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的夏天》第三季剛剛收官,一支小衆的電子迷幻風樂隊 Nova Heart 走到了台前。樂隊的女主唱馮海甯用她暗黑迷幻的表演成功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舞台上的馮海甯體型微胖,畫着濃濃的下眼線,雙手張開,沉浸在電子樂強烈的節奏感中。熟悉馮海甯的人說她酷,飒,瘋,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說:" 馮海甯是我見過最玩命的女主唱。"
我們在節目錄完的一個周末的晚上見到了馮海甯。她的右腿在台上受傷以後還在恢複中,行走仍然需要拐杖支撐。但她精力充沛,話多且密,表達欲非常旺盛,整個晚上都能時不時聽到她的大笑。
41 歲的時候,馮海甯做了母親,去往德國。因爲新冠,她和兒子被封閉在異國他鄉,在獨自撫養兒子的同時,馮海甯讀了幾百本書,逐漸完成了一個隻屬于女人的獨特且複雜的人生轉換。最近腿腳不便的她,正犯愁如何應付這個能量 max 的小男子漢。
馮海甯今年 45 歲了,過往的人生中,她做過很多在常人看來很酷的事。比如她 23 歲的時候決定把上班穿的廉價西裝燒掉,染了粉頭發,從一個金融白領成了搖滾樂手。20 年裏玩過 3 支樂隊,巡演幾乎走遍了全世界。
馮海甯曾經追求又酷又自信的人生。但到了 45 歲,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不酷,也不自信," 我可能永遠都做不了那樣的人,我隻能包容我自己,這就是我。"
這裏是「Hear Her/ 聽見她」欄目,聽她們講述,在那些決定性的瞬間裏,她們如何抉擇,如何突破,如何認識自己。本期我們跟馮海甯聊了聊,她的搖滾樂裏藏着一個什麽樣的自己,她想表達什麽。在人生的轉換期,她經曆了什麽樣的低谷,又如何從低谷中走出。
以下是馮海甯的講述。
舞台上的我,隻是 1% 的我
我們在《樂夏》的第一首歌《My Song 9》, 節目組做的那種暗黑的風格是挺合适的,就應該是一個巫婆在一個黑暗的屋子裏做點什麽那種感覺。把舞台變成一場很誇張的戲,我想呈現的就是那種感覺。
我很喜歡戲。我 10 歲左右的時候我媽媽就帶我去看歌劇。當時我聽得很雜,什麽都聽,我們家條件慢慢好起來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大劇院一大一小的年票,我爸或者我媽帶我去看戲,最喜歡的就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這些都會慢慢滲透到我的舞台成長中。
舞台上的我是在 Cosplay。我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拿出 1% 的我,把它放在舞台上的放大鏡裏面,講一個故事,表達一種情緒。這個情緒來自一個非常自我的故事,有些是跟音樂有關,有些是跟愛情有關,有些是跟經驗有關。有一部分故事可能是我永遠不能說出來的。
我曾經得過抑郁症,最嚴重的是産後抑郁。當人抑郁的時候你對外面的信息是麻木的,就變成你在一個小黑屋裏不停地轉悠,然後進入一個死循環——把一些小小的不好的想法放進腦子裏,不停地放大。
比如經常跟你說 " 再見 " 的同事,今天出門的時候忽略了跟你說 " 再見 ",一個正常人就會覺得," 噢,他忽略了我。有什麽事嗎?明天我問問他。" 就不想這個事了。但是一個抑郁的人,他可能會想," 他是不是不喜歡我,看不起我,他到底哪方面看不起我,是不是因爲我太胖,所以讓他覺得我很讨厭,那除了他讨厭我,還有别人讨厭我嗎?是不是所有人都讨厭我?是不是我這個人本身就沒什麽價值?"
