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制圖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 " 那個 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隻聽說過給未婚青年牽線搭橋的,沒聽說過給已婚人士保媒拉纖的。
以中國的老理兒來看,給人提供婚外戀愛機會無異于教唆犯罪,然而在日本,一批 " 已婚人士專用交友 APP" 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張。
在這些專供已婚人士的平台中,有志婚外戀的已婚人士可以安心安全地尋找心儀對象。
但他們并不稱之爲 " 出軌 ",而是稱之爲尋找 " 第二伴侶 "。
" 爲了充滿治愈和笑容的日子——已婚者專用交友社區。"
名爲 Healmate 的 APP 上線僅僅一年半,就擁有了超過 4 萬名注冊會員。而它不過是衆多已婚交友 APP 中的一員。
這些 APP 乍一看就像是獵豔酒吧的線上翻版。女性用戶可以免費 " 入場 ",男性則要繳納每月 9800 日元(約合人民币 483 元)的會費。
進入平台,填寫個人信息并經過實名驗證後,就可以開始左滑右滑的豔遇之旅。
鑒于所有會員都是已婚人士,Healmate 看起來就像是誨淫誨盜的索多瑪,頭一遭,有人爲 " 出軌者 " 專門提供了如此便捷的平台。
然而平台表示冤枉,我們不是支持出軌,隻是幫助大家尋找第二伴侶。
讀書人的事兒,不能叫偷,第二伴侶的事兒,當然也不能叫 " 出軌 "。
何爲第二伴侶?
它被解釋爲一種全新的男女關系:雖然我已婚、以家庭爲重,但同時與另一位已婚人士維持戀愛關系。
婚内原配是第一伴侶,婚外愛人就是第二伴侶。一位擁有第二伴侶的女士形容這種關系就像在婚姻之外又談了一段純情戀愛:
" 一起吃飯,一起做喜歡的事,一起度過歡樂時光。"
和法律意義上的 " 出軌 " 最大的不同是,第二伴侶不發生性關系。
盡管雙方都是熟年男女,但活像是高中情侶。可以約會、調情、擁抱,甚至親吻, 卻不會再進一步。
一句日語用來形容再貼切不過—— "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介于朋友與戀人之間。
看多了人生百态,很難相信成年人之間也有純愛,但日本網絡電視 Abema TV 采訪的幾位 " 第二伴侶 " 愛好者卻表示,總有些需求高于性愛。
對于 50 多歲的東京白領 hara 先生來說," 性 " 與 " 愛 " 是分離的,他的第二伴侶是一位同樣 50 多歲的主婦,如果追求的是性愛,那麽東京還有大把更加年輕貌美的 " 爸爸活 " 女孩等待他消費,然而 hara 先生滿足于與第二伴侶的簡單約會。
兩人每月約會一到兩次,吃飯或者逛街。在交往中,他表示重新感受到了戀愛時緊張心動的刺激感,也擁有了朋友和傾訴對象,妻子不感興趣的地方可以和志趣相投的第二伴侶一起去,和妻子無法言說的家庭煩惱,可以和第二伴侶來講。
另一邊,40 歲的東京女士 rina 沉醉于第二伴侶帶來的解放感。在和第二伴侶交往的過程中,她感覺自己脫離了賢妻良母的身份,重新成爲一個 " 女人 "。她做爲女人被男性欣賞和呵護,也在與男性的互動中重拾身爲女性的自信。
不是不渴望進一步的關系,而是維持現狀更有性價比。
當主持人問起是否有過身體關系時,rina 的男伴回答:" 現在是沒有的,但今後會怎樣還不好說。"
随後這位清瘦的男人側身望向 rina 玩笑道:" 是不是說今後會有會更好?"
rina 叠聲否認,不過笑得頗爲受用。
大多數第二伴侶遵守拒絕本壘的原則,與其說是出于某種道德考慮,不如說更像是拉扯與情趣,雙方共同默契地将關系塑造爲一場神廟逃亡,永遠無法抵達終點,永遠緊張刺激。
如果說 " 傳統出軌 " 是一頭橫沖直撞的野獸,肆無忌憚地摧毀婚姻與家庭,那麽第二伴侶則是規則中的産物,它謹慎地規定婚姻與偷情的邊界,維持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同時提供隐秘的快樂。
因此第二伴侶愛好者可以安心地表示,雖然我有婚外戀情,但我依舊是個顧家的好人。
然而,這些精巧的說辭卻難以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如果第二伴侶真的如此光明磊落,爲什麽不能直接與第一伴侶坦白?
