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遊 "
一份提綱，更準确地說是 " 細綱 "，這是網文作者的常用語，指的是在制定網文作品的提綱時寫得足夠細緻，基本把後面要寫的所有劇情都提前羅列好，這樣的目的是爲了保障連載期的穩定更新：一個标題，幾個備選标題，風格上都和網文平台上女頻的榜單作品類似；幾個作品标簽，" 虐戀情深 "" 爽文 "" 強強 "；一份已經大緻完成的故事文本，字數在 10 幾萬字左右。
這是萱要幾個月之前一直在忙着的事，不過，她并不是在寫一部網絡小說，而是在制作一款遊戲，準确來說，是在制作一款 " 易次元文遊 "。" 易次元 " 是一款 " 互動閱讀 " 平台，在平台上，玩家可以在線閱讀這些原創互動文學作品，即大部分平台玩家通俗稱呼的 " 文遊 "（文字遊戲），也可以使用平台提供的編輯器和素材庫，創作個人作品。
在接觸文遊之前，萱要很少玩遊戲，更多時間都花在看網文、寫網文上，她嘗試寫過兩部 20 萬字左右的古風言情小說，" 雖然寫的過程也有拖更的情況出現，但最後還是勉強完結了 "。不過，這兩部作品的讀者反響都不盡人意，萱要覺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網文圈子的格局已經基本定下了，平台的推薦機制也不利好新人作者，" 導緻出頭很困難 "。因此，她決定 " 換個賽道 "。
選擇做文遊，就是出于這樣的想法——她在小紅書刷到過一些經驗分享帖，在不少關于 " 如何制作易次元文遊 "" 如何通過寫文遊賺錢 " 的相關經驗和教學帖子中，都能看到和寫網文十分相似的建議内容。比如：穩定更新、文筆流暢；劇情最好有反轉或者讓讀者有 " 爽 " 感，盡量嘗試當下符合讀者口味的熱門題材，宮鬥、白切黑、病嬌；如果不知道怎麽給遊戲起名，可以模仿晉江榜單起一些清晰明了、較長的名字，或者隻用幾個字，起一個比較古風、唯美的名字。
社交平台上，不少已經簽約的作者會分享一些經驗和教學帖
而且，在文遊圈子裏，一個通常的共識是，易次元是對新人作者相對更加友好的平台，盡管同賽道上可供選擇的平台還有橙光遊戲和閃藝 App，但是橙光上作者和成熟作品太多，新人基本不會受到什麽扶持，而閃藝 App 流量較低，玩家群體年齡也更小一些。萱要試着玩了幾款易次元首頁的文遊，有不少熟悉的感覺，" 有一些從标題到内容都非常‘網文’，比如那種套路化的穿書劇情之類的 "。她因此下定了嘗試做一款文遊的決心。
另一位易次元文遊作者阿以也向我表達了類似的感受，她的文遊作品已經發布，還在 " 連載期 "，意思是遊戲故事并未完結，還會有後續更新的劇情。" 文遊和小說有共性也有區别，有部分文遊玩家是愛看網文的，所以拿着類似的套路寫也能成功。同時，文遊還是一個依靠文字的東西。" 她說。
高自由
一柒在 2022 年接觸到易次元平台，那時她剛剛高考結束，被閨蜜拉着玩了當時易次元上流行的《深宮曲》。這是一款 " 後宮 " 題材的遊戲，在易次元文遊中十分經典，和另外幾部作品同屬 " 易次元四大巨頭 " 之列，也有一定程度的破圈效應。
《深宮曲》是易次元上的知名作品
根據一柒的說法，這也是易次元文遊中最受玩家喜愛的 " 高自由 " 類型——《深宮曲》除了初始選擇的幾條劇情線，還有着下毒系統、養娃系統，皇帝和太後的性格也可以選擇，不同性格的皇帝對玩家态度不同，不同性格的太後也會導緻出現的嫔妃們不同，嫔妃們會造謠、投毒，種種事件的觸發都有一定的随機性。她尤其喜歡這種 " 随機性 " 帶來的自由感，和遊戲的養成玩法。
