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想過,侯孝賢是以這樣的方式上的熱搜。
在許久之前。
就已經傳出了侯孝賢的病況不怎麽樂觀。但,人雲亦雲之下,聽到這個消息的影迷雖然擔心,還是心存僥幸。
畢竟,在去年的 3 月份還計劃着勘景,具體開拍時間就等着舒淇的檔期了。
可,等着等着。
卻發現等來了侯孝賢的家屬聲明,證實了侯導的阿爾茲海默症,又再一次,徹底地與期待他的觀衆,說了句再見。
《舒蘭河上》的劇組解散。
侯導的電影生涯,也在此停止了。
這也是所有人都不想聽到的消息。
在這個時代裏,侯孝賢的電影向來都讓影迷覺得它尤爲厚重,而他在拍片時,一束光,一陣煙,都是他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代表。
他宛如一位雕刻着時光的匠人,用電影,承載着一個時代的記憶。
在 2015 年,《刺客聶隐娘》獲得金馬獎的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等 5 項大獎時,侯孝賢說:" 拍了這麽久,整個過程隻有一個念頭:心甘情願。拍電影是我的工作、我的夢想,也是我一輩子永遠做不完的。"
如今,這份工作,夢想延續了他的一輩子。
如何去延續他這一輩子,走進他的一輩子。
Sir 實在無法做到在一篇文章裏,去解構他所有的電影,也無法将他的風格一言蔽之。
隻能從他的電影裏,挑出十個 " 瞬間 ",它是私人的,也許是與你有共鳴的。
Sir 相信從這幾個細節裏,會有更多人可以從此,走進侯孝賢,理解侯孝賢。
1980 年
" 隻要快樂就夠了,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
——《就是溜溜的她》
侯孝賢似乎很少提他的這部導演處女作,愛情、喜劇、賀歲片,票房甚至還不錯。
用他的話來說,這是部 " 不自覺 " 的電影。
爲什麽?
因爲他做副導演那麽多年,對這些商業片的拍法,已經駕輕就熟了。
許多年後,當 Sir 重新看到這部 1980 年的電影時,意外的不是侯孝賢的商業片功力,反而是一句台詞,那是姑婆說的一句話:
" 隻要快樂就夠了,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侯孝賢說,這樣的價值觀傳遞,同樣源于 " 不自覺 ",源于下意識。
但。
那可是 1980 年啊。
即便到今天,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呢?
當然,而今重提這句台詞,并不是要誇贊侯孝賢的價值觀有多麽超前,而是在他大病之際,Sir 發自内心的祝願:
隻要快樂就夠了,隻要健康就行了,拍不拍電影又不是件多重要的事。
畢竟,我們不能奢求太多。
1985 年
" 阿孝啊,不要緊,你長大了就有辦法了。"
——《童年往事》
侯孝賢的自傳式電影,《童年往事》裏記錄着他從童年到少年。
在電影裏,年幼時的阿孝還并不理解,懸在阿婆與父母心中,沉甸甸的鄉愁是什麽分量,他隻爲自己從家裏偷的 5 塊錢又不見了,還被媽媽罰跪苦惱。
面對孩子來說,5 塊,就是天大的事情,阿婆勸他," 你長大就有辦法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許多事,就連長大也是沒辦法的。
他在懵懂中看着父親去世,在悲恸中送走了喉癌去世的母親,又在麻木中看着阿婆去世,鄉愁,被離去的親人帶走,對于當時的年輕一代來說,并不知道 " 鄉愁 " 的滋味,會在什麽時候才能被品嘗出來。
侯孝賢說," 電影是一種鄉愁 "。
上一代的鄉愁,是阿婆糊塗時,一直想找的 " 梅江橋 ",是父母嘴裏的客家話;而對于他的鄉愁,已經是他的台南老屋。
1986 年
" 哥,阿公說這是緣分不能勉強的啦。"
——《戀戀風塵》
在侯孝賢的電影裏,火車,是一個常見的意向,尤其是在《戀戀風塵》中,男女主角兩小無猜的青澀感情,也通過火車,載向了遠方。
火車,是侯孝賢在小時候接觸最多的一趟交通工具,他回憶道:" 小時候坐汽車就吐,所以我都坐火車,火車很怪,火車的穩定會讓思維進入一個狀态,像催眠一樣,在看景物時就會去向很多事情。"
火車在侯孝賢的電影裏,有着許多象征:它是一種流動的命運變遷,從此處站台,到另一處站台,便開展了另一種人生;
它是歡愉與離愁同時發生的地點,從接站到送站,從欣喜盼望到依依不舍,同樣的人,來到同樣的站台,卻又有不同的情緒;