我自己抑郁症還沒那麽嚴重,但是我有幾個朋友因爲抑郁症出現一些大事,我想在我的音樂裏表達這樣的情緒。在搖滾樂裏,我一直在找自己的希望。
别人都覺得我很酷,但是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很酷。我是個很容易被打動的人,又是個淚點極低的人。我在節目後台看到寒朝擁抱彭磊,看柏林護士樂隊的鼓手抱着 Funky 老師哭的時候,後面一群人一直在憋着,有的直接戴墨鏡,我憋不住了,直接噴淚。
年輕的時候看到一些很酷的人,他們的狀态是那種超級牛又自信的。我覺得我永遠做不了那個人,可能也慢慢不追求酷了。我覺得 " 酷 " 一方面就讓别人覺得不能接近你,挺高冷的。我沒辦法高冷。
我靠譜好多年,就想變得不靠譜一點
在玩樂隊之前我還過了一段上班族的生活。我 6 歲的時候跟爸媽去了美國,在那兒讀了大學,學經濟。學經濟是因爲我覺得我應該去掙錢,掙到錢才會有自由。
22 歲的時候我成了一名銷售,像大部分人一樣,我每天穿着西服進入一個灰灰的辦公室,找到我個人的小方格,坐在那開始做計劃,安排好了以後給客戶挨個打電話約時間。幹的好,也能拿到獎金,忘了我當時拿了多少了,就記得花得挺快。
我拿到獎金的時候,我以爲我會特别開心,但是實際上我一點都不興奮。我其實是在假裝一種人,就像戴了一個特别僵硬的面具一樣。
年輕時候的馮海甯瘋狂而熱烈 受訪者供圖
我也不太喜歡我的同事,我爲了社交要跟他們交朋友,但是回家以後沒有一個人是我想聯系的。同事很在意的那些東西,比如怎麽樣才能掙更多的錢,我聽他們聊這些的時候胃裏會有些不舒服。我也隻能在那假笑," 嗯嗯,這真是個好主意 "" 嗯嗯,我覺得這種貸款方式最好了 ",然後就在想,趕緊把自己灌醉回家吧。
大學的時候我除了學經濟還輔修了美聲、音樂經紀。那會我天天跟朋友在外面拍東西,剪片子。就在那個過程中,我學會了剪片子,知道每一幀的重要性,幹那樣的事我會更開心。上班就是特别苦惱的事。我看着那個灰色的辦公室就在想,這幾個月幹的事也不是我一輩子想做的事。我不是對錢不感興趣,隻是我爲什麽不能離創意行業近一點呢?
我靠譜了好多年,現在就想變得不靠譜一點。 911 事件發生後,我就決定辭職了。
爲了完全告别那些事,我還做了一些有儀式感的事。我把那些廉價的西服拿出來堆在一起給燒了,代表我解放了。我自己給自己染了個粉色頭發,結果不到三天粉色就沒了,變成了草黃色,還猛掉頭發。我就這樣找工作,有個音樂公司讓我去面試,我把頭發一綁就去了,那人一看我這(奇怪的)造型說," 行,你應該比較适合在這。"
我做了一段時間的音樂經紀,回國以後在主流媒體工作了好幾年。因爲工作關系接觸了很多樂隊,我發現我們交流的時候就像在兩個世界一樣,他們明顯比我酷,他們不需要刻意地追求美,标緻,在舞台上就是開開心心做自己,在我看來是真正的 Rock Star。當時我也挺想要這種生活的,也想組個樂隊。
馮海甯和隊友博譞 受訪者供圖
我前後組過 3 支樂隊。Nova Heart 是第 3 支樂隊,前兩支樂隊因爲各種原因結束了,我想着要不然就别玩樂隊了,樂隊散了特心疼,感覺跟離婚一樣。但是我一個人做音樂又特不舒服,那會聽說博譞離開刺猬了我就把他叫過來了。
我跟博譞認識 20 年了,在一起做樂隊十幾年。Nova Heart 除了我就是他,他一直在幫樂隊打理很多事兒。我們兩個性格完全不一樣,是非常互補的,我屬于自虐加自戀型的,是向内關照的,他是觀察型的,是向外關照的,等于是兩個視角放在一起,在中間找到一個平衡。
在國外帶孩子的那幾年,我經常整條整條 60 秒的語音發給他,要是能更長的話我一定會更長的。我經常說 20 句,博譞最後會一句話發過來," 你的意思是…… " 最後給我打出來,哈哈哈。
博譞也很寬容。這幾年不管是我得病了,還是生孩子了,還有一段時間特别叛逆,他都是那種 " 你該走你的路就去走,反正我一直在這 "。就是因爲博譞在,這個樂隊才不會散。
我們去過很多國家巡演,除了南美和大非洲,我們幾乎走遍了全世界。因爲這些演出機會,我看到了各種演出方式,認識好多不同的音樂人,也能很快速地接觸到當地人真正的生活。
之前人們很容易把一些人自動歸類爲某個群體,他們就變成了一個灰蒙蒙的人群,别人會告訴你,什麽樣的人好,什麽樣的人不好,給人貼标簽,你沒辦法跟他們有真正的交流。我不太喜歡這樣。我覺得這樣最受傷的不是那個人群,是你自己,因爲你把所有人都給變得灰蒙蒙的話,你在某一方面也把自己歸類到一個灰蒙蒙的人群。
巡演的經曆就會挑動你的好奇心。你去他們家吃飯,聊天,帶你去各個地方玩,就在那一刹那,你迅速進入到他們的文化,你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你也會發現,全世界的人内心都挺像的,我們都有同樣的感情。搖滾樂就是世界音樂。
獨自撫養這件事,比我預想的更孤單
