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擔心一件事,
我怕我配不上,
自己所受的苦難。"
——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逝于1881年2月9日」
代表作品:《罪與罰》
……
01.
前幾天陪爸媽看電視,看到電影《過年》劇組重聚。片子導演是黃健中,主演陣容強大,有趙麗蓉、葛優、梁天、六小齡童、李保田等人。除了趙老師,其他幾位大咖都到了,唯獨李保田沒去。
仔細一想,是啊,這都多少年沒看到李保田了。
李老師上次抛頭露面,還是2020年的電視金鷹節舞台上,拿了一個"終身成就獎"。獲獎當天,他說,這些年不是沒機會演戲,是不合适,太多"老頭"的角色來找,可都是千人一面,一些沒有挑戰性的角色:
"等哪天機會合适了,我一定會再為觀衆們服務。"
他上台時,下面那些有志于在表演上有所建樹的中青年演員,一臉崇拜。
印象中,上一次看李保田主演的劇,還是那部火遍全國的《神醫喜來樂》。竟是20年前的事了。後來李老師再沒演過那麼火的劇。出現在熒屏上的身影,慢慢也少了。起初以為是劇目谄媚年輕人,讓他沒戲演,看了李老師的采訪才知道,《神醫》之後,他就被扣上了一個"戲霸"的帽子。
從那時起,他得罪了一大幫投資人。
「怕老婆的喜來樂」
故事還得從李保田學戲前開始說起。
李老師打小就是個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人。在他成長過程中,每遇到不公正的事,不是忍受和回避,而是擰起性子,直來直去。李保田出生在一個還算有地位的家庭,父親是軍人,參加過膠東起義的老革命。
他小學成績不好,四年級數學就不及格了。留級後,父母讓他用舊課本。課本早被他啃成了一個橢圓形,上面畫滿了小人。
課本沒法用,書也念不進去。老師不喜歡他,動不動罰站。他在班上年紀最大,個頭最高,成了被笑話的對象。一次罰站,老師忘了叫他回家。天黑了,爸媽才找到學校。父母覺得這種教育方式欠妥,寫信給學校。學校把信轉給老師,老師記仇,李保田被孤立,在班上受盡了挖苦。
李保田本就特立獨行,不愛紮堆。被周圍孤立後,他開始厭學,沒事跑去劇場門口,撿中途退場的票根,進去看幾十分鐘。學業就此荒廢。混了一年半,實在學不動了。六年級的冬天,江蘇省戲曲學校來徐州招生,他拉着弟弟去報名。考試時,他放得特别開,順利通過。
等他回家告訴父親,不讀書,想學戲,換來的是一陣暴怒。父親有文藝細胞,會拉二胡,演過社戲,但一聽兒子要學戲,頓時覺得有辱門風。
李保田挨了一頓毒打。父親沒辦法,放他走了。此後,李保田隻回過一次家。父親一見,就說"你要被劇團刷下來,回家上學還來得及"。母親也流着淚勸他回家念書。可李保田打定了主意,就想唱戲。
父親不忍心,給了他兩塊錢,叫他看電影。由于戲校生活太苦,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李保田偷偷拿錢買了零食。父親得知,再次暴跳如雷。
這一次被父親罵走後,李保田再也沒回過家。
那一年,他才14歲。
02.