它是一種空間在時間中的流動,鐵軌如不可逆轉的時間,将車上的人,帶向遠方。
這些情緒,侯孝賢大大小小都放在了站台裏,他并不需要多複雜的語言,表述離别、依戀、思念,或是命運的安排。
在阿遠收到阿雲已經結婚的消息時,他也隻能倒在床上痛哭不止。
畢竟,火車已經越開越遠了。
1989 年
" 最有趣的是日本國旗沒用了,我們那裏女人都很節儉,拿來給小孩做衣衫,做褲子,屁股都是紅的,像猴子。"
——《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的後坐力,是 Sir 在看電影時,無法預估的。
以至于在離開這部電影十幾天後,再一次聽到那首主題曲時,還是會被再次拉回到電影場景中。
《悲情城市》在台灣電影史上有着厚重的份量,它暗藏有着太多的血與淚,而碰觸這樣的題材,像是侯孝賢的使命。
可在電影裏,侯孝賢并沒有直面當時所發生的慘案,而是将鏡頭對準了一個家族裏四個兄弟,跌宕起伏的命運。
讓當時動蕩的社會,隻是偶爾在廣播裏、新聞裏出現,或是,成爲了茶餘飯後的一種笑料。
用 " 小 ",突出 " 大 "。
用 " 戲 " 谑,突出 " 嚴肅 "。
用 " 喜劇 ",當做 " 悲劇 " 去看。
面對曆史,人們的調笑并非是輕視,而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也不知道未來會去到何方,而那無處不在的壓抑與竊竊私語,更是一種恐懼。
1993 年
" 表演中的木偶就像人們,所以木偶劇也像生活。"
——《戲夢人生》
年少時看《戲夢人生》,看不懂,心裏想,怎麽還能拍着拍着,原型人物跑過來說上幾段呢?
等年紀漸長。
再看時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驚覺,這大概就是侯孝賢被忽略的佳作之一了。
影片裏的這句台詞,說的說劇團的取名," 也像生活 ",大概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意思,隻是摻雜了 " 木偶 " 的概念進來,由不得讓人多上幾分唏噓。
但與此同時。
這 " 人戲不分 " 的意思,何嘗又不是侯孝賢一直以來秉持的藝術 " 追求 " 呢?
且不說早年的素人表演、固定長鏡頭,那些阿城口中的 " 素讀 " 式電影風格,即便到後來,一個《刺客聶隐娘》,把唐傳奇納入到一個聽得見風聲水聲蟋蟀聲的真實環境裏," 變 " 的同時,那種 " 不變 " 才是讓大衆歎服的地方。
要 Sir 極端一點說。
華語片領域,在藝術層面可稱大師的,侯孝賢排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1998 年
" 張蕙貞現在不是野雞了,是長三了。"
——《海上花》
即便到現在,很多人拍青樓,還是往 " 豔麗 " 了弄,色彩缤紛,衣衫單薄,以爲這就是妓院的模樣了。
可侯孝賢拍《海上花》呢?
不但要在稱呼上準确,誰是 " 野雞 " 誰是 " 幺二 " 誰是 " 長三 ",還要行爲準确,什麽是 " 打茶圍 " 什麽又是 " 出局 "。
于是他找到了阿城。
這下情況就複雜了,最終不但從上海、南京運了兩大貨櫃的炭爐、水煙等回台灣,還跑到北京做服裝,跑到越南做門窗,總之每個細節都十分考究。
即便如此,侯孝賢還是說," 電影不是曆史考據 "," 我們想做的隻是抓到氣氛 "。
如果再看看當下。
不知道多少人會因此汗顔。
2001 年
" 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 2001 年,全世界都在迎接 21 世紀,慶祝千禧年。"
——《千禧曼波》
侯孝賢當然獨樹一幟,但這并不意味着,他隻會那一套技巧。
商業片時代就不提了。
單說他的這部現代題材電影裏的這句台詞," 十年 ""2001 年 ""21 世紀 "" 千禧年 ",一句話出現了四個數字,是不是很有王家衛的感覺?
沒錯。
隻要他有心,侯孝賢也可以變成王家衛。
但這是模仿嗎?
侯孝賢曾說過他的這部電影和王家衛電影的不同,簡單來說,王家衛拍的是當下,但骨子裏是懷念,而《千禧曼波》,則是捕捉網絡時代青少年的當下時刻。
或許和他的經典作品相比,這一部并不那麽出色。
但因爲 " 愛情 "。
因爲 " 不安 "。
這又是侯孝賢在年輕一代觀衆視野裏,最爲人熟知的影片之一。
2005 年
"......"
