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生氣的大家樂呵樂呵。
觀前提醒:本文含有對電影《年會不能停!》的部分劇透。
開始前,說些題外話。
2019 年,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有 " 公司年會 " 這件事情的年份。
那一天,我站在台上穿着白襯衫唱着 " 我們是驕傲的員工 ",領導們套上了相撲人偶服,在台上伴着音樂滾來滾去,讓人大開眼界。
大概長這樣
年會的最後,抽獎全程陪跑的我,搶到了兩三百塊的紅包,在群裏發出了名副其實的 " 謝謝老闆 " 表情包,然後轉頭就許下了這種事以後不要再有的 " 宏願 "。
幸或不幸,我如願了。
看着《年會不能停!》這部電影,看着電影裏那個同樣舉辦于 2019 年的年會,看着電影裏不是穿着相撲人偶服,而是帶上貓耳朵 " 學貓叫 " 的領導們,我很清楚這不是什麽 " 緣,妙不可言 ",而是馬爾克斯那句宿命一般的 " 多年以後 "。
你分不清這是因爲審核的因素導緻電影遲到了好幾年,還是主創團隊本身就刻意地将劇情發生的場域,放在那個一切都尚未發生的時節。
但無論如何,這都有着當年今日的奇妙。
過往數年,世界下行。
人們高中、大學、工作的時光被 " 绯紅之王 " 削去,蒼白生活中時間軸的節點都被愁苦和惶恐抹平,人爲劃定的生活變奏死在了時間的連續性與病毒的威脅性下。" 彈指一揮間 " 成了許多人對過往數年最直觀的感受,在人群中蔓延的是内向的憂郁和生活的窘迫,度日如年,度年如日,沒什麽兩樣。
在異常狀态下被抽離于現實的人們,前所未有地嚴肅面對着作爲客體的生活與工作。
從 " 喪 " 到 " 佛 ",再到 " 躺平 ",年輕人學會了用各種姿勢面對生活的毒打。
從 " 社畜 " 到 " 打工人 ",再到 " 幹飯人 ",大家都在不斷放低着對自我的認知。
"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總有人得在車輪底下增加點摩擦力 "。到了 35 歲,職場就會變成一個驚悚的抓鬼遊戲——跑得慢的幸運兒,就會成爲下一個被車輪碾過的撲街。
爲了不成爲下一個撲街,生産隊的驢們都開始自費買起了鞭子。
直到舊日的世界跌跌撞撞地走來,一切逐漸重回正軌。失而複得、久别重逢的情緒,洋溢在對許多事物的厭憎湧來前。抖落殘雪,年會重開,一切照舊,大家多多少少在期待着寒冬已經過去。
此時此刻,一個喜劇電影突然站了出來大喊 " 年會不能停 ",有着十足 "IE 浏覽器的響應速度 " 笑話的韻味。但這個在 2023 年底講 2019 年故事的笑話,卻意外地讓前後數年的時空在此刻交叉重疊。戲裏戲外,現實與影像形成了互文,串成了一出荒謬鬧劇。
《年會不能停!》以成熟的故事和到位的辛辣,事無巨細地展示了 " 職場 " 上下的怪現象。一個喜劇電影中經典的 " 身份錯置 " 橋段,讓一無所知的高級鉗工胡師傅,頂替了送禮送錢想要向上爬的莊師傅,成爲實現階層躍升的 " 幸運兒 " 和 " 闖入者 "。
影片以胡師傅這個人作爲主視角,将他在憑借着幸運與潛規則步步高升的職場故事,與公司年會的舉辦,以及集團裁掉三分之一人的大裁員計劃,作爲三條并行的故事主線,并在這個過程當中,對所謂的 " 職場 " 進行了破口大罵式的挖苦和嘲笑。
在一個闆結的環境中,一個抱着 " 關系 " 闖入的第三方,本身就是這個環境絕妙的觀察者。大鵬扮演的胡師傅是這部影片最具幻想成分的角色,在他身上濃縮着的那份 " 吃苦耐勞 " 樸素美德,在那個職場環境裏像閃光燈一樣刺眼。在他身上那份 " 理想主義 " 的對照下,職場的各種光怪陸離則更顯扯淡。
他因爲沒有乘上 20 年經濟騰飛的時代列車而顯得不合時宜,作爲一個 " 舊與好 " 的符号,與這個闆結環境中那份 " 新與怪 ",形成了強烈的對沖。
這份 " 對沖 " 是 " 諷刺 " 絕佳的溫床。價值觀的矛盾,認知的錯位,以及對 " 房間裏大象 " 的不同态度,彙聚成胡師傅對當下的一個巧妙疑問—— " 優化不是個好詞兒嗎?"