在易次元平台，文遊可以被大緻劃分爲 " 高自由養成向 " 和 " 劇情向 " 兩種類型，前者需要構建一個相對完整的遊戲世界體系，玩家可以在這個體系進行自由的提升和養成（比如《深宮曲》的 " 養娃系統 "，玩家可以專注 " 搞事業 "，把孩子培養成太子，也可以和嫔妃們拉幫結派）；後者則像傳統 AVG，以劇情爲主，制作上也更加簡單。一位易次元遊戲制作者告訴我：" 在這裏，還是高自由文遊比較吃香，作者做得更用心，讀者更喜歡，平台也會更推薦。" 如果喜歡劇情向類型，她還是更推薦去橙光。
" 情人（感情線）隻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一柒說，" 後宮向的大部分玩法在于宮鬥和養娃。" 在玩過《深宮曲》後，她也萌生了自己制作一部作品的念頭。此前她玩的遊戲很少，更多是小學時短暫接觸的一些橙光遊戲，和現在流行的一兩款派對遊戲，之所以覺得自己能做好這件事，是因爲她一直喜歡寫小說：" 文遊也是小說的一種形式嘛。"
在接觸到易次元之前，一柒喜歡玩 " 生死選擇題 "。這種簡單的文字遊戲一度在貼吧流行，起初是出題人給出一段文字描述，設置一段情節與場景，由玩家（讀者）做出選擇，通常情況下會迎來 " 選錯即死 " 的結局。随着逐漸發展，在劇情和内容上都逐漸豐富，更加偏向 " 純文字生存遊戲 " 或 " 互動閱讀小說 " 的類型，作者們在帖子裏撰寫故事、設置選項，選項指引的下一段内容中間用大量的空格、橫行分割，玩家自己對應着選項逐步走向結局——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她最早接觸的文字遊戲。
一柒說，有不少 " 生死選擇題 " 的作者後來也把自己的作品完善并搬運到了易次元或者橙光平台。她也曾嘗試在貼吧寫過一些生死選擇題，" 數據很不錯 "。
當時正是暑假，空閑時間充裕，一柒和閨蜜一拍即合。她擔任劇本和總監，閨蜜負責劇情制作，還有一位在網上認識的朋友做策劃和美工。一柒想做的是一款高自由、後宮題材的文遊，策劃網友曾經多次給某部榜單熱門作品寫下長篇批評和建議，但都沒有得到作者的回複和改進。" 她把這些意見都提給我了，" 一柒說，" 我覺得她特别厲害。"
她們組建了一個小型的遊戲制作組——在易次元文遊圈子裏，這種制作組十分常見——并且提前談好了收入分成，其中一柒分成最高，幾乎過半，剩下的由閨蜜和策劃再分。之所以自己分成最高，是因爲在這款遊戲的制作過程中，基本所有的支出都是由她一個人承擔的。
支出的大頭是 " 外包 " 出去的 " 養成 " 部分，比如選秀、下毒、養娃、宮鬥，她們希望遊戲有着很高的 " 自由度 "，這也意味着在制作上有不小的難度。一柒和策劃都不懂代碼，閨蜜嘗試過，但也沒有成功，最後她們隻好把這個部分外包出去。" 選秀和下毒都差不多了，目前宮鬥還沒做，其實宮鬥才是花得最多的地方。" 一柒算了一下，" 到現在這些的支出大概是不到 5000 元。"
一柒制作的遊戲中的宮鬥玩法
在大部分易次元文遊的制作過程中，這種 " 外包 " 制作也十分常見，形成了相對完整的小型産業鏈：不僅限于養成玩法的制作，劇情也可以外包，或者找人對文案（劇本）内容進行精修，完善邏輯。這些外包的項目價格不一，可以具體商議、單項結款，也可以以遊戲上線後的分成收入計算。" 我們現在的外包還做了另一個作品，她告訴了我那個作品如今的月收入，比我想象中要高，超過 5 位數，所以就算是給我們強心劑了。" 一柒說，她感覺遊戲上線後是能夠回本的。
在易次元，如果不參加官方的 " 訓練營 "，作者們的收入一般來自于簽約後的平台分成，比例一般是 3:7，作者拿 7，期間要寫夠具體的字數才能解約，隻有簽約作者才能将遊戲的收入提現。此外，官方也會爲滿足條件的作者提供一部分扶持金。