到戲校學戲,并不如想象中那麼精彩。在那個荒蕪的年代,好像不管幹什麼,都有一些苦澀的味道。那些歲月裡,李保田接觸到了人性惡,接觸到了死亡,接觸到了絕望。為他日後表演,做了鋪墊。
進戲校時,李保田想學京劇。劇團裡教的,是失傳已久的柳子戲。老師也不是科班,是民間高級票友。李保田找領導,說想學京劇。周圍人扔來白眼,怎麼你還瞧不上我們的柳子戲?李保田無奈,分科時,選了醜行。
醜行機智、活潑,容易招人喜歡。
多年後,李保田忘了,自己是不是為了招人喜歡,才學了醜。反正在劇團,他很不招人喜歡。他來自城市,别的孩子來自鄉村。在他們眼裡,他是個天生優越的"街滑子"。别的孩子父母,能給師傅們送糧食。他什麼也送不上。
他還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學戲那幾年,趕上"自然災害"。吃不飽,穿不暖。冬天沒鞋,腳上全是凍瘡。吃不飽還要練功,累了,實在起不來,有個老師沖他身上跺腳,說你别裝死。李保田氣不過,跑去牆上寫大字,罵那個老師斷子絕孫。
要不是一個下放幹部說了幾句好話,李保田就要被開除。
如此一來,他在劇團更不招人愛了。
師哥借走他的蚊帳,用了一個夏天,鎖進箱子。第二年還給他,已經被老鼠咬滿破洞。沒多久,師哥接過師傅衣缽,演了師傅的角色。他終于可以上台,演師哥之前的角色。為此,他托人帶話,讓兩個弟弟來看。
結果,李保田一出場就忘了台詞。周圍演武士的孩子們逮着了機會,在台上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将其"亂刀砍死"。
街滑子丢臉了,其他學戲的孩子,都覺得大快人心。
「周圍的孩子勝利了」
第二次上台,演折子戲《程咬金打店》裡的店家。一上台,李保田後脊梁冒汗,做了一夜的準備,愣是又把詞忘了。那一秒鐘,他感到天暈地旋,就在快要倒下時,才想起那句詞。事後他說,差點要跑一輩子龍套了。
那段歲月不光是饑餓、寒冷,也有溫情。譬如師傅,不像其他老藝人,對徒弟呼來喝去,要求端茶倒水,還讓洗腳。師傅教會他很多做人的道理。可好景不長,不久,老人家得病,不治身亡。那年月,各方面條件都很差。李保田曾眼睜睜看着一個師兄斷氣。饑荒之下,他營養不良,每個月有七八天吃不上飯。瀕死時,靠團裡發的八斤豆子補助,熬過了寒冬。
後來,母親知道他那些年受的苦,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但就這麼苦,李保田隻有一個念頭,自己得成角兒。他挨着餓,拼命練功。人家六點起,他就五點起。人家五點起,他幹脆不睡覺。身體終于扛不住,人像木棍一樣倒下了。等他醒來,人在徐州的病房裡。
萬萬沒想到,父親也正在隔壁的高幹病房治病。李保田壯着膽去探病,跟父親聊天。最後一次,他拿着日記向父親展示雄心壯志,上面寫着,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要成為大演員,要爸爸來接成為大演員的小李保田回家。
豈料父親看後,将日記摔到牆上,怒吼:
"你成不了大演員!"
03.
李保田心裡憋着一口氣,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否則沒臉見父親。
可惜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1966年,父親因病去世。李保田探病時,父親囑咐他身為長子,要照顧好弟弟和母親。那一瞬間,父子兩人多年的"恩怨"終于消融。
等他再去探望,父親已經走了。
20歲的李保田,再一次跟死亡打了個照面。
那年,李保田熬過學徒期,被分配到徐州地區文工團。後來那個團裡來了一個上海知青,名叫王安憶。在王安憶的記憶中,李保田曾演活報劇,諷刺四人幫,演的是張春橋。進團是1966年,李保田沒趕上好日子。一進團,時代的洪流就穿身而過,抽幹了文藝沙漠,隻能蹉跎歲月。
十年,20歲到30歲,李保田無奈地荒廢了一個演員最黃金的年齡段。
命運在1978年,給了李保田成為大演員最後一絲希望。當時,一個下放幹部告訴他,北京有個中央戲劇學院,你可以去考一下。李保田聽了,渾身激動。可團裡死活不放他去。李保田磨了很久,團裡才答應。領導想的是,去吧,反正你也考不上,遲早死了這條心。可李保田想的是:
"我要是考不上,這輩子就不幹這行了。"
「李保田的決心」
表演,李保田不怕。可文化課,他隻有小學文化。為此,他隔三岔五去圖書館偷書,把《悲慘世界》《紅與黑》這些偷來,苦讀。他普通話一嘴山東味,為了糾正發音,天天對着《新華字典》和《克雷洛夫寓言》念。考前幾個星期,他拼盡全力,幾近虛脫。走出考場,他就發起了高燒。
直到中戲的領錄取通知書到手,燒才退去。
那一年,李保田32歲。
他有18年的舞台曆練,到了中戲如魚得水。教學彙報演出,他一個人要演兩個小品。演完革命領袖,又演周扒皮。演《麥克白》裡的看門人,他上場前後不到五分鐘,獲得滿堂彩。李保田心裡很得意。
一下台,班主任告訴他:
"千萬不要以自己能成為一個二流演員而沾沾自喜。"
這句話,李保田記了一輩子。
04.
