好。我現在站在我種的莊稼面前,看着這一大片麥子,我可舒心了。"
挂掉那通電話,張越特别高興,她放下了一百個心。那天,張越做了一個決定,她跟劉小樣說:" 咱倆再聊一次好不好?"
她的房間,誰的房間?
1929 年,弗吉尼亞 · 伍爾夫出版長篇散文《一間隻屬于自己的房間》。在書中,她探讨了社會上針對女性的孤立和不公正現象。她說,女人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 " 指的不僅是女性經濟獨立、生存創作的物理空間,同時也是女性内心的精神空間。
12 月 18 日,《她的房間》在優酷人文獨家播出。節目通過尋訪人張越的視角,以訪談、對話的方式,針對 8 個當下重要的女性議題進行讨論,提供女性成長的切面和樣本。
《她的房間》第一期,就是張越和劉小樣跨越 22 年的對話。《半邊天》中,劉小樣的第一個鏡頭,是她在光線昏暗的廚房裏做油潑面,招待遠道而來的欄目組;《她的房間》裏,她的第一個鏡頭同樣在扯着油潑面。不同的是,如今她家的廚房變得窗明幾淨,牆上貼着亮白色的瓷磚,農村傳統的燒火竈台也變成了西式廚房,煤氣竈、微波爐、抽油煙機,一應俱全。
房子也是嶄新的。原本的二層紅磚院落變成一個現代化的白色大平房,門前開滿了紫茉莉和玫瑰,牆角的三角梅是劉小樣從南方帶回來的,可惜隻開了一次,現在隻長葉子,不再開花。一切都說明,生活正在變好。
" 她們就是普通農民。直到現在,劉小樣也是種着 10 畝麥子的普通農民,她不是發了财的人,但是她的房間變幹淨了,變漂亮了,生活條件也在改善,人們的生活習慣也在變好。" 看到劉小樣家中環境的變化,張越挺高興的。
22 年過去,劉小樣的面容變了,又好像沒有太大的變化。新節目中的她變得更加圓融、憨态,眼角的細紋變多了,一笑就藏不住,顴骨依舊高高的,嘴唇上的口紅顔色蓋過了臉蛋緊緻處的紅。她不再穿着人們印象中的大紅色衣服,而是穿一身簡單利落的 T 恤衫、牛仔褲。
如今的劉小樣,變得更加圓融。(圖 / 受訪者提供)
22 年前,拍攝結束後,張越回到縣城的賓館收拾行李,準備回北京。剛要出門,房間的門突然被撞開,劉小樣沖進來——她從村裏追到縣城,追到了欄目組入住的賓館。她撲到張越懷裏,開始長時間的大哭,哭得張越手足無措,張越隻能等她哭完。劉小樣說:" 你忽然就來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場夢一樣,你走了,又剩我一個人了。"
22 年後,張越、劉小樣、安小慶三人在雲南大理再次相見。經曆長時間的飛行、乘車,劉小樣深夜才到客棧。" 她不常出門,又敏感,又失眠 ",張越擔心她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着覺。劉小樣卻睡得特别好。平常她一般 6 點醒,那天一覺睡到了 8 點。她說:" 當時你們忽然就來了,忽然就走了,走了就走了吧,你們走了,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現在你們又回來了。你們回來了,我就可以睡個安生覺了。"
張越和劉小樣到安小慶家中做客。(圖 / 受訪者提供)
" 你們城裏人怎麽這樣?"