而由這份 " 諷刺 " 所生發的,便是效果上佳的笑話。好笑是衆多觀衆對《年會不能停!》的一緻評價,這部影片的笑點根植于難以道盡的時代症結,根植于平等地淩辱着每一個人的結構性問題上。
赫爾曼 · 黑塞曾在《荒原狼》中寫道——
" 那些不能甯靜片刻的荒原狼,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難的人們,他們缺乏必要的沖力向悲劇發展,缺乏沖破引力進入星空的力量。他們深感自己是屬于絕對境地的,然而又沒有能力在絕對境地中生活。如果他們的精神在受苦受難中能夠變得堅強靈活,那麽,他們就會在幽默中找到妥協的出路。幽默始終是市民特有的東西,雖然真正的市民并不能理解它。"
無力抵抗結構性的問題的單一個體,永遠隻能以娛樂的方式進行自我消解與妥協。
但放在《年會不能停!》這部電影身上,值得稱道的并不僅僅在于其優質的喜劇表現中,也在于其對故事的尊重上。以文本結構而言,《年會不能停!》有着完成度相當高的故事,它的段子當然有巧合的成分,但都從各自的語境自然生發。笑話在這部電影裏終于爲故事服務,一些橋段的存在,甚至填補了劇情上巧合的空缺,使得故事的前後文扣得相當緊密——比如給胡師傅取英文名的那處笑料,極大地延緩了他被錯調這件事情的暴露時間。
更重要的是,憑借對故事的雕琢,《年會不能停!》也在喧嘩的表象下,完成了更深一層的諷刺。在胡師傅憑借 " 誤會 "" 關系 "" 董事長私生子傳言 " 平步青雲,于大廠森嚴的等級森林中節節高升的同時,原本應當享受對應待遇的莊科長,則是自始至終處于焦慮彷徨和颠沛流離中。
正反兩個視角放大了這個故事本身的荒誕意味,前者因爲一次虛假的錯調而鮮衣怒馬,後者真實付出了金錢與精力,卻颠沛流離。
打工人逆襲公司上層,還職場一個朗朗乾坤的浮華之夢中,摻雜着真正冷酷現實的倒刺。傾家蕩産、無家可歸的莊科長,在年會轟轟烈烈地舉辦時仍在公司裏加班的小員工,以及在故事中段就因爲裁員計劃而被迫離場的衆多打工人,共同構成了本作疼痛的底色。
你很難不去欣賞《年會不能停!》對當代職場的全景式觀察,即便它所呈現的是一個 " 童話故事 ",但對種種糟心爛肺職場經曆的打工人來說,那些一比一複原生活的故事橋段,仍然具備足夠真誠的感染力。
影片中,與胡師傅同行的是白客扮演的馬傑克,以及莊達菲扮演的潘怡然。前者是 " 究極社畜 " 的寫照,全年無休,随叫随到,透支生命的努力換來的是仍在中層管理的下層徘徊;後者是外包員工,以叛逆的态度審視着職場,與勾心鬥角的環境格格不入,輪崗輪遍了整個公司,任勞任怨好幾年仍搏不來一個轉正的機會。
闖入者,沉默者,失意者,三人共同完成了影片中 " 打工人 " 的畫像勾勒,用最爲嬉笑怒罵的方式,描繪打工人的千人千面。
宣揚 " 扁平 " 人員關系,強調 " 彈性工作制 ",允諾優厚 " 福利 " 和清晰上升通道,現代大廠總在試圖爲員工勾勒出 " 平等、向上、天道酬勤 " 的圖景。
但結果是大家往往如同闖入者胡師傅那樣對複雜的人員架構,以及從上到下不說人話的語言體系感到費解,不懂得什麽叫 " 對齊顆粒度,打出組合拳 ",就隻能在一個低效的工作結構中茫然失措;如同沉默者馬傑那樣,一邊揣摩上意,一邊忍受着遠超限度的工作強度與時長,以自殘的方式叩求上升通道爲自己打開;如同失意者潘怡然那樣,鄙視着屍位素餐者,遠離黨同伐異者,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卻自始至終沉淪于泥塘中。
随着影片推進到故事的中後段,胡師傅晉升管理層,諷刺的劍尖開始指向了問題根源。