做爲一個新新概念,第二伴侶聽上去很是美好,挑戰婚姻成規、解放道德小腳,就像 " 開放式關系 " 的某種變體。
然而仔細盤一盤第二伴侶的邏輯,卻會發現這套看似自洽的理論實則充滿矯飾,它與你情我願的開放式婚姻不同,本質還是基于欺騙的 " 出軌 "。
即便是第二伴侶愛好者本人也清楚,法院無法判決,不代表人心無法判斷,第二伴侶終究還是一種不體面的背叛。
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還同時交往着 10 位第二伴侶的 rina 表示,盡管時間緊湊,但她從未考慮過與家人分享現狀。
hara 先生幻想過被妻子、兒子撞破的場景,不過在真的被發現之前,還是 " 冒着風險小心翼翼 " 地維持假象。
換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檢驗方式,電視節目中,主持人向 hara 先生發難:
" 如果反過來,你發現你的妻子背着你有了第二伴侶,也做那些你做過的事,比如親親抱抱,你會在意嗎?"
hara 先生沉吟片刻,很有勇氣地選擇了誠實,他回答:
" 這麽說可能會被罵得更厲害,但我要說,還是得看頻繁程度。如果像我這樣頻繁見面的話,還是算了吧。"
hara 先生随即解釋,之所以這樣前後矛盾,是因爲擔心 " 這種網站 " 的男性會對女性使用暴力。不過如此牽強的理由顯然很難服衆,在場嘉賓臉上紛紛浮現出揶揄的笑容。
第二伴侶愛好者特有的精緻利己主義在此刻顯露無疑。
開放式婚姻關系并不是新鮮事,百年前,女性主義先驅波伏娃和哲學家薩特,就是一對著名的 " 靈魂伴侶 "。
兩人相伴終生,既是情侶,也是親人,但同時,兩人在關系維持的同時,也擁有數量衆多的男女情人。
今時今日,已經很少有人诟病這 " 混亂 " 的關系,因爲一切建立在雙方的知情與同意。
然而同樣追求婚外自由的第二伴侶卻伴随不公與欺騙:在一方苦苦死守婚姻契約的時候,另一方悄悄爲自己開通了自由權限。
《晝顔》,下同
所有的好處,都讓第二伴侶愛好者占盡了,他們既擁有完整的家庭,也擁有新鮮的愛情。在暢享人生的同時,還不必擔心法律懲處,因爲 " 精神出軌 " 不在法律範圍之内。
一旦被發現,第二伴侶愛好者可以輕松脫身,但當他們攫取走婚内出軌的快樂後,留下的痛苦卻要由無辜的正牌伴侶來承擔。
精神出軌看似比肉體出軌情節更輕,然而它的傷害一點不低。
上溯更古老的人類曆史,精神出軌曾被視爲比肉體更嚴重的背叛。
《婚姻簡史》指出,在古希臘法律中,強奸他人妻子罪不至死,勾引人妻通奸卻是死罪,因爲:
雅典人是這樣推理的:強奸犯并沒有對被強奸之人的丈夫構成财産上的威脅,因爲那個女人應該不會愛上強奸犯。但是,如果 " 一個人通過勸誘的方式達成了奸淫的目的 " ——立法者如此說道——那麽他就不光進入了那個女人的身體,而且還進入了她丈夫家的儲藏室。
肉體出軌帶來物質傷害,傳播梅毒或者多制造出一個繼承人,而精神出軌則是一場心靈屠殺,摧毀婚姻賴以存續的情感。
傷害既是向外的,也是向内的。受害者失去的不僅僅是對伴侶的信任,還有自信。研究者發現,許多受害者在最初的憤怒後,很容易被一種自我懷疑的漩渦所吞噬:爲什麽我對伴侶失去了吸引力?我做錯了什麽?