張越知道,這麽多年,劉小樣一定經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當年的她,不滿足于現實,向往遠方,表達過那麽深刻的痛苦和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她說:" 我要讓我的生命中一直開着一扇窗,我絕不讓自己哪都沒去過,什麽都不知道,有飯吃,有衣服穿,就很滿足。" 她羨慕城裏人,更确切地說,是城裏的女人," 你們真好看,穿黑衣服都那麽好看;你們什麽都懂,什麽都見過;你們又有同學,又有同事。"
這 20 多年裏,劉小樣不止一次離開家,去外面的世界。她去縣城打工,去西安打工,還不夠,她覺得詩在更遠的遠方,于是去了更遠的南方打工。在家時,她給鄰居種地;在外面,她當櫃台的售貨員,當寄宿學校的生活老師——這些都讓她覺得有事可做。然而,每次打工過程中,但凡家裏出事,比如婆婆病了、娃中考了、娃高考了,她都得回來伺候。
張越和劉小樣時隔 22 年的再次對話。(圖 / 受訪者提供)
" 作爲一個中年女性,她一直放不下她家裏的老老小小,但她又實在無法抑制對遠方的渴望,所以她一次一次地去了遠方,但是又得一次一次地回來照顧家庭。最後,她還是決心徹底放棄遠方的夢,在家把老人都伺候走,把孩子都照顧大,慢慢地,也就留在家鄉踏踏實實種地了。" 張越能感受到,這個過程并不那麽順其自然,一定程度上建立在劉小樣對這個家庭的自我犧牲上。
然而,城市并不像劉小樣想象的那麽美好。打工的日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們大緻可以想象是什麽樣子的。在南方城市打工的時候,她看到馬路邊開着很多漂亮的花,她沒見過,就問本地人 " 這是什麽花 ",被問的人都說不知道。劉小樣向張越表達自己的不解,反複地問:" 你們城裏人怎麽了?你們從來不看周圍的東西,你們占有了那麽多好東西,你們也不享用,也不關心,也不看。你們爲什麽不看看哪?"
劉小樣依然愛花花草草,但她覺得,麥子收割時的那種黃色,比花還要好看。(圖 / 受訪者提供)
張越曾借着做節目的機會,帶劉小樣來北京散心。短短兩天時間,劉小樣哭了兩回。其中一次是她去郊區看晚會,錄制結束時已經很晚,幾百個觀衆在門口排着隊,找欄目組領車馬費。" 你們城裏人怎麽能這樣?人家請你們看節目,你們排着隊跟人家要錢,你不能自己想辦法回去嗎?你就非得去領人家的錢?" 劉小樣哭了,扭頭一看,工作人員正在拆錄影棚的景。她看到一群人在 " 搞破壞 ",又傷心壞了:" 你們怎麽這麽浪費啊,好好的東西,你們全給砸了。"
劉小樣來了幾次大城市,換來的是對城市生活的不解、對城裏人深深的失望。慢慢地,她覺得,詩好像不一定在遠方。
出走,還是留下
劉小樣依然留在農村老家,沒有去到更大的城市。
電影《立春》裏,小城市的大齡音樂女教師王彩玲相貌醜陋,卻天生有一副唱歌劇的好嗓子。她不甘心像周圍的人一樣過着平庸世俗的生活,一心要往北京跑。在那個封閉的小地方,王彩玲有着超越環境的強烈精神追求,然而,她與幾乎所有人都有矛盾,與環境格格不入,沒有辦法正常地生活。
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圖 /《立春》)
劉小樣不是王彩玲,她沒有放棄自己的精神追求,同時也并不厭惡日常生活、讨厭那個環境裏具體的人。農村婦女沒事喜歡聚到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說閑話,劉小樣不愛打牌,也很少跟大家一起聊天,但她跟村裏所有人的關系都特别好。" 我們家裏有個事兒,娃結婚,全村的人都來(祝賀),跟過節似的,我們沒有矛盾。" 這讓張越特别驚訝——劉小樣看上去那麽怪異、與衆不同,但周圍人全然接納她,她也沒有跟環境對立。這是爲什麽?
