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rad Wilson
利維坦按:
去年年初,由于乳腺上的腫瘤手術後擴散,我家的一隻老貓離世。早在死前的幾周内,她就基本很少進食了,常常縮在一個角落裏睡覺。那天我起得很早,發現她呆坐在牆邊,身體微微發抖。大概幾十分鍾後,她忽然蹒跚着起身朝陽台走去,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就跟了過去,随即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幕:她嘴裏發出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一種長長的哀嚎,身體随着向右側緩緩倒下,眼睛微睜,嘴角最後抽搐了幾下,吐出了最後的一絲氣。我瞬間哭成了淚人。
早就聽說貓在死前會找到一個相對僻靜安全的地方獨自死去——有人說這可能是爲了避免它的屍體被其他動物發現。我不知道,我家老貓在死前爲什麽忽然要掙紮着走向陽台,也許她真的意識到大限将至,陽台就是她生命結束的最終歸屬地吧?我也很想知道,在她死前究竟感受到了什麽——如果她确實感受到了什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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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猩猩莫妮(Moni)剛到荷蘭動物園不久就失去了她的寶寶。飼養員甚至都不知道它懷孕了。佐伊 · 戈爾茲伯勒(Zo ë Goldsborough)也不知道,她是一名研究嫉妒心理的研究生,花了幾個月時間記錄每隻黑猩猩的每一個社交互動,從早九點到下午五點,每周四天。一個寒冷的冬日清晨,戈爾茲伯勒發現莫妮獨自坐在她圈舍中央的一棵高樹樁上,懷裏抱着某樣東西。
她獨自一人并不奇怪:莫妮一直難以融入圈舍裏其他 14 隻黑猩猩的群體。但當戈爾茲伯勒靠近時,她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莫妮懷裏抱着一個新生兒,但它沒有任何動靜。
戈爾茲伯勒飛快跑下樓,來到飼養員們爲黑猩猩準備食物的房間,告訴他們她所看到的情景。起初,他們并不相信她,說莫妮可能隻是抱着一些稻草在玩。當飼養員們親眼看到幼崽後,他們進入圈舍,試圖把它從莫妮那裏拿走。但莫妮不願放手,他們決定等待,稍後再試。
這時候,另一隻名叫圖希(Tushi)的母黑猩猩在附近徘徊。圖希是戈爾茲伯勒最喜歡的黑猩猩之一。幾年前,圖希因策劃并成功攻擊一架爲紀錄片拍攝黑猩猩的無人機而聞名全球 [ 1 ] 。早在那之前,她也經曆過一次流産。
對于圖希來說,看到莫妮和她的寶寶,可能勾起了她的記憶,甚至是那些情感的殘影。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她一直待在莫妮身邊,而莫妮則一直抱着那具小小的屍體。最後,在一次與飼養員的争鬥中,屍體從莫妮手中掉落,圖希搶了過去,拒絕交還。莫妮變得極度焦躁,飼養員們将圖希隔離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裏,而莫妮則不停地在外面拍打着門。
失去孩子的莫妮。© Zo ë Goldsborough
戈爾茲伯勒不确定該如何解讀這一行爲。
莫妮似乎是被強烈的母性情感所驅使,這是一種人類熟悉的情感。圖希的反應可能是她内心深處對過去的情感回憶。但我們無法确定這兩隻黑猩猩是否真正理解新生寶寶身上發生了什麽。它們可能錯誤地認爲它還會複活。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黑猩猩是與人類最接近、被觀察最仔細的生物之一,我們仍不能确定它們的真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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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6 月,超過 20 位科學家在京都大學參加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 " 比較死亡學 " 會議——這一學科研究動物如何體驗死亡 [ 2 ] 。
雖然該領域較爲小衆,但其文獻可以追溯至亞裏士多德。公元前 350 年,亞裏士多德寫道,他曾見到一對海豚在愛琴海的水下遊動,托舉着一隻死去的小海豚," 出于同情,試圖阻止它被其他生物吃掉。"
比較死亡學的大部分文獻都是類似的轶事。有些很簡短,如亞裏士多德的記錄,但也有一些故事,如莫妮和她孩子的故事,包含了異常豐富的社交細節。這則故事于 2019 年發表在《靈長類動物》(Primates)期刊上 [ 3 ] ,我們稍後會回到這個話題。
科學家們希望能超越這些孤立的場景。他們想了解當動物失去親人時,内心湧動着什麽樣的情感。他們想知道動物是否像我們一樣受到死亡的困擾。然而,現實問題使他們受限。
他們無法對動物進行訪談(至少目前還不能)。他們可以監測動物的激素變化,例如狒狒在失去親近者時皮質醇水平會飙升,但這些激素變化也可能是由其他壓力因素引起的,無法精确呈現它們的悲傷質感——如果它們确實感到悲傷的話 [ 4 ] 。
© The New York Times
迄今爲止,最好的比較死亡學數據來自于對野生動物或動物園中的動物群體的觀察。但這裏也存在問題。對死亡反應最有趣的物種,通常是非靈長類動物、鲸魚和大象,往往都有很長的壽命。它們的群體不經常失去個體。因此,收集系統的死亡反應數據往往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工作。