一畢業,李保田就因為他的直,給自己添了"麻煩"。
那年,學校成立話劇研究所,想把畢業生暫時安頓下來。能不能留下,還待文化部批準。研究所搞了一出《天國春秋》,給每個學生分配角色。排演沒幾天,副院長找到李保田,說頭三場你别演,有個老演員演過你的角色,想來客串。換做别人,可能就曲意逢迎,拿這個機會當梯子了。
李保田不幹。他覺得這三場至關重要,涉及他展現自我,能否留在中戲。他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說要這麼欺負人,那我一場都不演。
當時,他是待調身份,不演戲,就沒錢。他一個月工資80塊,一半給自己在北京生活,一半還要寄回家裡養孩子。沒錢,可就完蛋了。
幸好這時候,《闖江湖》劇組找到他,讓他演了男主角。演一個戲班大師哥,醜角。導演是上影廠的,問了一圈人,就他最合适。這片子前後拍了十個月,給了他800塊錢,解決了生活的燃眉之急。第一次拍電影,李保田每天激情四溢,把江湖藝人的掙紮演得活靈活現。
然而電影拍完,工資關系還沒解決。差不多兩年時間,李保田一分錢工資沒拿到手。每月還得給老家寄錢。這期間,他拍了幾部電影,大部分錢寄給了家裡,自己總吃一毛幾分錢的方便面,一天兩包,臉都吃綠了。
餓歸餓,可一拍電影,一演起戲來,他把啥都忘了。
「電影《闖江湖》」
《闖江湖》之後拍《流浪漢與天鵝》,他演一個流浪漢,跑去農村淘了堆破破爛爛的背心,裡面全是虱子,要高溫蒸煮後才能穿。他嫌《闖江湖》妝色太濃,跟導演說要自然膚色。一點東西沒抹,跑去高郵體驗生活。20天學會了劃船,把自己曬得曝皮,疼得晚上不能睡覺,曬成一身黑。
還有《葛老爺子》,他四十歲演八十歲的老人,為了求得妝發自然,愣是用漂白劑把頭發和胡須給漂了,導緻大量脫發。
類似的例子,數不勝數……
1988年,李保田拿到了兩個獎杯,《葛老爺子》和《人·鬼·情》讓他捧回了飛天獎優秀男主角和金雞最佳男配。他住的,卻是15平米的宿舍。
80年代的創作氛圍,讓他形成了無比較真的個性。妝發較真、表演較真、劇本也較真。為此,他差點錯過張藝謀的《菊豆》。1989年,看了他在電視劇《好男好女》裡的演出,張藝謀找上門來,請他為《菊豆》試裝。
李保田看了小說,很喜歡。可劇本裡楊天青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他都40多了。上妝抹粉後,怎麼看怎麼不自然,他覺得人物說服不了觀衆。
劇組方面也覺得他年齡偏大,演十八歲的楊天青,不像話。
此後,老謀子去北京人藝挑了一幫青年演員,拉去安徽體驗生活。李保田早把這事兒忘了。突然張藝謀打電話來,說老哥,還得你才行。
「兩個農民」
李保田想了想,說,來,可以,但你把主演年齡提到三十幾歲,我才能來,否則人物不成立,我說服不了自己,也說服不了觀衆。其次,根據這個年齡調整優化一下劇本,把人物心理動機建立起來。
張藝謀趕忙調整台詞,請到了李保田。
看完李老師的表演,張藝謀又拉上他,拍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和《有話好好說》。無論是黑幫大佬,還是神經質的知識分子,都演得栩栩如生。
你看他演戲,永遠是記得那個人物,而忘了他李保田本人。
05.