——《最好的時光》
留白。
是侯孝賢在這部電影裏留下最好的台詞。
在他的電影裏,有着非常傳統東方文人式的詩意,一如賈樟柯的評價:我隐約覺得在侯孝賢的身上,在他的電影裏一定還保留着繁體字般的魅力。
而,他身上的這種含蓄的詩意在描寫愛情時,絕不會着力太多,而是喜歡用大片的留白。
他的愛情,可以是在一片氤氲中,女孩望向男孩時嘴角無法隐藏的笑意;
可以是伸手爲對方整理衣領頭發時,自然的動作;
也可以是悠長的注視,與無聲的親吻;
他并不在意這幾個穿越時空的愛情,需要什麽故事,而是直接将謎底就放在了電影的标題上。
此時,無聲,就是最好的時光。
2015 年
" 一個人,沒有同類。"
——《刺客聶隐娘》
長鏡頭,是侯孝賢電影裏最常見的特點。
在《刺客聶隐娘》裏,更是将長鏡頭發揮到了極緻,看着人物從左入畫,再從右出畫;或是看着人物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成爲一點。
這樣的長鏡頭裏,他要的是什麽?
回到電影,去讓人在這樣的長鏡頭裏,體會導演所鋪設出的韻味,在鏡頭裏,一景一物,一道光線,一抹霧氣也都是有着特定的安排,他要的,是這些景物在電影裏的化學作用。
而這樣的技巧,用的多了,也就成了一種 " 另類 "。
如何解釋?侯孝賢不想解釋。
在這部電影上映後,侯導被許多人在問 " 這部電影在拍什麽 ",終于,他被問煩了,對媒體說 " 創作要背對觀衆 "。
也一如聶隐娘一般,事了拂衣去,并不向她的師父做過多的解釋。
那就背對着塵世,慢慢離開。
走到今天,他也依舊是 " 一個人,沒有同類 "。
2022 年—至今(未完成)
" 我遂告訴河神,我會一直一直來到舒蘭河上,以我自身的行腳與記憶證明祂存在過,證明祂在這座城市中,并非枉然一場。"
——《舒蘭河上》
抱歉,Sir 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要把這句台詞加上。
這是侯孝賢不會再完成的作品。
這句台詞,也是 Sir 之所以要寫下這篇推送的原因。
這是部關于 " 河道 " 的故事。
在一次座談會上,侯孝賢談到這個故事時曾說了這麽一句話:" 河道還在,但因爲被蓋了起來,成了下水道,但仍在流動。想想若是河道裏面有神,會感到多麽的悲哀。"
仔細想想。
這種被 " 掩蓋 " 的悲哀,何嘗不是我們對侯孝賢的看法?
沒錯,侯導名氣很大。
但試問,現在年輕一代的觀衆,又有誰真的會主動去看侯孝賢的電影呢?他們甯願殚精竭慮把精力放在爲自己的愛豆 " 找亮點 ",也不願去感受真正的藝術。
并美其名曰:藝術片隻是票房不好的遮羞布。
所以 Sir 很想化用這句台詞說一句:
我會一直一直回到他的世界,以我自身的文字與記憶證明他存在過,證明他在這座城市中,并非枉然一場。
最後。
Sir 還是想多說一句大家 " 耳熟能詳 " 的事。
阿城曾在一篇文章中誇贊侯孝賢的剪輯,說他的電影語法就是中國詩," 各段間的邏輯是中國詩句的并列法 "。
它們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
但," 沒有,卻‘沒有’個整體出來 "。
當年 Sir 看到這句話,大爲驚歎,并由衷地佩服着阿城觀察的精準性。
沒錯,侯孝賢可能是最 " 中國 " 的導演。
正如他自己所說," 我非常被這作者(《海上花》)所描寫的中國人的生活情感所吸引 ",在他的電影裏,你會時刻看到他與生活的對話,不那麽功利,隻是把攝影機架在那裏,靜靜地觀察着每個人的每一個舉動,并時不時閑聊幾句,不急不躁。
以至于賈樟柯直接表明态度:
在中國人的世界裏,隻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确拍出我們的前世與今生。
而如今。
這位 " 最中國 " 的導演再也不會拍片了。
甚至肉眼可見,無人接班。
即便是意料之中,卻也不由得讓人唏噓不已,尤其是當楊德昌離世,侯孝賢隐退後,我們能稱爲大師的導演,真的越來越少了。
但。
值得慶幸的是,根據家人描述,侯孝賢身體還好,并無大礙。
可能對于影迷來說。
當下,還能看到這樣的消息,就已經知足了。
畢竟。
華語電影的未來,不能隻靠老一輩撐着。
它好與不好。
是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該負起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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