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of London)進化人類學家阿萊西亞 · 卡特(Alecia Carter)告訴我,她在波多黎各附近的聖地亞哥島上發現了一個擁有 1000 多隻恒河猴的群落,非常适合進行此類研究。這些猴子具有高度的社會性,壽命通常爲 15 到 20 年——足以建立深厚的關系,但又不會太長,以免它們個體的死亡數太少。作爲開始,卡特的一名研究生最近在那裏花了近一個夏天的時間收集數據。隻有 11 隻猴子死亡。" 對它們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季節,但對我們來說卻很糟糕," 卡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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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完成這項工作,人類已經在潮濕的叢林或動物園圍欄内度過了數月時間。畢竟,我們是對死亡癡迷的動物,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甚至可能更早就是如此。
我們最古老的史詩文學作品講述了吉爾伽美什與死亡的鬥争。" 死亡就坐在我的卧室裏,無論我轉向何處,死亡也在那裏," 他這樣說道,然後踏上了尋找永生之草的旅程。人類文化創造了豐富的象征性儀式,來迎接死亡。一萬多年來,我們将逝去的孩子埋入地下,用鮮花環繞。我們是忠誠的陵墓守衛者,金字塔的建造者,三槍齊鳴禮的發明者。我們爲死者想象了無數的來世,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我們讓哲學家們帶着細緻的區别與限定詞來審視死亡;如今,他們對死亡的定義已經超過了一萬字。我們甚至将自身的有限性投射到了整個宇宙。科學家們告訴我們,宇宙也将會消亡——在最後的星系消散、黑洞逐粒蒸發之後,數萬億年後的一天。
這些人類複雜的死亡觀念并非通過基因傳遞。它們在個人的心中經過數十年發展,在我們的文化中則經過數世紀的積累。人類兒童往往在 4 到 7 歲之間意識到了死亡不是暫時的或可逆的狀态,如果他們失去了心愛的家庭成員或動物,這個時間還會更早一些。2004 年《認知》(Cognition)雜志上的一篇論文指出 [ 5 ] ,在這個發展階段,兒童将死亡理解爲一種永久的失去行動能力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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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書《裝死遊戲:動物如何理解死亡》(Playing Possum: How Animals Understand Death)中,西班牙哲學家蘇珊 · 蒙索(Susan Mons ó)認爲,許多動物可能也擁有這種簡單的死亡概念。這看似常識,但如果不了解它們的意識,就很難确定。哺乳動物、魚類、鳥類、爬行動物和昆蟲都具備自然界中的能動性。它們監視周圍環境的動靜,區分無生命物體和爲某些目的而爬行或遊動的生命體。有些動物的行爲表明,它們似乎明白其他動物會永遠失去這種能動性。難點在于,知道這些行爲是源于對死亡的概念性認識,還是僅僅是出于本能。
以白蟻爲例。在 6 月京都的會議上,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城市昆蟲學家孫倩(Qian Sun)展示了一篇關于東部地下白蟻屍體處理行爲的論文 [ 6 ] 。超過 100 萬隻這種昆蟲會擠在長達數百英尺迷宮般的地下巢穴中,當工蟻在某個通道中遇到死去的同伴時,它們會根據屍體的狀态做出不同的反應。對于新鮮的屍體,它們會将其吃掉,而年老腐爛的則會埋葬。其他生活在狹小空間裏的社會性昆蟲也有類似的行爲(亞裏士多德曾記載蜜蜂會将死去的同類帶出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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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行爲似乎不是由死亡概念驅動的。白蟻屍體會産生油酸,這似乎會觸發埋葬行爲,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幾種社會性昆蟲中。當昆蟲學家 E.O. 威爾遜(E. O. Wilson)将這種化學物質塗抹在一隻活着的螞蟻身上時,它的同伴并沒有停下來思考這個仍在移動的螞蟻是否已經永久喪失了行動能力。它們隻是将其擡到外面,即使它拼命踢腿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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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猩猩可不是白蟻。它們的大腦複雜得多,更适合理解像死亡這樣的概念。有證據表明,它們能感受到類似悲傷的情感。已知有幾種非人類靈長類動物會聚集在最近去世的群體成員周圍。在許多情況下,它們會輕輕觸摸其屍體。這些聚集往往會緩慢而有規律地消散:和死去動物最親近的個體會停留最久。珍 · 古道爾(Jane Goodall)觀察到一隻 8 歲的黑猩猩在死去的母親身邊徘徊了很長時間,最後也因絕食而亡。