後來,張越明白了。" 因爲她接納别人。小樣沒有因爲自己有着與衆不同的精神生活和精神要求,就覺得其他人很庸俗、很無聊。她對别人充滿善意,所以别人對她也充滿善意。大家隻是各自幹着不同的事兒,都有自我,互相接納不同。這點她幹得特别好。" 簡單地說,打牌的和看書的也能相容,這本就應該成爲常識。
良好的家庭關系,也給了劉小樣極大的精神支撐。在《她的房間》裏,劉小樣時不時透露出她跟先生王樹生(小林)、一對兒女相處的溫馨細節。
劉小樣要來大理,小林提着行李把妻子送上車,車開出去了,小樣還在車裏頻頻回望留在原地的先生;平時閑下來,小林喜歡打牌,小樣喜歡看書,兩人互不幹涉,也不會抱怨對方。有時候,小林會興高采烈地回來跟老婆說:" 聽說哪裏要扔書,人家不要了,走,咱撿去!" 他就扛着一個口袋,去替老婆撿書。
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在城裏工作,但因爲惦記着媽媽,隔三差五地找機會回家。女兒會帶媽媽去聽音樂會,給媽媽買新衣服、新項鏈;兒子會給媽媽買百合花,買漂亮的本子,買本地沒有的花籽兒 …… 一家人都充滿愛,都在付出愛,更幸運的是,他們付出的愛都有回應。
劉小樣。(圖 / 受訪者提供)
《平原上的娜拉》發布後,在網上引起轟動,以至于現在 " 平原上的娜拉 " 成爲劉小樣的代名詞。可是她卻不高興。她說:" 别管我叫娜拉,我不是娜拉,娜拉扔下家走了,我不會出走的。我絕對不會不管我的家,絕對不會不要我的娃。"
她不僅愛兒女,也愛女婿和兒媳婦。她用的詞是 " 愛 "。她解釋道:" ‘喜歡’是你隻喜歡你喜歡的,而‘愛’是連喜歡帶不喜歡的、連優點帶缺點,你都喜歡,那才叫愛。"
" 沒什麽,都是西西弗斯的石頭 "
劉小樣看書不成系統。幾十年來,沒有人要求她,也沒有人跟她交談,她會默默地找書看,東撿一本,西撿一本,也不知道是什麽,沒頭沒尾地看。她家裏有一摞小本子,看到有共鳴的文字,她就摘抄下來,一邊抄,一邊寫自己的感受。
她聽别人說,《月亮和六便士》這本書好,就找來看。看完之後,她不喜歡,因爲裏面的主人公不管自己的老婆孩子,出去追求什麽藝術,她覺得不能這樣。
張越說:" 小樣是因爲特别誠實,所以她才可以非常敏感。小樣作爲一個誠實的莊稼人,她不認爲追求藝術就比在家幹農活要高級,藝術就比家人更重要。她知道常理是什麽,所以覺得那樣做不對。"
劉小樣在日常中保持精神的獨立。(圖 / 受訪者提供)
劉小樣也看過《老人與海》。老人孤身在海上捕魚,84 天一無所獲,費了好半天勁兒,終于釣到一條大魚。但大魚在返航途中被鲨魚吃了,最終老人隻拉回一個魚骨架。很多人都覺得老人失敗了,劉小樣卻覺得他是個英雄。" 我們用盡全力,該做的已經都做了,結果是什麽我們不問了。"
" 沒什麽,都是西西弗斯的石頭 ",劉小樣這樣形容自己之前的生活。張越被這句話久久地震動。她沒想到,劉小樣也在研究加缪的哲學,而她的理解和描述又那麽準确。" 她的人生,我們的人生,人類的宿命,不都是西西弗斯在推石頭嗎?西西弗斯往山上推石頭時,臉緊貼着巨石,腿像柱子般紮根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把巨石推到山頂,剛到山頂,石頭滾落下來,再推上去,再掉下來。人類終其一生就處在這樣的奮争裏,時而像個勇敢的抗争者,時而像個沮喪的失敗者。從加缪的荒謬哲學中,劉小樣讀出了她自己的人生,讀出了我們所有人的人生。更重要的是,她不光替自己活明白了,她還替我們大家活明白了,她活出了一種我們該有的樣子。"
兩位女性,互相欣賞。(圖 / 受訪者提供)
從劉小樣這些獨到的見解中,張越感受到她這 20 多年來的向往、挫折、抗争、失敗,再抗争。" 她的内心一定經曆了千錘百煉,才完成了如今人生的巨大蛻變。很多人可能覺得,向往遠方的劉小樣特别美,屈服于現實的劉小樣是投降。恰恰相反,如今,劉小樣的身體在大地裏、在日常生活裏,她的精神一直在高飛,飛到了遠高于其他人的地方。"
張越一直覺得,能将生活和靈魂那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一種十分美好的人生境界,她念了一輩子,最後劉小樣替她實現了。
努力哈出那一口口氣
2022 年春天,張越正式退休,結束近 30 年的央視主持人生涯。她所主持的《半邊天》節目以及其中的《張越訪談》欄目,成爲一個時代的注腳。
近幾年,張越經常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20 年前《半邊天》談論的那些議題,直到今天仍然是熱門議題。這究竟是說明你們當年特别先鋒,還是說明社會根本就沒進步、女性解放沒有向前發展?