2019 年的時候,我又多了一個身份,成了一個母親,那年我 41 歲。我從一個獨立的人變成另一小人兒的依靠,這種轉變非常不容易,但這是我想要的。我期待孩子的存在已經快十年了。
可能有些人還沒有找到自己就被壓在管孩子這件事上,會覺得在這裏有很大的損失。我雖然也放棄了很多,但我知道孩子會上學的,我還會有機會的。
馮海甯和她的孩子 圖源受訪者微博
隻是我當時沒想到我會一個人做這個事兒。在國外三年,大多數時間都是我一個人帶他。我以爲會有父母、愛人、朋友,但是最後趕上了新冠,困在德國三年,加上分手,情況就比我之前預想的更孤單。生孩子以前我經常浪費時間,生孩子以後發現自己沒有時間浪費了。
我在節目裏說當媽以後知道疼了,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學會了疼自己。我原來可能在某一方面是在毀自己。
剛生完那段時間,我發現我有産後抑郁症。人抑郁的時候很容易接收一些負面的東西。我兒子剛出生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就覺得他好小,好脆弱。我看他呼吸的時間好長,我覺得 " 哎呦,他要是停下來怎麽辦?"
那麽小的時候他特喜歡在被子上睡,在被子上他才能睡着,我怕他被不小心捂了,有時候我就不睡,就看着他。有幾次他睡得特别死的時候,我還真的就一下就慌了,以爲他死了,我就把他給弄醒了,後來他開始哭。
我發現我怎麽那麽傻,他隻是在睡覺。我覺得我做不了好媽媽,我的存在就是在耽誤他。
後來有一天,我就突然發現,我怎麽能這樣想呢?他沒有我還有誰?那時候不能回國,我們離真正的家人也遠,不管我夠不夠好,好像他也隻有我了。我要爲他負責任的話,首先我得珍視我的生命,最起碼我得做好他媽媽。
其實在每一個災難裏都隐藏着改變自己的機會,成長的機會。
因爲孩子剛出生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或喝奶,我就開始聽很多播客,不管是聽還是讀,我大概看了好幾百本書,消耗了我生孩子前十年的量。特别是心理學,我想了解人這個動物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也在學着怎麽能做一個好母親。當時讀了不少關于孩子撫養類的書,《Brain Rules for Baby》《Positive Discipline》《Grit: The Power of Passion and Perseverance》等等,我慢慢找到了自己帶孩子的方式。
我原來腿好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出去公園裏待兩三個小時。我們每個星期必須去兩個新地方。柏林的動物園裏有很多大的遊戲空間,那裏能辦年卡,很便宜,一年合人民币才 300 塊錢。我們就反複去,最後搬走的時候,很多地方都已經去爛了。
他很喜歡那種激烈的運動訓練,喜歡街舞,滿地打滾兒,經常要跟我 battle,我最近有點 battle 不動了。
孩子長得飛快。我會舍不得他長大,應該所有家長都會有這樣的心理。但是你又想,你不能讓他停留在一個狀态,你的任務就是讓他長大。
最後一次錄制《樂夏》是我離開孩子最久的一次,5 天。現在我就争取能縮短我離開他的時間,能帶他上路就帶上路,他要是上學的話,我就争取每天能跟他視頻一下。演出的話我一定也會調整,因爲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很重要。我還發現孩子越大對你做的事越好奇,他喜歡接觸你的工作,我不會把我的工作和我孩子分開。
我現在回頭看,要是沒有那些條件,我可能不會變成現在的媽媽。
我都 45 歲了,别人已經 PUA 不了我了
不知道是因爲帶孩子,一直多線處理事務,還是因爲真的讀了很多書,我覺得我現在邏輯非常清晰,我能看到大線條,也能分析小内容,做決定也很快,有些時候我都讓自己驚呆了。
我也能從特别遠的地方看我自己的作品,把它分析得很清楚,再去修改一些細節,讓作品能說我的故事。
其實身爲一個女性,你每天都在接受 PUA。現在 PUA 已經成了一種教育模式,除了别人 PUA 你,很多時候還有你自己 PUA 自己。
我也找過心理醫生。我慢慢發現别人已經 PUA 不了我了。别人告訴你哪方面能進步的時候,我說," 我都 45 歲了,我非常知道我哪方面能進步,滾。"
你原本以爲你的忍耐是一種堅強,但其實你沒必要去忍,你不需要把太毒的東西放在你生活裏,你要把它推出去,然後要學會珍惜自己。
舞台上的馮海甯 受訪者供圖
我原來挺懶的,但是我喜歡看收拾屋子的視頻,每次看我都會有幾個内疚的聲音說," 你在浪費生命,你該去讀一些有智慧的書。" 然後又有一個聲音說,"No,我要享受這一刹那,爲什麽不行?"