其他哺乳動物也有聚集在死亡同伴身邊的傾向。當長頸鹿這麽做時,它們會甩動長長的脖子,驅趕食腐動物。在印度,人們發現了五頭幼象的屍體,上面散落着樹枝和泥土,有些科學家因此推測它們可能被埋葬過。京都大學比較死亡學專家安德烈 · 貢薩爾維斯(Andr é Gon ç alves)提醒我,不要對這種轶事過分解讀。他說,這些幼象屍體是在陷坑中被發現的,樹枝和泥土可能是它們的家人試圖拼命挖出它們時堆積起來的。
蘇珊 · 蒙索在她的書中指出,人們對這些所謂的悲傷反應解讀過多。她提醒讀者,動物生活在一個血腥的世界,捕食者會在漆黑的夜晚猛撲過來,或從看不見的高空爪子朝下俯沖而來。它們環境中的血腥暴力爲理解死亡提供了豐富的文本。蒙索想象一隻年輕的雄鹿看着兩隻年長的雄鹿争奪統治權。在它們的角相互碰撞了幾次之後,較弱的那隻雄鹿已經無法站起。這隻年輕的雄鹿開始理解死亡的基本知識。如果這堂課沒有學到,它很可能還有很多機會重新學習。
對食肉動物來說,這種教育可能會加速進行,因爲它們經常近距離目睹死亡。然而,貢薩爾維斯告訴我,他對此并不那麽确定。他說,許多動物在獵物還活着時就開始吃它們。很難說它們是在試圖結束生命,還是僅僅将一個活動的食物源放入口中,就像青蛙那樣,隻要看到類似飛蛾的東西就反射性地射出粘性舌頭。貢薩爾維斯指出,即使是大型貓科動物精準的一口咬殺也是本能,而不是後天習得的行爲。
在黑猩猩中,随意的暴力行爲,甚至包括謀殺,似乎表明了它們對死亡有更深的理解。和狼、獅子,以及人類一樣,黑猩猩有時會聯合起來殺死敵對群體的成員。這些攻擊行爲有時會帶有預謀的意味。兩三隻雄性黑猩猩會快速而隐蔽地穿過另一群黑猩猩占據的地盤,即使經過主要食物來源地也不會停下來吃東西。它們專門以落單的對手爲目标,并協調攻擊,以避免自己受傷。在某些情況下,它們會繼續攻擊,直到受害者停止呼吸時才會罷手。
© The Economist
如果黑猩猩确實有死亡的概念,那麽它們的理解顯然沒有我們那麽複雜或細膩。人類知道死亡是什麽,并且知道有一天死亡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京都大學的名譽教授詹姆斯 · 安德森(James Anderson,被認爲是比較死亡學的奠基人)曾表示,黑猩猩并不具備類似的死亡意識。他不認爲在觀察的數千小時裏,有任何人真正見過一隻黑猩猩試圖自殺。安德森認爲,隻有意識到自己會死去的動物才會嘗試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可靠的報告表明黑猩猩或任何其他動物有這種行爲。
當然,安德森也不确定。比較死亡學家們目前并不真正負責給出答案。他們可以告訴我們,黑猩猩對死亡的概念比白蟻更宏大,但很多事情仍然是未解的,或許永遠都沒有答案。我們隻能希望,通過繼續觀察黑猩猩,我們會注意到一些新的行爲,揭示它們更多的内在性,或者至少爲我們的推測提供新的依據。
莫尼和她嬰兒的故事或許就是其中之一。在看到這個故事之前,我讀過許多關于黑猩猩如何對死者作出反應的論文,但很少有關于它們如何對待喪親者的研究。
© Zo ë Goldsborough
動物園管理員把圖希單獨帶走後,決定讓事情平息下來。他們讓她遠離其他黑猩猩,直到第二天。與此同時,對于莫妮來說,一切都變了。她以前很難與圍欄中的同伴黑猩猩建立聯系。在梳理毛發時,她總是用力拉扯其他雌性黑猩猩的毛發,而且她經常坐得太近,尴尬地盯着它們。圖希重新回到群體的那天,莫尼被其他黑猩猩圍繞着。當她看到圖希時,她跳起來表現出一種攻擊性的威脅姿态,甚至還打了圖希。
圖希沒有還手,而在接下來的 30 天裏,她和莫尼的互動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多。沒有其他黑猩猩獲得了等量的關注。幾乎所有的黑猩猩都擁抱了莫尼,并給她額外的身體親吻。但它們的貢獻并不均等。有些黑猩猩也關心莫尼,但都比不過圖希對莫尼的關心。兩隻黑猩猩之間似乎有重要的東西在傳遞。
幾個月後,圈養中的生活大緻恢複了正常。莫尼不再獲得額外的親吻,雄性黑猩猩又開始欺負她。但她和圖希仍然經常坐在一起。即使到今天,我被告知,她們依然關系親密。
參考文獻:
[ 1 ] 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0329-015-0482-2
[ 2 ] www.hakubi.kyoto-u.ac.jp/application/files/4017/1884/3794/EvoThan_Symposium_Program.pdf
[ 3 ]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971188/
[ 4 ]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1560071/
[ 5 ] cognitionandculture.net/wp-content/uploads/Barrett-Behne-2005-Cognition.pdf
[ 6 ] bioone.org/journals/annals-of-the-entomological-society-of-america/volume-114/issue-5/saaa060/Managing-Corpses-From-Different-Castes-in-the-Eastern-Subterranean-Termite/10.1093/aesa/saaa060.short
文 /Ross Andersen
譯 /Rosemary
校對 /tim
原文 /www.theatlantic.com/science/archive/2024/09/grieving-death-chimpanzees-thanatology/679750/
本文基于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 Rosemary 在利維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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