演了沒幾年戲,李保田榮譽加身。到了90年代,電影逐漸沒落,電視劇成了廣大群衆的娛樂主流。李老師又趕上一波熱度。一部家喻戶曉的《宰相劉羅鍋》,讓他和王剛、張國立,成了那年最紅的演員。
偏偏這部電視劇,李保田的評價,并不怎麼高。
遙想當年,《劉羅鍋》火成啥樣了,大街小巷都在放那首"天地之間有杆秤…",北漂張國立一夜間翻了身,王剛順利轉型成演員,成了"和珅"專業戶。内地戲說劇,一下子卷起一陣風。結果,張國立、王剛想跟李保田來個續集時,李保田卻不想趁熱打鐵,繼續火下去,婉言拒絕。
在李保田看來,一部劇火了是它的時運,該講的故事講完了,沒必要為了紅,強拍續集,他也不想一直鑽在劉羅鍋這一個角色裡永遠不出來。張國立那邊,眼看戲說曆史有搞頭,拉起隊伍,演了《康熙微服私訪記》,一拍就是好幾部,連着演了多年康熙。王剛則大半輩子,都是演和珅。
後來這兩人,又找張鐵林,組了鐵三角,繼續戲說紀曉岚。
王剛跟李保田不一樣,他的意思是,自己演和珅,每次都覺得還不夠好,如果有可能,更願意在下一部戲裡繼續塑造。兩種選擇,隻能說是人各有志。
至于三人為什麼後來再沒合作,李保田說:
"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沒成腕兒的人,比較有上進心,我更願意跟他們合作。"
「劉墉與和珅」
談及私下關系,大家都很好。但合作,那是另一碼事。尤其李保田,對于表演,有自己見解。俗話講王不見王,其中必有道理。
對于《劉羅鍋》,李保田并不認為那是個不得了的劇目。隻因那個年代要吃飯,有這個機會,他要謀生。他并不那麼喜歡劉墉,覺得整個故事不過是對統治者不滿情緒的笑話集,内容所涉,無非皇權淫威、宮廷内鬥,背後還是封建制度那一套,劉墉隻是皇權專制下的清醒附庸,本質上并不進步。
所以,後來讓拍續集,他說劉墉身上那點小聰明,升華不出什麼新東西。
就這樣,幾年後,張國立一連串的"微服私訪",成了中生代一線大咖,王剛把和珅進行到底,成為戲說劇和珅第一人。
李保田,觀衆慢慢将他忘了。
一提他,都多少年了,還是劉羅鍋。
直到2003年,才出了喜來樂。
至今我還記得《喜來樂》給我們一家人看得多麼開心,主題曲《人間情多》也是不停在耳邊回響。這部劇當年是一邊倒的好口碑,拿了第23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第21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李老師更是一口氣拿了金鷹節最佳表演男演員、最具人氣男演員和觀衆最喜愛的男演員三個大獎。
那屆金鷹節,跟他争奪人氣獎都是誰呢?巍子、高明、唐國強、陳寶國,個個演技派。最終,他以13萬8千票獲得最具人氣獎。
上台領獎時,他卻把"最佳表演藝術獎杯"放在主持台上:
"我把這個獎杯留給後來的、努力的、有藝德的年輕人,這個獎杯就作為我個人送給他的禮物。"
「當年一手一個獎」
提及這部劇,李保田的評價是:
"包含了底層與權勢的鬥争,内核比《劉羅鍋》健康很多。"
但要說滿意,他覺得那并不是自己最好的表演。也歸于謀生範疇。
更離譜的是,在金鷹節上拿獎當天,他就炮轟了《喜來樂》的制片人:
"如果他不來領獎,說明他還知道羞恥,如果他來領獎了,說明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羞恥。"
為什麼突然這麼"罵"?