在我和阿以接觸之前，她正在猶豫是否要和易次元簽下合同，她之前有幾年寫網文的經驗，本來計劃着先與易次元簽 5 年約，再轉戰傳統網文平台試試。但易次元在去年更新了合同條款，簽約時間由原本的 5 年改爲了 10 年。阿以感覺，這有點太長了。她爲此發了一條求助帖子，評論區有不少人表達了同樣的困擾，也有人給出建議：" 可以兩個都簽，小透明沒人管的，最好用兩個身份證。"
雷點
易次元文遊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制作者普遍年齡偏低。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相關内容，頻繁出現的關鍵詞是 " 高中生嘗試着做文遊 "" 大學生想做一款高自由文遊，需要準備多少錢 "。有不少作者是抱着嘗試的态度開始的制作的，作品在内容和玩法上都較爲稚嫩，因爲考試月斷更、資金不足棄坑的情況也有不少。在作者棄坑的情況下，會有一部分玩家組成群組，或者在相關貼吧進行對作品的攻擊和辱罵，" 避雷棄坑作者 "，讀者和作者矛盾不小。
而玩家的整體年齡要更低，根據一柒的感受，基本在小學、初中、高中年齡段。她的作品也曾遭受過質疑，過程比較曲折，也包含一些被指認爲 " 作品抄襲《深宮曲》" 的謠言。在易次元，作者很容易遭到這種攻擊——在某部作品大火後，創作同類型題材的作品，都有可能被認爲是抄襲、融梗或者跟風。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加微妙和敏感的 " 雷點 "。比如對文筆優劣的評價，對作者個人言行的議論，以及一些更具體情節的問題——寫耽美題材，可能會因爲劇情描寫中沒有女配、或僅有惡毒女配，被讀者認爲 " 存在厭女傾向 "；寫言情題材，可能會因爲含有描寫女主柔弱的劇情被喊話 " 嬌妻文學 "。一位玩家告訴我：" 這些攻擊有的是合理的，有的隻是在故意找茬，但不可否認的是，玩家們确實越來越敏感了。"
" 有很多主觀和極端的情況，隻要有熱度，就會被攻擊。" 阿以說，" 讀者比較低齡化，很愛‘吃瓜’，隻要有帖子避雷作者，就會到處傳，也不想對方是不是惡意鑽牛角尖。實際上，肯花錢的讀者都不怎麽出聲，至少我的作品讀者構成是這樣。"
"（易次元）讀者和網文讀者差不多，有一些雷點很相似，喜歡挑骨頭。" 她補充。
在制作自己的遊戲時，一柒也采用了類似于寫小說的思路。她所制作的這款文遊有十幾個可攻略人物，采用的更新模式是一次更新一個攻略對象，" 這樣一個‘情人’就相當于一篇短篇小說 "。男主角們處在相同的世界背景下，彼此并無沖突，劇情體量也都接近。其中，體量問題尤爲重要——必須保持相對平衡，不能因爲某位男主人氣過高或過低而增删内容，至少明面上不能。一柒解釋：" 這是一種端水行爲，不然會被罵的。有點像國乙的那種感覺。"
在平台上，大部分文遊作品的收入一般來源于作品内收入（遊戲商城，如通過購買禮包提升遊戲體驗），送糖（易次元的禮物貨币，一顆糖約爲 0.1 元人民币）、贈福袋、角色表白收入和其他如購買聲音之類額外項目的收入。
其中，角色表白收入類似于打榜——粉絲們爲某款遊戲中的男主角單獨贈送禮物，以表達對他的喜愛之情，提高他在榜單上的排名，這也是熱門作品收入的大頭。以作品《師途》爲例，這款作品中的高人氣男主角之一 " 遊元白 " 的榜單累計糖果數目已經達到了百萬量級，意味着喜歡他、爲他打榜的玩家花費的總金額已經達到了幾十萬人民币。在玩家們口中，這是一些 " 富婆 " 們的 " 投糖 " 行爲—— " 有的男主粉真的很能砸錢。"
角色 " 遊元白 " 的表白榜單
在阿以的感受裏，易次元更像一個 " 養成平台 "，" 他們的玩家都更愛養成遊戲玩法，而文遊的老哥——橙光，劇情向更好。" 這些養成玩法，給阿以十分強烈的 " 圈錢 " 感，" 很飯圈化，或多或少有些國乙遊戲的味道，基本在（男主角們的）打榜活動裏，富婆是不會讓自己推（喜歡的角色）掉下去的。" 打榜第一的男主可以獲得資源位——也就是出現在遊戲開屏，這是一種對粉絲們的激勵。