影片中對管理層屍位素餐的刻畫入木三分,官僚主義在現代職場的變種被展現得淋漓盡緻。站在權力結構上遊的人群,無需做任何努力就能收割他人的勞動成果,他們所需要掌握的,也隻有 " 畫餅、挑起員工内鬥、不說人話 " 這 " 太極三件套 "。
經典廢話文學:" 這個問題的關鍵,是要找到關鍵的問題 "
辦公室政治的本質是一場站隊遊戲,自上而下趨炎附勢的環境裏,隻有扯住他人後腿,站在優勢一方,才能保全自身,并在一個有限的盤子裏啃下足夠大的蛋糕。在這套語境下,對中低層員工的評判标準是他們在 " 服從性測試 " 中的表現,察言觀色的重要性大于在工作上的能力,抵擋酒桌文化的唯一手段是 " 需要深夜加班 " 這等不大人道的理由。
這種不對等的關系,幾乎是無法以任何方式進行扭轉的——正如影片中想要聚集起來反抗裁員計劃的員工們,在領頭者被升職加薪 " 收買 " 後,聚集在一起的反抗力量便被瞬間瓦解。
亦如潘怡然在影片中那句台詞一樣—— " 他們有能力把公司搞垮,就有的是辦法搞我們 "。
在重壓之下,觸碰底線之時,被引爆的矛盾,必将帶來反抗和對峙。《年會不能停!》的主創團隊稱這部電影,是想在一年結束之際,給打工人們帶來一場精神療愈。而最能讓憤懑的人們身心舒暢的,莫過于來一次華麗的大逆襲。
也便是在此刻,《年會不能停!》真正童話的部分開始顯現。
胡師傅、馬傑、潘怡然三人組成 " 複仇者聯盟 ",在貫徹始終的年會籌備線上準備了一顆 " 大炸彈 ",将上層領導黨同伐異、貪污腐敗的視頻證據在全公司員工面前播放,伴随着一首改版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成功上達天聽,讓 " 一直被蒙在鼓裏 " 的董事長痛定思痛,決定糾正這一切。戲裏戲外的打工人,在年會最終的熱鬧氛圍裏,窺見了一絲幸福結局的可能。
作爲喜劇電影,《年會不能停!》仍然是近年來少數幾個學會毆打 " 房間裏的大象 " 的作品。常年浸泡在毫無花哨的架空人類欲望故事、段子合集與方言迷宮的重複幻境裏,這個一下把針筒插進時代大動脈的故事,能夠出現已是驚喜。
它以一個足夠完整的故事,忠實地呈現了喜劇形式中,最爲讓人鍾愛的諷刺藝術——不向上卑躬屈膝,而是向下擠眉弄眼,向沉默的大多數獻媚。
隻是,向下難尋便向上祈求,《年會不能停!》的諷刺鬧劇在最後以機械降神的方式落下帷幕,終歸讓這部影片差了口氣。
它全景式地爲觀衆們展現了問題的扭曲,在這個過程中使盡渾身解數,将它們編排成一出出上佳笑料。卻在緊要關頭就此止步,展示問題但不讨論問題,在解決問題上更是用起了 " 昏庸隻至宰相,皇上仍然聖明 " 的老套邏輯。
歸根到底,這部電影在做的,以及唯一能做的,也隻是爲苦逼打工人們開了一瓶鎮痛劑,讓大家在兩個小時間忘卻煩惱,開懷大笑。
大多數觀衆也都相當清楚這點。在影片結束後,他們終究需要回歸現實,做回胡師傅、馬傑、潘怡然,或者劇中任意一個無名無姓的打工人。
影片的最後有一處閑筆," 三人組 " 逆襲成功,皆大歡喜後,由孫藝洲扮演的皮特在台下與同爲中層管理的馬克竊竊私語,說的是 " 我們這次站對隊了嗎?"
一個問号,消解了前面逆襲成功帶來的不真實感,讓此前所有的大聲怒斥,變得暧昧不清——童話的圓滿結局過後,是無盡的現實生活;由機械降神帶來的溫情脈脈,并不會讓既得利益者們買單。
散場之後,這場按着所有人一同下沉的站隊遊戲,還将繼續下去。
這并不是件多麽值得苛責的事情,看到此處的觀衆們,也應當感受到逐漸回歸的現實引力,伴着鎮痛劑的藥效,下墜回夢想難以企及的空間,準備迎接捉襟見肘的睡眠。
但這多少讓人氣憤。
既然隻是無傷大雅的鎮痛劑,那藥怎麽現在才來?
早幹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