皆因兩個字:注水。
06.
《神醫喜來樂》的劇本,1997年就寫好了,最早隻有20集。賣給了香港一家公司,沒拍。2001年,内地買回來,湊了班子,決定拍成25集連續劇。制片方覺得太少,硬抻成了30集。李保田答應演出時說:
"30集已經很多了,不能再變動修改。"
萬萬沒想到,片子播出,變成了35集。許多東西是從原先30集拍攝内容裡挑出來,硬塞了200分鐘。李保田看了,很不開心:
"本來這部劇可以成為内地近幾年最好的一部劇,就這麼給糟蹋了。"
因為《喜來樂》,此後,李保田拍戲,必須由他做藝術總監,不能由着制片方胡搞。結果,很快,他和《欽差大臣》就打了一場官司。
拍戲時,為保證劇目質量,李保田是一邊演戲,一邊做表演指導,一邊還忙着潤色劇本、台詞。并沒為此要更多費用。電視劇上映,李保田傻了,30集的劇,變成了33集。"注水"這種事,業内潛規則,大家和氣生财嘛。
再說也就三集而已,不至于動氣。李保田卻不能忍,一怒之下,把制片方告了。不但要求給3集的片酬,還有違約金。共190萬。
影視公司老闆當即表示:這是敲詐!
還給李保田扣了一頂"戲霸"的帽子。
影視公司方面的說法是,李保田經常在片場指手畫腳,把他的兒子、親戚、朋友往劇組裡拉,有一場和女演員的戲,愣是拍了八個小時:
"表面上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公開扣了帽子,羅織了一大堆罪名,還不解氣。京城十家影視公司,在一起開了一場聲讨會,聲讨"戲霸李保田",說是要剔除他這個害群之馬,不能讓他這種耍大牌的人橫行霸道。大字報文風,一套一套的。
結果記者去采訪影視圈的人,甯财神說:
"這個行業裡面,耍大牌的人有的是,但拿李保田開刀就不合适了,他是個非常有藝德的人,很尊重自己的表演藝術。"
編劇馮海說,别說主演和大牌了,我們編劇偶爾還會介紹幾個人進去演戲,就因為這,扣個"戲霸"的帽子,實在荒唐。
當年,新浪還就此搞了場投票,結果如下:
最後,影視公司賠了錢,不甘心,揚言要封殺李保田。
李老師的态度很直接,說錢不是最終目的,要的是公道,封殺我怎麼了,大不了我不拍戲了。李老師曾在一家周刊上的發言:
"現如今,有點錢的生意人,都想往影視圈兒裡擠,這是不斷地有爛電視劇出現的一個因素。市場化應該優勝劣汰。我在這裡邊,不斷地跟投資方友好地鬥争,使他保持點藝術質量。片子注水,他們說,我補您錢,我說我不要您補我錢,我保持一個随時罵您的權利,您就是注水肉。"
除了"戲霸"帽子,資方還一直引導風向,說李保田就是訛錢,設套讓他們往裡鑽。李老師兒子李彧坐不住了,說我爸一年多少廣告找上門,你們知道嗎,他要錢用得着敲詐你們?老爺子出門騎的都是自行車。
确實,李保田從藝多年,從不接廣告。酒廣告、保健品廣告,都找過他。《喜來樂》火了,藥廣告找他。他都拒了。理由很簡單,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廣告形象長期出現在觀衆面前,這樣大家無法進入他表演的角色。
"我不喝酒,品不出好壞,我不能這邊播着酒廣告,那邊又演着喜來樂。我接的戲,裡面有我認可的價值觀。我這麼幹,那不是打自己臉嗎?"