困惑
與文遊玩家們的熱烈讨論、平台上數額可觀的流水形成對比的是，除卻幾款知名作品，其他此類 " 易次元文遊 " 在小紅書以外的大部分社區讨論度都相對較低，或者說，更局限于小圈子玩家的交流與分享。
《怪我過分美麗》是一款娛樂圈題材的明星養成扮演遊戲，去年在小紅書上有不錯的熱度
" 高自由文遊 " 也遭到了一些圈外人的質疑：不少形象、服裝并不是作者原創或由美工繪制，而是來源于 " 授權立繪 "；打着 " 高自由養成 " 的旗号、但榜單排名較高的遊戲都有一些 " 肝 " 和 " 騙課 " 問題——這些因素疊加，都給更偏好傳統 AVG 遊戲的玩家們一定的困惑和外行感。
一位易次元作者也向我表達了同樣的觀感，" 在易次元，其實我們不太說自己在做的是遊戲，更多說的是作品，平台上評論區動态區，遊戲這個詞都會自動變成作品——之前還因爲這個問題，隐藏了平台的很多高自由（遊戲）。"
事實上，平台與作者之間酬勞的計算也與網文更相似：作者在某個時間段确保一定字數的更新，平台因此支付作者一定的扶持金額；與此同時，作者簽約訓練營、獲得讀者贈送的禮物，更新足夠多或數據足夠好，還會有額外收入。作者與平台簽約時，與她們對接的是 " 責編 "，作品在易次元中的收入達到一定數額後才能提現，結算時一般會使用 " 稿費 "" 月淨分成收入 " 的名義。
在嘗試制作文遊之初，萱要先學着其他人的經驗，購買了一些立繪。在文遊圈，這些立繪基本由工作室、店鋪群和畫師個人出品，通常價格較低，在 10 幾元左右，對于作者們來說，這些立繪并不是 " 買斷 " 的——比如說，一款立繪可能标注着 "15r x 100c"，"15r" 指單價爲 15 人民币，"100c" 意味着這個立繪可以售賣 100 次，直到賣完爲止。
雖然單價相對較低，但一款文遊往往需要大量的立繪支撐，足夠精緻、漂亮的立繪價格也更高，總量加在一起，數目不小。在開始嘗試的前幾個月，僅僅在弄懂規則後購買立繪、CG、制作遊戲封面上，萱要就花費了近千元，其中也包括因爲不熟悉流程而被騙款的情況。與此同時，整個遊戲甚至還沒有大緻成型，除了文字内容基本完成，其他方面都隻有一個基礎的框架。萱要拿着這個 " 半成品 " 去找到身邊在遊戲行業工作的朋友，希望可以得到一些建議，對方輕描淡寫地評價：" 這根本不算是遊戲。"
作品《深宮曲》有着數量龐大的立繪，也在這一點上頗受玩家好評
如今，萱要對我坦白，當時她已經感覺到有哪裏不對，但是—— " 既然已經開始做了，錢也花了，還是得做出來點東西。"
" 對于文遊來說，這點錢算不了什麽，" 阿以舉出了更加細緻的例子，她制作的遊戲現在已經有了一些收益，開始 " 回本 "，" 除了立繪，還有 CG、歌曲、打光，找圈裏的美工定制遊戲封面和其他東西。" 由于大部分易次元文遊采用連載制，所以很多作品上線後也要繼續更新，而每次更新就意味着新的支出，" 所以也會有一些作者上線後回本了就跑路了，棄坑了，因爲不想再花錢了，也實在沒有時間精力 "。
"（如果抱着賺錢的心态入行）其實和網文收入是差不多的。" 阿以說，" 部分頂端的人很賺，底層的人賺不到錢。" 區别在于，網文競争更激烈，文遊相對小衆，更有被發掘的機會，但另一方面，文遊需要投入的成本更大，" 費時費力費錢 "。
後來，阿以還是在易次元簽了爲期 10 年的合約，" 因爲文遊從初中就在玩，一直有個小目标想來嘗試，隻是沒想到支出成本很高。" 現在，在已經有着一部分來源于作品的固定收益的情況下，她還是準備把這個作品繼續做下去，實現小時候的夢想。
（文中受訪者皆爲化名。）