知情即是傷害,這一切第二伴侶愛好者心知肚明。然而他們還是抱着僥幸之心,用 " 肉體守節 " 安慰着良心,祈禱伴侶永不知情。
這堪稱當代最爲精緻利己的出軌。
更令人疑惑的是,在離婚并不困難的當下,面對婚姻問題,爲什麽人們更願意嘗試擰巴的 " 第二伴侶 ",而不選擇離婚?
要搞清這個問題,恐怕還得先弄明白人類爲什麽如此熱愛出軌。
雖然我們總對出軌喊打喊殺,但婚外情遠比我們想象中更加盛行。
在日本,男性一生出軌的比例高達 74%,女性也有三成。在歐美國家,這一數字根據出軌定義的不同,擴展至 26%-84% 區間,婚姻專家艾斯特 · 佩蕾爾笑稱:
" 婚外情比婚姻頑強多了,婚姻隻有嫉妒的份兒,以至于它成爲了聖經的戒律,并且重複出現兩次: 一次是不準做, 另一次是連想都不準想。 "
光是看看影視文藝作品裏 " 婚外情 " 出場的次數就該知道,這種行爲對人類的吸引力有多緻命。
與之相對的,還有幾份有趣的統計數據,它們揭示了現代婚姻的熟年困境,以及伴随年齡增長對出軌容忍度的上升。
去年日本一項針對 4000 名 20-50 歲男女進行的調查顯示,超過 40% 受訪者表示已經處于 " 無性婚姻 " 狀态,其中男性比女性更嚴重,30 歲以後該狀态激增。
另一項針對 2000 名 20-59 歲已婚男女的統計發現,近七成受訪者認爲第二伴侶是可以理解的行爲。
尤其在 30 歲以後,表示理解的群體比例随年齡大幅上升。
不論是否願意,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婚姻的激情在歲月中顯著消退,出軌因此成爲一種 " 人之常情 "。
一些研究發現,婚外情并不總是婚姻的殺手,有時反而會帶來積極影響。
爲 4 萬對夫婦提供過幫助的婚姻問題研究者岡野淳子指出,很多人在擁有 " 第二伴侶 " 後,和丈夫、妻子的關系反而變得緩和。對配偶的憤怒、不滿開始消退,埋怨與辱罵也大幅減少。
因爲婚外情可以讓出軌者成爲 " 更好的自己 ":
" 我認爲對已婚人士來說,婚外情是有積極意義的,這會提高他們的信心,增加他們的生活動力。"
她發現,這種需求不僅存在于那些不和諧的家庭中,也存在于許多被視爲模範的幸福家庭。因爲婚外情不僅僅是簡單的 " 謊言與性 ",更是一種自我發現的形式。
艾斯特 · 佩蕾爾也從一位名叫普莉娅的病人身上得出了同樣的見解:普莉娅婚姻美滿,深愛丈夫,但她在 47 歲遭遇桑迪飓風來襲後,突然瘋狂地愛上了幫她清理院中殘樹的工人,對方紋身、開着卡車,和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而她卻感覺從他身上 " 找回了從未有過的青春 "。
出軌前,普莉娅總是在扮演别人期望的那個角色," 好女孩、好妻子、好母親 ",出軌後,她認爲找回了自己。
描述出軌的故事裏,常常用到 " 勾引 ",仿佛出軌者本性純潔,隻是受到了毒蛇的蠱惑,一時頭昏。
然而佩蕾爾指出,重要的從來不是 " 誘惑 ",而是 " 渴望 ",出軌者渴望改變現狀:
" 當我們尋找情人的時候,并不一定是想逃離現在的伴侶,而是想逃離那個曾經的自己。與其說我們在尋找那麽一個人,不如說我們在尋找另一個自己。"
過于穩定的婚姻與伴侶就像一件穿舊了的老衣服,雖然熨帖舒适,卻太過熟悉,不再能夠激起我們的審美與自我感知。
佩蕾爾發現,出軌往往伴随着死亡,當身邊有人罹患絕症,或者經曆父母、朋友的去世,人們會突然産生出軌沖動。
" 因爲他們經常會問,就這樣了嗎?會不會還有其他人出現?我是不是還要這麽過 25 年?"