關注現實、關注文明進步,這是李保田認可的劇本價值。
他不願幹違背這種價值的事。
最火的時候,他一年拒了17個劇本。更别說什麼廣告了。
唯有一次,他破了例。
為了他最反對的那個人,兒子李彧。
07.
李彧本來是學畫畫的,且極有天賦。後來看父親演戲,眼饞,畫也不畫了,回家說,我想演戲。李保田聽了,一頓胖揍。他身為演員,知道這個行業的苦,知道在如今這個世道,你想混出個樣子,有多麼艱辛。
他不想兒子受這份罪。
1989年,李保田演《師魂》,兒子去探班。裡面有個角色,演員不幹了。導演臨場看到李彧,讓他試試。李保田說,他哪兒行啊。沒想到,李彧演一場雨天的哭戲,特别投入。旁人都說這孩子有天賦,李保田勉強誇了一句。
「李彧和李保田」
李彧的心早不在畫畫上了。頻頻逃課,搞搖滾、跳霹靂舞,就想演戲。看他真的想幹這行,李保田也就不反對了。為接受專業訓練,李彧考中戲,不幸落榜。身為中戲的教授,李保田堅決不給兒子走後門。
後來記者說,您去打聲招呼總可以試試,李保田說:
"我怎麼打招呼?我就張不開這個嘴。我受的教育就不允許我這麼做。"
李彧面對采訪時,樂了:
"這根本就不怪他,他那不夠圓滑的個性,在中戲關系還沒我熟呢,認識的領導還沒我多呢。"
聽兒子這麼說,李保田也樂,說中戲不問親疏,不錄取李彧:
"就沖這一點,這是一所偉大的學校。"
六年間,李彧在外面吃了很多苦,跑了很多組。回去再考,考上了導演系。
李彧性格不像李保田,很懂得變通,在外人脈也廣。1999年,一個朋友給他拉了300萬,李彧抵押了房子、車子,兩人合夥搞公司。拿他自己話說,在外面混了兩年,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有點飄,想幹大事。
結果那劇本,根本不是東西。但合同簽了,還保證李保田去。李老師不忍看着兒子違約,硬着頭皮去,還拉上了一個張豐毅。
張豐毅看完劇本直搖頭,說:
"你給我的這角色都是個啥啊。"
李保田表示,自己一生,最讨厭虛僞,最讨厭逢迎拍馬。但為李彧不違約,他在劇組,把這輩子最厭惡的事都幹了一遍。老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在片場隻好跟兒子較勁。電視劇拍完,連配音都沒去。
那部劇,李彧找當年的配音大咖張涵予給配的。
李彧後來又折騰,前後兩家公司,都黃了。
事業不順的時候,李保田會有意無意地說,這裡有個角色,你可以來。好面子的李彧想證明給父親,說我這裡還有一個戲呢。
「電視劇《醜角爸爸》」
演戲多年,李保田對李彧極其嚴苛,始終不信任他的表演。《醜角爸爸》合作之初,連結巴怎麼斷句,李保田都要質疑,常在劇組當着人面"訓斥"李彧。李彧跟父親探讨劇本,一段還沒演完,李保田打斷道:
"你先把你台詞捋順了,再來跟我讨論吧。"
後來,一步步成長的李彧在劇中一段演出,終于說服了老李。新聞發布會上,李保田說,兒子這次實實在在讓我覺得他是個出色的演員。
盡管如此,老李性格還是擰,還是不能适應這個社會的某些"規則"。當年,上魯豫有約,節目組希望父子一起錄。他不答應,對魯豫說:
"我不喜歡,也不樂意。我不想讓他沾我的光,不想幫他做這個。"
可多年後,李彧執導電影,去《超級訪問》做宣傳,李保田又破了一次例。
08.