事實上,20 多年前張越主持《半邊天》時,女性節目、女性議題還被認爲是邊緣話題,好像隻有一些思想意識走在前面、受過良好教育的所謂 " 城市先鋒女性 " 發現了這些問題,一直在呼籲。但更多普通人不關注,也不參與。
《半邊天》時期的張越。(圖 /《我叫劉小樣》)
如今,女性主義成爲顯學,所有人都在熱鬧地談論女性話題,讓它變成網絡世界和社會生活的主流議題。張越覺得,女性的覺醒和解放進步得太快了,隻不過,性别平等這件事,女性要往前走,跟男性取得性别上的平等,絕不是短短 20 年就能夠實現的,還得經曆一個數以百年計的漫長過程。
在今天的語境下,張越不想再将女性的生命局限在那些傳統的女性話題裏,比如女性如何平衡事業與家庭,怎樣教育好孩子,怎麽處理跟婆婆的關系 …… 做了那麽多年女性節目,張越在腦海裏攢下了好多面孔、表情、人生經曆。她想把這些面孔拿出來,讓大家看見:" 那是在曆史過程中表現出的人的樣子、女人的樣子。很多題目不僅僅是女性的,更是人類的——人如何自處、人如何自我接納、勞動創作的價值和樂趣、怎麽看待人生 ……" 張越希望做一個更加寬廣的節目。
去年 9 月,由她擔任總策劃、周轶君擔綱主持人、任長箴任總導演的《第一人稱複數》在優酷人文獨家播出。這是一檔女性視角的聊天節目,但選題并不完全圍繞着女性議題展開。今年 12 月,她又與優酷人文合作策劃了最新節目《她的房間》,将那些腦海中的女性面孔帶到觀衆面前。
《她的房間》是一個女性非虛構影像集。(圖 / 受訪者提供)
此外,她還在做自己的自媒體小節目,通過視頻、播客訪談等方式,看見個體命運在曆史流變中的起落沉浮。她也跟新一代的自媒體人對話、學習、争辯,了解新一代媒介形式的變與不變。" 我想慢慢做,攢着,給這個時代的這一批媒體人再留一個記錄。"
張越曾經看過一個女藝術家做的行爲藝術作品,它讓她想起了劉小樣的人生,以及我們所有人的人生。
北京的冬天,遍地積雪,女藝術家找了一面玻璃牆,在上面哈氣,開始寫字。寫下一個字,它迅速消失,她又使勁哈了一口氣,再寫一個字 …… 她寫了好長時間,仿佛把自己内在的所有熱量都掏出去了。然後,張越才看明白,她在寫一首博爾赫斯的詩,《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王永年譯):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親的父親,陣亡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邊境,兩顆子彈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時候蓄着胡子,屍體被士兵們用牛皮裹起;
我母親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歲——在秘魯率領三百人沖鋒,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馬背上的亡魂。
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和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诠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見天地,見自己。(圖 / 受訪者提供)
校對:遇見;運營:鹿子芮;排版:趙浙東
[ 1 ] 安小慶 . 平原上的娜拉 . 人物
[ 2 ] 安小慶 . 一艘自己的涉渡之舟 . 她們和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