OK,我就一連看了 3 集。看到我眼睛都累了,最後我決定要去收拾我自己的屋子,也學視頻裏那樣把褲子卷成一個小卷放在那,但是沒堅持下去,直到現在那些衣服還亂七八糟放在一個抽屜裏。
我知道那些東西特别假,但是起碼我整體給自己讓出來一些空間,把這些内疚的話放下來。 我想我爲什麽不能看些愚蠢的東西,開心的東西?爲什麽?
包括我現在也不是自信的,我可能永遠做不了那種自信,我能做的就是包容自己的所有,這就是我。 我十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我不信,現在我是相信了。
包容不是說你自己沒有缺點。比如我有一些缺點,我一定會試圖去改變。我前段時間剛對一個人發火,我現在有點後悔,等我離開這個采訪我就去給他道歉。
但是,更重要的是這些缺點也是你的一部分,但不是你的全部。一個女人從小在這個社會裏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你總是會看到自己的缺點。我本來就不是那種苗條的身材,我跟大多數女孩一樣很小就學會了恨自己的身體,但是我現在不恨我的身體了。我永遠也不想變成漫畫裏的大胸小腰的皮包骨的美。
懷孕的時候我肚子像扛了一條鲸魚在身上一樣,你的骨骼是會變的,這是大自然帶給你的。你的聲帶也會有變化,這個可能跟生孩子有關,但也有可能是年齡的變化。
我生孩子是刨腹産,肚子上有一個很大的疤痕,我爲它驕傲。因爲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年齡,就是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的肚子和胸。這不是犧牲,這是成長。我孩子反而覺得我胖胖的肚子很舒服,是一個好枕頭。
我 35 歲的時候比較害怕變老,但是我 45 歲的話,我就能接受變老是一個過程。
《樂夏》的舞台上,我摔了一跟頭,膝蓋的前交叉韌帶斷了,半月闆翻了一個跟頭,裏面的軟骨也有很大的損傷。我沒辦法把這個故事再講完,我躺在地上嗷嗷那個聲音,并不是我要表達的東西。
但是就這樣吧。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爲我确實扛不住了,我 45 歲了,身體疲勞還有腿傷已經積累了很長時間,隻是一直在等崩潰的那一刻。
這個崩潰對我也是一個教育。我明白了,演出不是必須要趴在那,跪在他們面前才能達到我最終想表達的事兒。現在我要把一些東西放下來,不用那麽使勁兒,讓自己收回來一點兒,再收回來一點兒。
我的腿第一次手術的時候,在病房碰到一個 30 多歲的舞者,他是韌帶斷了,這意味着他藝術生命的結尾。我想換作是我一定會哭,但是他心情特别好,我也沒問他原因。
我現在回頭一想,覺得有時候面對自己的轉換期,因爲身體,因爲生活,因爲某一個東西,你應該笑着去面對它。你沒有辦法去改變現實,但是你已經有了曆史,對于以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不需要去重複,你可以再往前走一步。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 後浪研究所 "(ID:youth36kr),作者:張晶、巴芮,36 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