" 我走遍世界,遇到過很多有婚外情的人,他們總是跟我說一個詞,他們覺得自己‘活着’。"
說清楚出軌的魅力所在,讓我們回歸最初的問題,爲什麽很多人不選擇離婚,而選擇出軌?
一個最爲可能的原因是,離婚和出軌解決的本就不是同一個問題。
當代基于愛情的婚姻制度下,我們習慣性地認爲婚姻、愛情與性愛三位一體。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全能的對象,TA 既能提供婚姻需要的經濟、忠誠與穩定,又能提供愛情需要的浪漫、刺激、新奇,還要能滿足肉體的性愛。
我們渴望伴侶就是這樣的對象,也堅信自己就是如此完美的存在。而這顯然是當代婚姻制度給我們帶來最大的錯覺。
在更久遠的人類曆史中,婚姻與愛情從未混爲一談。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自然談不上什麽因愛而婚,婚姻更坦誠地呈現爲它的本質,一種經濟組織形式。
古羅馬時期也有同樣有力的證據。古羅馬人崇尚男風但反對同性婚姻,因爲他們認爲愛情與婚姻完全是兩碼事,愛情需要誕生于忠誠和平等,隻有在男性之間才存在這種關系。而婚姻則是一種統治,沒有一個真正的男人會像妻子一樣," 同意扮演從屬角色 "。
離婚對标的是婚姻問題,而出軌對标的是愛情。
當然在三者混雜的當下,離婚也是許多愛情問題的出路,但并不是每一個産生愛情渴望的人,都希望離婚。
沒有人能比已婚人士更清楚愛情的短暫,它如夏日花火般稍縱即逝。而一段穩定的婚姻則是物質匹配基礎上的長期磨合,它顯然比愛情更加珍貴。
這麽說或許有些貪婪而不知廉恥,但出軌不僅僅是一場既要又要的自私行動,也是對現行婚姻制度無意識的反噬。
它代表人類心底永恒的渴求,渴求在穩定的婚姻中,同時擁有新鮮的愛情。
這在當下自然是得寸進尺的,但沒有什麽一成不變。
正如女子露出小腿在古代被稱作 " 失貞 ",在現代則被稱爲 " 性感 "。現象沒有改變,改變的是認知與判斷。
" 第二伴侶 " 并不新鮮,它就是過去常見的精神出軌。第二伴侶 APP 也不過是過去的線下已婚者相親會轉戰線上。
但把 " 精神出軌 " 重新命名爲 " 第二伴侶 " 卻是一個值得玩味的信号,這意味着人們正在重新理解和定位這種行爲。
老現象的新描述,折射出社會心理的嬗變。
仿佛拆解一根三股麻繩,人們用 " 第二伴侶 " 來嘗試拆分家庭、愛情與性的綁定關系。家庭屬于第一伴侶,愛情屬于第二伴侶。
出軌不僅僅可能因爲 " 過得不快樂 ",也可能因爲想要 " 過得更快樂 ",有權快樂,也是時下流行的文化主張。
在結婚率空前低下、離婚率空前高漲的今天,傳統婚姻制度的局限正在日益顯現,各種新形式與新定義試圖重構婚姻的權限。
未來百年後回首,今天的種種 " 怪現狀 " 可能将被請進婚姻進化博物館,做爲進化半途的标本,而我們正是見證時代變化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