曾經的"戲霸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對這頂帽子和所謂封殺,李保田表現得很淡然。戲霸就戲霸,隻要能保證劇的質量,叫什麼都無所謂。
自青年時代起,李保田就是個"不夠圓滑,不懂變通"的人。他負責團裡角色安排,領導推薦人來加塞,他說能力不夠,不許上。自年少時,他孤獨、自卑,遠避人群,獨來獨往。也正是這樣,他不怕得罪人,不怕被孤立。
多年後,回應戲霸風波,他說:
"咱們在一個虛僞的社會裡活了那麼多年,已經找不到多少真文化了,如果面對強權集團還要跟他們一起以假亂真,那會催生出什麼呢?"
李保田還說,如果真就那麼被封殺,沒戲可演,他會感到遺憾,但絕不後悔。
他自己硬氣,可他不是不懂當下。在中戲上課,他對學生的勸告,是千萬不要學自己,不要那麼清高、較勁,如今是個市場環境,競争激烈,能妥協則妥協,努力為自己争一個飯碗,讓自己能過得去,再談其他:
"你們不妨适度地投其所好。"
他知道,自己趕上了好時代。80年代的氛圍,把戲演好,能得到一切。市場經濟起來,他為謀生計,趁熱演紅了自己,這才有拒絕别人的資本,敢于對投資商說不。他知道,這個時代的青年演員,不會那麼幸運。
隻不過,他這個有"資本"的人,不打算順應潮流。
「李老師上街買早點,被拍」
朋友窦海軍的評價是:
"他永遠不可能修得仙風道骨、超凡脫俗,70多歲的人,連16歲的圓潤巧滑都不及,有時候,你不知是該表揚他,還是該鄙視他。"
有一次上節目,主持人問他,李老師你老這麼直來直去,看不慣就說,在圈内從不讨好誰,就不怕得罪人嗎?李保田直言:
"得罪人就得罪人,我都這歲數了,我能得罪到哪兒去?我幾十年都這麼走過來了,我不企圖在老年了改變自己的性格。"
過去那些年裡,就像他領"終身成就獎"時所言,很少出現在電視上,沒有機會跟觀衆見面。要說封殺,真不至于。主要還是李老師要求高,到了這把歲數,隻能演老頭,可送上門的劇本,沒有一個活生生的角色。
沒戲演的日子,李老師并不寂寞。
他是個很能耐得住孤獨的人,很能與自己為伴。不社交,不熬夜。整日一疊花生米,聽着貝多芬、莫紮特,能畫上半天。當年在中戲上學,他畫過一幅寬2米、長6米的《麥克白》,挂在排練場的牆上,整日有人圍觀。
中央美院院長、負責開國大典美術設計的張仃說,你就應該來我們美院。
「流量演員聽到了嗎?」
但畫畫,終究是愛好。李保田畫了半生,自娛自樂,從不刊發,直到老了,才結成畫冊。那些作品裡,有他對苦難、生死、人性的全部思考。
我想,就算真的無戲可演了,恐怕也傷害不到這樣一個自足的靈魂。
當然,要有合适的角色,誰不想再看看李老師較真呢?可惜有些事兒,尤其在如今這個環境裡,演不演,有沒有可以演的,都非演技能決定。
在李老師領取"終身成就獎"現場發言的視頻裡,一位網友留言:
"這才叫藝術家。我從沒見過哪個演員把演戲,稱作‘為觀衆們服務’的。"
或許對于一個無戲可演的戲霸而言,這是最好的稱贊。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李保田:敢與所有人為敵》
[2]《積累是一輩子的事》,李保田口述
[3]《一個未成畫家的演員》,李保田自述
[4]《李保田:别怪我無情》,影視風雲
[5]《李保田被指戲霸遭聲讨》,新浪專題
[6]《不一樣的父子關系》,超級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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